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上完课,原本洁净的教室里便会狼籍一片。火腿肠衣,塑料袋子,蛋糕碎屑,豆浆吸管,花生外壳,全都打了败仗的兵士一样,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板上,或者是桌洞里,再或以为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有时候它们也会被某一只耐克的鞋子,给踢到走廊上去,与散落在那里的烟灰落魄为伍。那些烟灰,大多是某个明明青涩,却要用香烟来假装成熟或者有范儿的男生掸落下去的。我猜想那些垃圾们若是生有眼睛,一定是受了委屈的怨妇样,本应该被规整到大队伍里去,却在这里招人厌恶,若是无意中绊倒了某个漂亮的女生,那简直成了千古罪人,整个大学期间都会成为卧谈会上的笑谈,指不定,还会因为漂亮女生的知名度,而被列为经典,一级一级薪火传递下去。
有时不着急去坐班车回家,会善意地提醒他们,将脚下自己制造的残留物收进行囊,不要让它们在这里独自哭泣。但有效期也只是那么一次,下次再来,依旧是无人收拾旧山河。但踩踏着果皮昂扬而去的学生们,对公共的场地漫不经心,打扮起自己来,却极其卖力。但凡迟到的女孩子,并不是起床晚了,恰恰相反,她们很早就会从床上爬起来,而后站在宿舍里唯一的一面镜子前,侍弄自己的一张脸,犹如画皮里的女鬼,精心描画面具上的妆容。那股子认真庄重劲,以为是去参加一个晚宴,或者舞会。我倒是感激她们来上课,还能如此精致容颜,总好过邋遢潦草又睡眼惺忪。但在听说她们所居住的宿舍,与教室一样在离去后,惨不忍睹时,便不知该有怎样的表情。
学院里美女帅哥最多声音也最甜美悦耳的专业,大约是播音主持,一个一个,拿出来,都是将来在电台电视台做台柱子的光鲜亮丽。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常常羡慕那股子光芒四射的时尚与高傲,并觉得自己这做老师的,都不如他们生得优雅知性。但若扭头看那学院走廊里的宣传栏上,每天宿舍卫生评比成绩最差的,也大抵逃不过他们。这样的反差,让我再看他们时,视觉上就有些怪异,不知他们究竟是如何跨越宿舍里那些胡乱摆放的塑料盆子,东一只西一只丢弃的鞋子,还在滴答滴答流水的衣服,发了霉的饭盒,皱成一团的被子或者床单。常常有辅导员去查勤的时候,会被头顶飞下的一只橘子皮给砸个正着。90后的他们,倒是跟老师毫不客气,吐一下舌头,道一声“对不起”,而后又伸手递过来一个耀眼的橘子,算是安慰了老师头上的那点疼痛。
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一个在舞台上婀娜多姿的舞蹈专业的女孩,刚刚结束表演,回到宿舍,一边推门,一边将鞋子踢到宿舍里去。那鞋子在地板上哐当一下,发出沉郁有力的响声,犹如她刚刚在台上天鹅般经典的一跳。而及至一个小时后,她跑去见楼下的小男友,则又是一副出水芙蓉般的清纯与妩媚。敞开着的门里,我看到宿舍靠窗的床上,是一场世界大战之后的满地残骸。
我想起几年前的自己,大约也是这样,有让人嫉妒的青葱容颜,也有让人叹息的懒惰。宿舍和教室的卫生,远没有自己的一张脸更为重要。一个痘痘引发的心理波动,大约可以打翻海上的舟楫。而那个在走廊上的薯条废弃袋子,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有勤工俭学的学生,每天都要打扫的。
有一天拦住一个无声无息打扫卫生的乡村来的女孩,问她,看到满地的纸屑与灰尘,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呢?女孩回答我说,当然是那些经不起审视的假面,就像《镜花缘》里的两面人,路人看到的是他们假面上明亮的微笑,我看到的则是他们背后晦暗干枯的真容;他们每丢弃一点垃圾在公共的走廊上,脸上的枯朽就会增加一分;但只有身后捡拾拾垃圾的我,才能窥到他们一节一节黯淡下去的优雅。
那些月亮一样被人追捧仰望着的学生们,大约从不会想到,他们随手丢弃的一张纸片,或者一块面包,在那人来人往的楼梯上,映出的不是他们人前的满面春风,而是身后一片祛除不掉的阴影。
这阴影在月亮下躲躲藏藏,终究会在毕业后,露出枯寂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