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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骂街

小说: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 作者:安宁字数:4899更新时间:2020-04-27 14:55:41

村里女人们都是骂街的高手,这一点好像无师自通,但凡嫁到了我们村,就能绕着村子,骂上两圈半,而且那骂词都不带重样的,总能有那么几句,让**在家里挨骂的那个人,听了面红耳赤,心里有一万只“**泥马”驰骋而过。但再怎么气急败坏也没有办法,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出去,将偷着宰杀的**,吐出来,还给那骂街的女人,所以还是让骂街的继续唱歌一样骂给全村人听,直到她嗓子哑了,回家休息一晚,择**再战。

我怀疑女人们都学过表演或者心理学,否则,不会将那小偷的心理,摸得那么恰如其分,会让小偷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只憋屈在自己家里,等着风平浪静了,再跟个蜗牛似的,瑟瑟缩缩地探出脑袋来,透一口气。男人们当然不会干这样“缺德”的事,他们只负责躲在家里,坐等被偷走的**鸭牛羊自己跑上门来;这类出风头的事,他们宁愿让给女人们去做。女人们也不含糊,个个都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从家门口开始骂起,沿着村里的大道,一路骂下去,声音时而感伤,时而激亢,时而愤怒,时而劝诫,而且会在那重点怀疑的某户人家门口,多待上一阵,朝着那家人的后窗,就无休无止地喷起了唾沫星子,直骂到觉得那人在唾液里快淹死了,才收了兵马,打道回府。

事实上那骂街的女人自己,也常常会被人骂。村里人都喜欢守着自己的**鸭不吃,专盯着别人家的。譬如一到捉蟋蟀的八月时节,一夜在人家玉米地里候着等那好蟋蟀的男人,假若一无所获,总会在天亮之前,恶狠狠地掰几个人家地里的玉米,或者撸一书包毛豆,挖一大袋花生,回家给老婆交差。那做老婆的,不至于看到男人一分没有挣到,而觉得气恼,翻翻提包,将那采摘来的玉米花生,锅里煮了,吃完睡上一会,也就原谅了自家分文未挣的没本事男人。

不过等到男人醒来的时候,从农田里干活回来的被偷了玉米花生的人家,会有女主人沿街叫骂开来。骂哪个屙血坏良心的捉蛐蛐踩坏了他们家玉米,还偷了一书包玉米棒,也不怕嘴唇烂了祖宗八辈招**小鬼下油锅!要是你自己到家里来赔钱,老娘我就饶了你们全家,否则非得扒了你们皮吃了你们肉!有了孩子不得好死!生孩子**!女人一路骂过去,估摸着这事全村的人都能够听到了,傍晚出门乘凉的时候,会议论起究竟哪个**干了这缺德的事,便住了口,回家喝一大杯水,继续吃喝拉撒的琐碎生活。

倒是那个一夜没睡觉又被老婆抱怨分文未挣的男人,醒来摸着吃了玉米棒的肚子,打了个饱嗝,边听骂街的女人高一声低一声地换着花样骂他,边朝院子里忙活喂猪的媳妇嘟囔道:这女人嗓门****的高,想把天给震下来吗?媳妇头也不回丢过来一句:睡你的觉去,钱没挣一分,屁事管的不少!男人被媳妇这么一骂,有些气,大着胆子反驳道:一夜没挣钱的多了,不光我一个,今天晚上捉个卖钱的蛐蛐,饭也不在家里吃,直接下饭店!媳妇这回将喂猪勺子朝地上一扔,吼道:吃你个**的饭店!老娘伺候你一天累了!喂猪去!男人终于不敢再接下去,乖乖地捡起勺子,“唠唠唠”地唤开了那似乎**他更幸福一些的猪来吃食。

我家左邻胖婶家爱养**,一养总是一大院子,**蛋留着赶集卖掉换针头线脑,**当然更舍不得吃,除了逢年过节心疼地宰杀一只尝尝鲜,基本上都等着肥了卖掉。怕有人偷**,胖嫂总是用“洋红”给染了头顶或者翅膀,跟我们家和右邻二蛋家的**们区别开来。胖婶人精明,谁都不服,因为胖,小眼一笑,便在脸上找不到了,所以一般人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却能从细细的眼缝里,窥到外人的坏心眼。胖婶还疑心很重,天井里的东西有时明明是她自己放错了位置,忘了,非得跑到大街上骂上一圈,再回来翻箱倒柜地找。她人胖,有的是力气骂人,从村子东头骂到西头,快骂到同一个大队的隔壁村里去了,也不见瘦上一斤,反而回来饿了,狂扒拉上一海碗面条,又胖了一斤。

母亲在给胖婶连着接生了两个闺女后,胖婶又怀了一个,大家看着她那尖尖的肚子,都说,这回肯定是个“带把儿的”小子。胖婶得意地在村子里挺着大肚子显摆了没有多久,就引起了妇女主任的注意,恰好那时计划生育开始轰轰烈烈地铺排开来,为了让自家小子顺利诞生,而不是被拉去流产,扔到医院的垃圾桶里,胖婶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只收拾了一些细软,便投奔远方的某个亲戚。至于那亲戚家居何方,叫什么名字,就连胖婶的婆婆,也不知道。当然,很有可能,胖婶盼孙心切的婆婆守口如瓶,不肯告知。反正那个年代乡下没有电话,妇女主任也不会插上翅膀,孙悟空一样翻个筋斗,从空中俯视胖婶与瘦叔的行程轨迹,所以也只能由着胖婶怀着心头肉躲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一朝分晚的那一天。

因此胖婶家的院子里,自此便荒芜下去。胖婶养得了孩子,却管不了她的**了。她的婆婆隔三差五地过来看一眼孤**的**们,喂一把饲料,清点一下数目,也就关门走了。那门早已被大队**带领着一帮计划生育**员会的人,给踹坏了。因为知道胖婶肯定是要超生的,那么也只能罚款了事。胖婶躲起来不见人,就无法征收罚款,最快的办法,便是将胖婶家值钱的物件,拉上几个,权当是抵押资金。不过胖婶家的**们,倒是幸免于难,未被捉去当“人质”。它们照例在院子里跑跑跳跳,东奔西走,泥土里刨着食吃。这样放养出来的**们,反而个个活泼可爱,健壮结实,每个看到的人,都会啧啧有声,夸赞一番胖婶有肉,她家的**果然也长得肥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右边邻居家的二蛋老婆,再看到那些平**被忽略掉的**们,便眼睛发亮起来。于是自此她有事没事便到院墙旁边,假装遛弯,抬脚张望一眼胖婶家院子里奔跑的**们。我每天放学看到二蛋老婆,会习惯性道一声婶子好,之前她都会回一句:放学了啊妮子。但那一段时间,她却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常常我喊她两声,她都听不见,只隔墙看着胖婶家院子里欢快的**们,好像她喜欢上了那些**,想变成其中的一只,跟它们一起嬉戏,再闻闻它们身上的味道一样。

我将二蛋媳妇的这些奇怪举止告诉母亲,母亲呵斥我:不准胡说!记住,谁也不准告诉!就当没有看见!我有些不明白,明明看见的事情,母亲为何让我说没有看见呢?难道二蛋媳妇是个女鬼不成?搞不明白母亲的意图,我也懒得多问,只将这一发现,告诉一起上学的伙伴二芹。二芹继承了她老**精明劲,一下子将二蛋媳妇的意图揭穿:她肯定是看上了人家院子里的**,想要杀几只尝尝!这一句终于将我从梦中点醒了。

只是不等我想要继续将侦探当下去,胖婶的婆婆便开始了她漫长的骂街之旅。当晚胖婶的婆婆绕着村子先骂了一圈,以便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儿子家的**被人偷吃了,至于是哪个**给下的黑手,躲在自家院子里**油嘴的女人自会知道。胖婶婆婆这当然是先制造声势,让那股子**的气势,将吃**的女人给灭掉,至少,让偷**的不再敢打**的主意,或者,收敛上一阵。村子里果然议论纷纷,说不知哪个坏良心的女人给办了这样缺德的事,人家胖婶全家躲出去避难了,她倒好,趁人之危,下了黑手。这样的女人啊,呸!简直不配在我们村子里做村民!

在胖婶婆婆围着全村骂街的时候,母亲也只是朝一墙之隔的二蛋媳妇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继续忙碌家务去了。反正那**不是我们家偷吃的,人也便坦坦荡荡,不怕鬼神。只是,忽然有一天,胖婶婆婆将范围缩小了,似乎,她已经通过一些人,排查掉了无关人员,将重点放在了我们家和二蛋媳妇家所在的这一条胡同里。也就是说,我们家和二蛋媳妇家成了重点怀疑对象,用法律术语说,就是两个嫌犯!

这一重大转折,非同小可。母亲再也坐不住了,打算要将二蛋媳妇给捅出去!父亲立马阻止,让母亲不要多管闲事,反正**不是我们家偷的,她且安生过自己**子得了,何必插上一脚,反而让人更怀疑我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父亲念过高中,说话文绉绉的,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听不懂那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啥意思。她一急,就朝父亲吼开了:什么**的银子啊,还三百两!要有三百两,我还在这里跟你受洋罪啊!父亲无故被母亲喷了一脸唾液,也气愤,吼道:有种你上大街上急去啊,我看人家不将你认成偷**贼才怪!倒叫人家**的贼听了高兴!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母亲,让母亲瞬间做出了决定,要上街头帮着胖婶婆婆一起骂街!这一决定一旦做下,母亲反而不着急了,她吃了一顿饱饭,又将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朝头发上抹了点水,然后出了门。我跟屁虫一样,紧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到了胖婶的婆婆家。还没进门,胖婶婆婆就拿眼瞟了一下我和母亲,好像看两个偷**贼一样,充满了警惕与冷淡。母亲抹抹被风吹乱的头发,笑道:他大娘,这几天你骂那偷**贼挺辛苦的,以后啊,我帮你一起骂,直到那个该死的偷**贼,自己到家里来道歉认错,或者将她那张嘴给缝上,以后再也不敢打您儿子家**们的主意!

胖婶婆婆先是吓了一跳,很认**地看了看母亲,见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这才有了一丝的缓和的笑容:这样啊,谢谢你的好意呢,不过左邻右舍的,这样多不好,我一个人骂街就行了,想那偷**的被骂上几天,肯定不会再偷了。母亲附和道:可不是,我想这几天您的叫骂,其实已经让那个偷**的露出了马脚,别人看不见,我啊……

母亲卖了个关子,没有说下去。胖婶婆婆果然将母亲拉进了堂屋里,商量什么**似的,压低了嗓门问母亲:丽她娘,你**的瞧见那个偷**的了?母亲自信满满地挤出一声冷笑:一个胡同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用我专门看?胖婶婆婆会意地点了点头,算是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胡同里只有三户人家,除了我们家和胖婶家,就是二蛋家了。那么毫无疑问,偷**贼就是二蛋老婆。当然,一起宰杀**吃的二蛋,也脱不了共犯的干系。

母亲从胖婶婆婆家走出来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我也仿佛被母亲这自信的光芒给罩着,瞬间有了精神。出门后有人碰见,狐疑地看了一眼母亲,但母亲理也不理,径直拉着我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当晚胖婶婆婆再开骂,母亲没去帮腔,因为胖婶婆婆骂街的方向,这次转换了位置,直接冲着二蛋家开了火。而且叫骂中几乎明白无误地提醒全村的人,那个瘦的芦柴棒似的偷**贼,脸上长了“**屎雀子”(雀斑)的女人,走路外八字的干瘪媳妇,就是二蛋老婆!胖婶婆婆的骂辞颇为犀利,从二蛋这个偷**摸狗拔蒜苗的惯犯,到二蛋老婆**架一样没油水的长相,再到孕育两三年也没个种生出来的倒霉相,再到即便是生下来也**的未来孩子,总之,二蛋整个家族都快被胖婶婆婆给指桑骂槐地骂了个遍。

胖婶婆婆一连骂了一个星期,以致于二蛋和二蛋老婆一个星期不敢出门。终于有一天,胖婶婆婆累得嗓子发了言,骂不动了,全村的人也都听腻歪了老太太那刺耳的尖嗓门,纷纷在背后说,这老太婆啥时候歇战,让村里消停消停,安静几天?这样的风言风语,当然很快会被多事的女人,风一样吹进胖婶婆婆的耳朵里。又恰好,另外一个女人家的狗被人偷走了,于是那傍晚七八点钟的黄金档骂街时间,就被占用。而二蛋和二蛋老婆,也蜗牛一样,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见村人们被更新鲜的事情吸引了去,并无太多人注意到他们,也便放心大胆地自此出了门,重新参与到全村的**圈子里来。

只不过,二蛋老婆自此跟母亲交了恶,常常听见二蛋老婆在某个黄昏,忽然骂出一嗓子:我看你**的就是闲吃萝卜淡**心!母亲每每听到了,都朝着墙哼一声:偷吃人家的**,也没堵住你那张臭嘴!父亲则白母亲一眼:我看你还**是**心**多了!

这些话,当然都是压低了嗓门说的,因为我们的左邻——胖嫂和瘦叔,已经带着他们的胖小子,从远方亲戚家回来了。我听着他们院子里震天响的小孩子的哭声,父亲母亲压低嗓门的吵架声,二蛋和二蛋媳妇摔碗砸盘的声音,觉得乡村的夜晚,**是热闹极了。

我在这样热闹的夜晚,会顺着竹梯爬到平房上去,一边驱赶着蚊子,一边抬头看慢慢暗下来的天空。月亮早已经升起来了,稀疏的星星们眨巴着眼睛,注视着整个缭绕着烟火味道的村庄。梧桐树硕大的叶子密密地铺排开来,挡住了我看向天空的视线。我索性闭上眼睛,在一点点沉下去的夜色中,倾听整个世界的声音。

我就在那样的时刻,开始想念被二蛋老婆偷吃掉的那只肥硕的芦花**。想它如果还健在人世,一定晋级为**们的领导了吧?或许,它还能每天打响亮的鸣,叫我起床,也能代替而今总是飞我白眼的二蛋老婆,放学时跟我打一声招呼。这样想着,忽然有一些感伤,慢慢浮起在浓郁的夜色之中。

  安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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