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胜文在省城待了也算是10年了,但还真不知道清泉路上有这么多的咖啡馆,而且,都颇有情调,他一家一家看过去,心里那个想要做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咖啡馆的理想,便又燃烧起来。他想陶亦佳如果仅仅是喜欢他的文字,对他的人失望,觉得烟火气过重,会不会就不合作了呢?如果合作,她是让他掏一半钱,还是只让他参与策划外宣等等呢?可是她自己就是做设计的,也用不着他这外行人士策划吧?如果他真的无法筹集到钱,那么,她是不是就自此低看了他一眼呢?
这样的忧虑,直到钱胜文在66号远方咖啡馆的一个靠窗的角落,坐定的时候,还没有祛除。钱胜文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还有十分钟,陶亦佳应该就会到了。孙小红当然也会一起来,作为介绍人,她也有这个责任和义务,来使得这件事顺利开始,至于能否圆满结束,那当然就看钱胜文自己的造化,还有他自身的魅力指数了。
钱胜文的对面,恰好是一面小小的镜子,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自己的长相了,似乎自从和孙丽娜结婚后,他就对自己长得是否帅气潇洒,不再关注。只一颗心,都放在了工作和这个家上。而今一切都稳定下来,他没想到自己要做一些什么事情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这样的欲望与期待,让他因为机关工作而形成的一张公事公办的四方的脸,变得重新柔和起来,好像回复到大学毕业前的时光。那时他是一个理想青年,什么都没有,但却有满腔的热情与豪迈,尽管,这样的激情,因为毕业持了简历四处找寻工作,很快消失殆尽;最后,他觉得和孙丽娜结婚,也算是一件合算的事,至少,对于家境贫穷的他来说,不需要买房,不需要东奔西走寻找工作,已经是他在30岁之前所能做到的,最慰藉父母的事情了。
看着这张历经时间后,反而变得有了一些成熟男人味道的脸,钱胜文又重新有了一些信心,这样的信心,跟当初他娶孙丽娜时,因为容貌可以弥补一部分门不当户不对的不足,而生出的信心不一样。那时他似乎被生活给绑架了,无法松开,可是现在,随着孙丽娜脸上的皱纹,慢慢增多,岳父岳母的身体,一天天老去,自己的儿子钱豆豆老爸长老爸短地牢固着他在家中的权威,那曾经不怎么牢靠的自信,终于变得触手可摸,有了质感起来。
钱胜文正想给孙小红打一个电话,问问她怎么还不来约会时,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巧温柔的女人,带着探寻的微笑,朝他走过来。钱胜文看着她脸上迷人的光泽,还有微卷的长发,有些呆愣,觉得似曾相识一般。他甚至忘了拨打电话,就那样傻乎乎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直到她自我介绍道:嗯,你好,请问你是钱先生吧,我是孙小红的老师,陶亦佳。
钱胜文慌慌地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要和她握手。陶亦佳被他这一套官腔程序给逗乐了,并没有接他的手,而是直接坐在了他的对面,又将对面他正喝的一杯蓝山咖啡端起来,放到他的手中,而后笑道:接住哦,小心掉下来,碎了杯子上的美人。
这一句,将钱胜文身体上僵硬的模式和见面方式,全给挤跑了。他坐下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是陶亦佳先笑着开了口:孙小红告诉你了吗,她今天不来了,好像,是与男友约会去了。
陶亦佳笑起来的时候,让钱胜文想起山区老家里的槐花的香味,是甜丝丝的,带着春天里的清凉。钱胜文没好意思这样夸陶亦佳,他想如果说出口,她或许会笑话自己老土吧,至少,孙丽娜经常笑话他打的比喻太土,不是吃的就是喝的,而且,要是麦当劳肯德基也靠谱吧,偏偏不是烙饼就是土豆再或地瓜大葱大蒜。一次他说孙丽娜的脸色黄得跟土豆似的,把她气得马上脸就绿成了青萝卜。钱胜文以前在学校校报做过编辑,常常写稿子,稿子里都是乡土气,可是周围追求他的女生们,从来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过,结婚以前,孙丽娜其实也翻过他的剪贴本,同样是一脸的仰慕,可是结婚后,她就翻了脸,不论他说的话多么文雅,她都会挑刺,说他一辈子怕是都脱不了那股子乡下人的酸馊味。
本来钱胜文还气孙小红为了情人丢了亲人的,不过看到面前施施然笑着的陶亦佳,他突然就想应该感谢孙小红的缺席,否则,他怎么会有如此美好地与陶亦佳独处的时光?这样一想,他便觉得这是上天注定了,他与陶亦佳会有这一场槐花香的约会。
可尽管如此欣喜,钱胜文还是嘴笨到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反倒是陶亦佳,细细碎碎地聊起远方这家咖啡馆的布局,设置,服务生脸上的柔和,还有手中捧着的杯子的色泽与温度。钱胜文虽然对装饰不是内行,但却有文学的修养与对美的鉴赏能力,他看了看这家咖啡馆房顶上犹如教堂一样冲向蓝天去的尖的房顶,还有大而开阔的空间,落地窗前几只鸽子飞过,忍不住就说:这是一个让你有想象力和飞翔欲望的咖啡馆,你一步踏进来,就像一步踏上了一艘即将远行的船,除了更远方,你不会再思念陆地。
陶亦佳歪头,笑着,轻轻为他鼓掌。他清醒过来,只能自我解嘲:你瞧,老了,还这么不切实际地幻想。
陶亦佳却道:我就喜欢不切实际幻想的男人,因为只有幻想,才能让你脱离这个喧嚣的现实,并能够鸟一样,飞至半空,俯视我们的生活;其实在建筑设计中,最需要的,就是能够飞翔的心,否则,一栋楼房,或者一间屋子,就真的死气沉沉,完全生长在地上了。
钱胜文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尤其,是从一个女人的口中,说出来,更有了一股动人的魅力。他身边的女人,要么如孙丽娜一样小肚鸡肠,要么如孙小红一样聒噪精明,要么如岳母一样刻薄尖锐,要么如领导张澜一样一本正经毫无趣味。像陶亦佳这样气质优雅,如一首小诗一般妥帖蕴藉,或者如一条小溪一样缓慢清澈的女人,他似乎在大学期间,也不曾遇到过。
钱胜文甚至想要握一下陶亦佳放在桌上的手,他觉得那一定是一只可以给他力量的手,让他在30多岁的时候,还能够做一个飘渺无边的梦,至于这梦,何时会醒来,醒来又会不会跌落下床,摔得很疼,他暂且还不知道;但是,能让他在疲惫的生活里,这样眯眼睡上一会,而且,睡得很香,很甜,很踏实安稳,就足够了。
陶亦佳不知何时将一个似乎用来素描的笔记本,放到了他的面前。他以为是她画的一些设计草图,便打开来。只看了一眼,他就呆住了。竟然,这是一个文章剪贴本,所有的文章,都是他的,从当地晚报上很细心地剪下来,贴在其上。而第一篇,就是他写的那首《室内飞翔》,甚至,陶亦佳还在左侧,用娟秀的字迹,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并在旁边,画了一只飞翔的鸟儿。
文章大大小小,共有二十多篇,有一些钱胜文都记不住了,却被陶亦佳细心地写下了日期。钱胜文在大学时,曾经遇到过有女生站在楼下,朗诵他的诗歌的疯狂事,但他那时经济窘迫,根本没有恋爱的能力和心思,所以也未曾觉得有什么。而今人慢慢沧桑了,又被务实的人生和老婆岳母,给修理得快要失去最后的斗志的时候,忽然来了陶亦佳这样的女人,他觉得简直是中了千万彩票一样几率极低的偶然事件。
就因为这样的惊喜,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注视着陶亦佳的眼睛,说出了最初一直想要说的话:你知道么,你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四周都是槐花的香气,你见过槐花吗,你一定没有,在我生活的家乡,它们漫山遍野地在春天开放,我最喜欢爬上树去,将它们摘下来,吃,或者给邻居家的女孩子做一个花环。它们的香气,是可以传至几里地以外的。
陶亦佳被他的讲述,给吸引住了,她没有给予钱胜文点评,却用那种迷离的神往的表情,鼓励着他,继续讲下去。
钱胜文就在那个阳光清爽的午后,倚在远方咖啡馆舒适的藤椅上,靠着一株久远的清香的槐树,回忆起被孙丽娜一直以穷乡僻壤相称的乡下。他甚至还讲到了自己的母亲,钱胜文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自从结婚后,孙丽娜就象征性地跟着他回过一次家,回来后就因为老家没有暖气和干净的床铺,拒绝再去,而且,还用与爷爷奶奶为敌的态度,教导儿子钱豆豆,让钱豆豆一提起乡下,也是一副没有麦当劳肯德基和游乐园,而不屑一顾的样子。钱胜文曾经因为儿子当着全家人的面,喊了一句“奶奶太脏”,而将他狠狠打了一巴掌,那一巴掌,被孙丽娜和岳母借题发挥,说是很明显打在了他们孙家人的脸上。钱胜文当初本想气愤地喊出一句,这孩子姓钱,是我们钱家的骨肉,我打他理所应当,但看着4张铁青着的脸,他只能缴械投降,借故加班,躲开孙家的人。
而今他也只是被一股激情给冲击着,讲到了自己乡下的老家,如果没有孙丽娜,钱胜文并没有觉得老家有多么丑陋和贫穷,相反,他一直希望能够带一个真正相爱的女人,去他的老家看看,他不介意露丑,但他却介意那个跟随他的女人,从骨子里,就对他出生的地方,嗤之以鼻。其实在讲出这些“家丑”以前,他也没有把握陶亦佳会不会看轻了他,觉得他不过是一个乡下人,井水还没有喝够,怎么能够品得出咖啡的味道呢?不过陶亦佳是一个外人,毕竟,他们现在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坐下来喝一杯咖啡而已,如果喝得不舒服,散后很快就会将对方忘记,所以,说说,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倾诉。
钱胜文是真的没有想到,陶亦佳能够听得那样入迷,甚至连杯中的咖啡,都忘了喝。她很少发问,但是她单眼皮下明亮清澈的双眸,却让人在与之对视的瞬间,就知道,她是一个美好的倾听者,像倾听夜莺歌唱的一弯月亮,或者倾听溪水叮咚的一枚鹅**石,再或是倾听山风簌簌的一粒红色的枣子。她坐在对面,本身就是一种静寂的风景。
那个午后,陶亦佳也敞开了她自己,她向钱胜文讲起自己在东北一个小县城里的生活。钱胜文有些惊讶,因为他丝毫没有从她的口音里,听出她有东北口音,倒是他自己,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改过浓重的乡音来,结婚前孙丽娜还曾经就此给他约法三章,凡是有她同事朋友同学出现的地方,一律跟她说普通话,因为他那口方言,实在让孙丽娜觉得丢面子。甚至,连做爱时的呢喃,也要用普通话来说。但陶亦佳却夸他的方言,很质朴,很有乡野气息,让她想要乘坐马车,或者三轮车,去乡下走上一走。
陶亦佳是跟随着现在已经将发展的重心,一半移到北京的丈夫,来到这个介于南北交界的省会城市的。她说自己就是东北的一种野性的植物,到了哪个地方,都能够服下当地的水土,所以她的乡音也就可以让人猜测不出来自何方,甚至,还带有了淡淡的本地方言的味道。
钱胜文其实很想知道,陶亦佳对婚姻的看法,尤其,像她这样一个人带着孩子孤单生活的女人,难道就没有过怨言,或者想要离婚,再或跟随老公飞往北京发展?但陶亦佳并没有讲起这些,或者,她还不想对钱胜文公开这些隐私,就像钱胜文本人其实也没有说起他跟孙丽娜之间的那些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