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时候,在站牌下等55路公交过来,去给学生们上课。风刮过来,听得到书本在包里窸窸窣窣地动着,好似一只孤独的小鼠,在寻找可以温暖的洞穴。车总是要等很久,才慢慢地开过来。而我的等待,也便因为这个城市让人觉得难以忍受的寒冷,愈发地漫长无边。这样的时候,我便想起那些在等待与期盼中,每日往返于学校宿舍与食堂间的青葱的面容。
话剧《等待戈多》里,那两个永远都等不到戈多的流浪汉,很多时候,就像青春中的男孩女孩,在日复一日的校园里,等着那些蚤子一样爬满全身的细小的忧伤,可以在某一日清晨起床,消失不见,窗外春暖花开,一片清明和暖的天地。但这样的喜乐,只有在课上走神的美好时光里,才会出现。而且,还会常常被我这样不知趣的老师,用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给无情地打断。
我懂得他们琐碎无边的烦恼,尽管他们常常抱怨大学里的老师,总是来去匆匆,与他们疏于联络,甚至都不如宿舍楼里看门的阿姨,更了解他们每日脸上的欣喜与哀愁。我在公交车上冻得手脚冰凉的时候,会想起他们冬日军训拉练时,睫毛一根根地冰冻起来,微微闭眼的时候,会有针扎一样的疼。我上课眼看着要迟到了,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梯,一不小心,当着一个同事的面,滑了一脚时,会想起班里某个男孩,某日高唱一首歌,却遭来一个漂亮女孩奚落的尴尬与难堪。在我偶尔为即将到来的职称评定,或者某个关乎名利的名额的申请,现出焦虑时,我会想起他们为了一个学生会干部的职位,或者某项比赛的名次,而在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而当我在办公室的喧嚣热闹中,突然感觉到被人冷落的孤独时,我也会想起某个在课下吵嚷的人群中,缩在教室一小片没有阳光的角落里,不知所措的男孩或者女孩。
我相信生于90年代的他们,与80年代的我,在人生中那些总是遥遥无期的等待中,有着相似的孤独与无助。失落总是像一袭袍子,一阵凉风吹过,便湿漉漉地裹住了那颗惶恐不安的心。我想要寻找到一条可以平衡写作与工作的大道,让自己不至于被同事生出嫉妒,进而在领导面前参上一本;而教室里的男孩女孩,或许只是因为清晨值日没有用心,被同学抱怨一通的小烦恼,就会内心生出细碎的波纹,连带地,听不进去我讲的一个字。世界将每一个植满烦恼的时日,借助于晨曦,铺排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并不会因为我是老师,他们是没有走出校园的学生,就生出偏袒。我们站在冗长无边的琐碎时光里,等待月亮升起,一直等到路灯都要倦了,可天空还是阴郁的灰白,那抹清幽的月光,它始终隐在某个我们寻不到的地方,不肯给夜行的我们,一丝的慰藉。
生命中有多少被浪费掉的时光,大约就有多少绝望中饱含了希望的等待。当我像台下的学生们一样,有青涩面容的时候,我在等待爱情,等待毕业,等待一份高薪体面的工作,或者一套精致的名牌的衣衫。我从未想到,我会站在讲台上,看到一双双如十年前的我一样,充满了渴望与惶惑的眼睛。时光似乎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圆,我走了十年,以为抵达了终点,却发现,又遇到了那个内心漂泊无依的自己。
而在我的谆谆教导里,时而明亮时而晦暗的学生们呢,他们看我,大约带了仰慕,也夹杂着着丝丝的醋意。他们期待我的良言,能够帮助他们逃离那些来自老师、同学或者父母的烦恼;希望我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钥匙,可以立刻打开内心的结扣。但最终他们等来的,只是失望。我并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坐下听他们倾诉,或者只是抱怨学校食堂里难吃的饭菜,宿舍附近的马路上,在夜晚也不肯停息的吵嚷。我和许多的老师一样,刚刚下课,便夹起课本,道声再见,乘坐班车回家,想要再见,除非等到下一个星期的到来。
我已经历经的生活,正蛛网一样,细密地将他们包裹。如果不能够挣脱,或许某一个时刻,他们就会被抑郁的丝线,层层地裹挟,而且,没有蜕变成飞蛾的机会。我要给予他们怎样的箴言呢,在它们自我的口中说出,让我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的时候。
或许,我只能让他们在行走中继续等待,一直等到这一程夜色散去,天光亮了,他们推开门窗,看到如我一样的自己,站在面前。
那时他们会不会道一声,早安,对着已然有了细纹的自己?一如此刻的我,对着时光的镜子,向过去的自己,道一声,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