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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从窗棂间窥视院内。
由品字形房屋围成的院子，堆满了柳条，一些工具诸如扁头斧、鲫鱼镰的把手，被阳光蒸发出几代人手掌心里的汗味。父亲和弟弟耀宗各坐在一张爬爬凳上宛若坐在云端，父亲正在专心给弟弟教授祖传的柳编绝活。
关于祖辈的情况梅子一无所知，只是从一些亲戚的嘴里听到一些零星的故事。背景几乎一样，光绪30年间，祖上为逃避一场灭顶之灾，从遥远的湖南迁徙到鄂东乌林镇，那时这里荒芜一片，只有一条弯弯的小河和摇曳其间的旱柳林。祖上栖身柳林，用一把篾刀一双手，把蓬状枝短的旱柳编成了**月和炊烟。**月繁衍了一茬又一茬的子孙，炊烟又哺育了他们。
柳编传到父亲这辈上已是炉火纯青。父亲做的簸箕几乎走进四方八村的每个垸落，当5月的阳光使碾场上噼哩啪啦的链枷声极其生动的时候，一双扬场的手把父亲的簸箕颠成正月村头跳动起伏的龙的身影，金色的谷物从箕口蜿蜒吐出让人想起春风美丽飘逸的形状。
“耀宗，不容易呀，你父亲好歹没有辱没你的祖宗，现在就看你小子的了。”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正趴在缝隙塞满陈年油垢的樟木桌上啜酒。父亲的啜酒声悠长刺耳，如房梁上老鼠窜过时发出的吱吱声。耀宗正诚惶诚恐地聆听着父亲的教诲。
父亲严格恪守着传男不传女的祖训，一心想把几代人传下的绝技囤积在耀宗瘦弱的身上。现在，耀宗在父亲的指导下拉旋子，他将旋刀刀刃朝前横放在旋板上，两脚踩住旋刀的两头，一根旋柳皮面朝下垂直于旋板的中央。
耀宗模仿着父亲往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就开始拉旋子。但旋柳在水里泡得太久，像**一样无法拉。一旁的父亲挥舞着一根短柳，像一个才情横溢的乐队指挥着，为耀宗鼓劲：“用力，用力呀！”耀宗用尽了吃**的劲也无济于事，就气馁得松开了手。“啪！”父亲手中的短柳落在耀宗的背上，父亲如暴怒的雄狮破口大骂：“畜牲，你想偷懒，你想砸了祖宗的饭碗，你还是不是**下的儿？”
梅子掩上窗门，心疼得倚墙而泣。
梅子念完初中就不想再念了，父亲的事业深深**着她，她对父亲说我也想学柳编。父亲没好气地说你爸不敢破了祖宗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能让祖上的绝活传了外人。
有一回梅子躲在墙角偷看父亲向耀宗传艺，被父亲发觉，父亲愤怒得像拎一只猫似的把梅子拎进这间堆放杂物的老屋。当父亲“咔嚓”一声反锁上屋门时，梅子几乎被那股醇厚的霉味熏得晕过去。
老屋临院的墙上有一扇配着窗门的老窗，梅子小心翼翼撬开窗门上的锈栓，清晰地看到院内父亲向耀宗诠释祖上柳编技艺的手势和神态。好一个家族流血奋斗的壮烈史，令梅子肃然起敬。过后梅子就暗地里找来一些柳条，把从窗内看到的一切在柳条上如法炮制。以后的**子，每逢父亲教授耀宗，梅子就会说：“爸，我进老屋去，你别忘了锁上门。”父亲高兴地说：“丫头，你到底懂事了。”
桂香悠扬，父亲呷着小酒盅语重心长地对梅子说：“丫头，你也不小了，爸给你说了个对象，是镇上**堂家的大小子，人家明天饭前来看你。”
梅子嗫嚅着说：“爸，我还小。”
“你还小？你看看柳林村像你这么大的丫头哪个不抱着孩子？”
梅子坚定地说：“我不。”
父亲仰脖倒进一盅烧酒，咂着嘴说：“你说你还小，那你同县文化馆的那小白脸是怎么回事？”
梅子满脸桃红：“爸，你莫听人家嚼舌头。”
父亲说：“**死得早，你是爸带大的，别的事我不管，只是这桩事你要听爸的，爸走南闹北过的桥**你走的路还多，爸就认定了庄户人家老实厚道，是过**子的主儿，世上白脸的人心都黑着哩。”
梅子说：“别的事女儿都依爸，只有这桩事不能依。”
“你敢！”父亲大吼一声捏碎了酒盅。
第二天早上，父亲铁青着脸把梅子锁进老屋。
梅子蜷缩在老屋里悲愤忧伤，她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小说里的人物，一个落难女子盼着她的白马王子前来搭救。梅子喃喃着：“杰，杰！”潸然泪下。
梅子念初中时迷上了文学，在回乡后的寂寞**子里，梅子开始往稿纸上描摹阳光透过老柳树筛在狗尾巴**上的七色光泽。这镶着天**稚气的光彩竟然印在了市县级的报刊上。在县里的一次文学座谈会上，文化馆白晰英俊的杰一甩长发，拂得梅子的心弦铮铮乱响。那一刻梅子有点迷乱又有点晕眩，她知道自己**后的岁月注定要为那一簇浓密的黑发遮掩了。
杰那时作品颇丰，在省内的文学界小有名气，是梅子崇拜的偶像，而杰也钟情于梅子的清秀婉丽。两人每次见面都有谈不尽的文学话题，杰喜欢用他温柔动听的男中音为梅子朗诵茨威格的《巴尔扎克传》，这时梅子就会感动得泪流满面。她想对杰说我爱你胜过爱文学，但这句话终是没说。
现在梅子的心早就飞到杰的身边，她在苦思着脱身的办法。蓦然敲门声起，耀宗在外面说：“姐，你快溜吧，爸去打酒了。”梅子打开窗门，又一推，腐朽的窗棂齐齐断了。梅子从这扇狭窄的老窗跳了出去。
梅子没有去找杰，而是在一个要好的同学家住了一宿后，又回家了，然而两扇关得铁桶似的大门拒绝了她。梅子一声声拍打着大门：“爸，你开开门，我是梅子啊！”
当梅子拍击得筋疲力尽的时候，门倏然打开，父亲把一包衣物砸在梅子身上雷鸣般吼着：“你**！**！”梅子大哭着喊：“爸，你好狠心，你就这么扔了你女儿！”
梅子栖身在同学家，这时埋在她心底已久的愿望就如六月的栀子花馨香地开放了，她要做一个柳编个体户,同父亲一**高低。
梅子耳聪目慧早就偷偷学会了父亲那套编、系、穿、缠的编制技术，又会灵活改造。**如父亲编的菜篮子，边底的双桩子最多只能编到五对，梅子却能编成七对，边桩子多出两对，采用四根绞条做绞把，又**父亲的多出两根。这样的菜篮线条便显遒劲舒展，又经久耐用，吸引了好多买主。
有一次，梅子桃着柳品到县城去卖，让杰看见了。卖完货，梅子去找杰，杰高声嚷着：“一个大姑娘做买卖也不嫌寒碜，没钱花说一声，从我这儿拿。”梅子说：“对不起，今天丢了你的人。”说完转身就跑，她不能让杰看到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个时候，梅子极想念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自己**的父亲，回家的路上洒满她悔恨的眼泪。可是，那两扇门依然紧闭着，这次开门的是耀宗：“爸气病了。”耀宗说，“爸恨你同他作对。”梅子说：“你告诉爸，就说女儿这样做是为了让祖上的技艺发扬光大。”
梅子不再满足编编菜篮针线笸箩柳条帽什么的，她的心气越来越高。她和同学结伴跑到武汉经贸会。在金碧耀眼的展览大厅，梅子被外商提供的样品震慑住了——花篮、猫窝、狗窝、洗衣篮、葬礼篮，还有完全用柳编的一套家具。梅子萌生出一个辉煌的想法，办一个柳编综合贸易公司，让祖上的手艺漂洋过海传到国外去。
梅子万万没想到，从武汉回来迎接她的竟是父亲的死讯。梅子哀痛欲绝跑到父亲的坟头大哭。
父亲过世后，耀宗**撑门户，但生意清淡，上门买货的人一天少似一天。这时梅子的综合贸易公司大楼经过一段**子的筹备终于破土动工了。
梅子开始招兵买马，她对弟弟说：“到公司来助姐姐一臂之力好吗？”
耀宗说：“行啊，不过我还带一个帮手来。”
梅子问：“谁呀？”
耀宗低声道：“镇上**堂家的大小子。”
梅子听了几乎要掉下泪来。梅子说：“他愿意来吗？”
耀宗说：“愿意。”
梅子再没说什么。
公司大楼竣工后，人们发现每扇窗都是那么宽敞那么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