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胜文几乎有些佩服陶亦佳,不只是她肯为了老公,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还一个人抚养着3岁的女儿,而是她貌似柔弱的外表下,一颗坚韧的心。她提及自己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寒冷里,走很远的路,去公共的水龙头下,提一暖瓶的水回来,只为了父母回家后,可以让他们喝上一口热水。那时的她,才10岁。而今她已经32岁,但并未如孙丽娜一样,焦灼,世俗,一心只奔钱而去,而是变得愈发成熟,优雅,知性,并始终不肯熄掉心中的理想——开办一家有深度与品位的咖啡馆。这样的理想,让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在母性的光泽之外,山谷幽兰一般,徐徐吐露着一种娴静柔软的芳香。
但即便如此,钱胜文还是没有主动开口,询问陶亦佳的这个理想。尽管,他此次来的目的,最重要的,就是关于此事的合作。陶亦佳却似乎更乐意跟他说说闲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只坐在彼此的对面,发呆,看看窗外的鸽子,倏忽来去。
在这样的女人面前,钱胜文对自己的功利有些愧疚。如果对面坐的是孙丽娜,他早就毫不客气地提出合作的事宜了,甚至有可能,连彼此分担多少责任,合同书怎样拟定,都起草好了。可是在陶亦佳这里,他却觉得所有浪费掉的时间,都是有价值的,他愿意将急行的脚步放慢,陪她做一些年轻时候的傻事。
这样的想法,让钱胜文有些吃惊。自从跟孙丽娜结婚后,因为她的严加看管,他已经对女人提不起多少兴趣了,只一心在工作和写那些无用的诗歌散文上。他还开了两个博客,一个公开的,一个隐匿的,他觉得有太多的话,都需要倾诉,而倾诉的对象,显然不会是孙丽娜,她的存在,只负责嘲笑在世俗生活里无用的那一半钱胜文。是今天,恰切地说,是两个小时以前,遇到了陶亦佳,才让他忽然苏醒过来,看到了一个女人的绽放,还有她天性中槐花一样的美好。
陶亦佳是在快要离开的时候,才狡黠地朝钱胜文一笑,道:和你谈得这么开心,竟然忘了正事了,你回去看看这一沓材料,是我对于咖啡馆的一个初步设想,借用你这个才子的灵感,为它修饰一下。等你修饰好了,告诉我,我们再见面谈谈,好吗?
钱胜文看着陶亦佳小女孩一样,有些羞涩又有些俏皮地歪头等着他的回答,竟是心里浮起一种温暖的空茫的情绪,好像她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就那样云朵一样悬在上空,让他除了仰望,就只能叹息。
钱胜文笑着点点头,想,这就意味着,陶亦佳对他这样一个被单位熏陶得差一点忘了理想的男人,有好感了吧?
钱胜文开车到家后,刚刚推开家门,孙丽娜就朝他吼起来。孙丽娜火爆脾气,什么事情总是一股脑先泼他一身脏再说对错,所以他看见她双目圆睁,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事情塌下来了,照旧朝儿子钱豆豆一招手,示意他将自己的凉拖拿过来换上。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一个眼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丢下沙发上的妈妈,屁颠屁颠地跑来帮钱胜文换鞋子。
不过还没等儿子将皮鞋回归到鞋架上,孙丽娜就喝住了他:别给你爸献殷勤,不知跑哪儿鬼混去了,连豆豆放学都忘了,电话也没有人接,别告诉我你按了静音,在开会!钱胜文,你什么时候胆子大了,学会约会别的女人了!
这最后的一句,让钱胜文吓了一跳,他脑子很迅速地转了几圈,看着孙丽娜青紫的脸,想,无论如何,在没有得到新手机以前,孙小红是不可能将实情告诉孙丽娜的,而且,她今天一天也在忙着约会,根本没时间回家跟孙丽娜唠叨这些机密。不过很快他便镇定下来,想起孙丽娜前几句还质问他跑哪儿鬼混去了,所以这最后的一句,不过是她的臆想和猜测,真正的原因,是由于宝贝儿子没有人接,所以将气愤全撒到他的身上。
这样一想,他便又慢悠悠地回道:今天的确是因为宣传部来了一个上级领导,我就是想找借口,也不敢啊,冒犯了上级领导,我饭碗可成问题了,而且当时领导们开会,实在不方便掏出手机来给你回话,结果,就给忘了通知你了,不过我们不是说好了嘛,一三五你接,二四六我接……
孙丽娜没等他说完,就抢过了话头去:别替自己找理由了,我昨天早告诉你了,今天我单位加班,晚点回,让你去接;哼,你不会不知道你嘴里现在是什么味道吧?
钱胜文心里一惊,忍不住用手揩了下嘴角,又偷偷瞥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脸,发现什么都没有后,便笑了:来,老婆,你过来亲一下,就知道什么味道了嘛!
孙丽娜果真冲过来,狐疑地看着钱胜文的眼睛,道:钱胜文,你别跟我撒谎,小心我逮住你了,跟你闹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钱胜文当着儿子的面,就吻了孙丽娜一下额头,带着点撒娇的口吻道:好老婆,我们爷俩都饿了,有吃的没啊?
孙丽娜也明显口气软下来:豆豆站在校门口都饿得前胸搭后背了,没跟你这不称职的爹计较,就不错了,你还好意思跟我讨饭吃!
钱胜文早就瞥见岳父岳母都去了公园,要半个小时左右才会回来,所以他才敢这样放肆地跟孙丽娜撒娇;如果老太太一尊神似的稳坐在沙发上,他一推门进来,绝不会这么放任自己跟孙丽娜亲吻,而孙丽娜,也不至于如此朝他吼叫,否则,这一场架,只能往大里吵,绝对不会这么快就偃旗息鼓。
不过他的好日子没过半个小时,就断了生路。老太太推门进来,装作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钱胜文,语气平静道:胜文,今天你怎么路过**公园时,是从北向南开的呢,平时下班,不都是反过来么?你去办事了?车里好像还坐着一个人。
钱胜文平时有些怕老太太这种平静的语气,因为一般这样的语气之下,都会掩盖着一场惊涛骇浪,她越是说闲话似的东扯西扯,越是表明她已经设好了圈套,就等着钱胜文往里跳呢。而这一次,更要命的,是孙丽娜刚刚因为此事,跟他发过火,而且,他还撒了谎,说自己在单位忙着开会!
果然,老太太这一句话,招来了孙丽娜的质疑,她脸上立刻又回复到刚才的愠怒。不过,她没有嚷出钱胜文刚才的谎言,而是指桑骂槐似的,对着沙发上将一堆玩具全部铺排开来的钱豆豆恨恨道:钱豆豆,你刚才给我说过的话都成了放屁吗?这么快就忘了!你看你把沙发弄成了什么样子?!
老太太比孙丽娜聪明几倍,一下子就从孙丽娜的口中,听出了她的愤怒。女儿生气的时候,老太太倒是会削弱一些昔日的尖锐。很快,她就有了打圆场的意思:那车里的人,是你们领导吧,我记得见过的,看那气势,就像领导,我远远地看见,就觉得人家比你气派一层。
钱胜文赶紧顺着杆子爬上去:对,就是我们今天下午开会的领导,您看见我的时候,正好是单位让我去送领导呢。
孙丽娜的脸色,在这句话后,慢慢平复下来。钱胜文也立刻转移话题,道:妈,爸,今天周五,明天可以不用上班了,你们做饭劳累一个星期了,今天我下厨,给你们整几个拿手好菜。
旁边的钱豆豆很会拍马屁,从玩具堆里抬起脑袋来,大叫:爸爸,妈妈买了南瓜,我要吃蜜汁南瓜!钱胜文忙不迭地答道:好咧,宝贝儿子,你耐心等一会,爸爸这就给你开做去。
岳父照例沉默寡言,一回来就戴上老花镜,看刚刚从楼下报箱里拿上来的最新的晚报。岳母换好了衣服,也没有要做饭的意思,孙丽娜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了的娇小姐,所以这顿饭,钱胜文是做定了的。
不过他正盼着有个独立安静的空间,让他可以躲起来,好好想一想,这一下午发生的事,所以他关上厨房门,便忙活起来。
但是尽管手里在马不停蹄地择菜洗菜,钱胜文心里却还是紧张的,他不时地放小声音,侧耳听一下客厅里的交谈,知道两个女人都在围着钱豆豆转,没有再说关于他的悄悄话,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想,这事大约就可以这样遮掩过去了吧。
不过正忙活着,儿子将厨房门打开来,朝他眨眨眼睛。透过门缝,钱胜文一眼看见岳母正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孙丽娜,似乎想说些什么,而孙丽娜虽然在看电视,但明显心里在烦躁不安。
就是这一眼的窥视,让钱胜文明白,即便是他跟陶亦佳保持一种有距离的友情的关系,大约,也不能被家里这两个女人理解,所以,为了不弄出更大的麻烦,他还是将以后的交往,不透露丝毫关系为好,尤其,是孙小红,也不能再说实话给她。
第二天周六,钱胜文刚刚起床,就在客厅里看到了孙小红。她脸上明显是一夜未眠后的兴奋与倦怠,钱胜文猜测她跟哪个只是暂时充当钱袋子的男友又去“鬼混”了,尽管这个词用在一个大学生身上有些不恰当,但是钱胜文并不觉得孙小红是孙丽娜那样传统的女人,尽管孙丽娜有很多的缺点,世俗,唠叨,小气,尖酸刻薄,可是终归还是那种中规中矩忠于家庭的女人,而90后的孙小红,则完全像是下一代人,对于情感,根本不当回事,在25岁以前,她还不想跟某一个固定的男人谈婚论嫁,她只打算快乐地享受生活,男人们送的一款名牌包,一件花裙子,都能够立刻让她忘记生活里的烦恼,兴奋到觉得自己就是备受宠爱的公主。至于她的婚恋观,则一切向钱看,没房没车,一律免谈。相比于当年钱胜文几乎是裸婚娶了孙丽娜,在孙小红看来,基本上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了孙小红做对比,钱胜文尽管被岳母大人百般折磨,但终归,还是感激一心只围绕家庭转的孙丽娜的。
钱胜文不太想在家里谈论跟陶亦佳约会的事情,所以便跟孙小红打了个招呼,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孙小红却是狡黠一笑,朝钱胜文伸出右手来。钱胜文当然明白这个姿势,是在朝他要钱买新手机呢。不过他很快朝卧室里还在睡着的孙丽娜指了指,意思是小心孙丽娜知道了,她的计划也泡汤了。不过看钱胜文进了洗手间去洗脸刷牙,孙小红也很快挤过来,朝着镜子里的钱胜文嘿嘿一笑,而后来了一句暗语:愿望实现否?
钱胜文正刷得满嘴牙膏沫,没吱声,但心里却迅速转了一转,想孙丽娜估计很快就起床了,不如三言两语先打发了孙小红,于是漱口清除掉嘴里的牙膏沫,小声道:完全没想象得那么美,人家不跟没钱阶级合作,你姐夫是空有一番才华没处使啊。
孙小红有些失望:人家可是厚着脸皮才将她介绍给你的哦。
钱胜文赶紧许诺:不过她人挺好,只是找错合作者了,但多认识一个大学里有知识的老师也不是一件坏事,所以,那事,我照例还是答应你,周一我送你上学的时候,兑现。
孙小红即刻大喜:奥耶!姐夫万岁!
这一句还没等钱胜文回应,客厅里就传来孙丽娜慵懒的声音:小红,你姐夫万岁什么啊,大早晨的,你们两个叽咕什么呢?
孙小红真是随机应变:姐,姐夫说他这两日又有大作发表了,还说稿费领了,请我吃麦当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