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下过了18个年。那时,我总是怀着异常兴奋异常新鲜的心情期盼着过年。一则是因为乡村的岁月实在寂寥,就象一塘默默的碧水,清清亮亮不起什么涟漪,困着了好动又好热闹的童心。再则就是贫瘠的日月总是平稳而沉重,仿佛稻场上老牛拖着的石磙,咿咿呀呀乏味而单调,总是演绎不出童年那些色彩斑斓的梦幻。其实,更重要的还是盼望着快快长大自己的手脚,好早点爬过那寂寥岁月沉闷的坎儿。这一份心事,恐怕也是过年时长辈们一双双浊眼特别有神采的缘故。
因此,乡村的年就来得特别强烈,特别富有**色彩。
一进了腊月,孩子们就掰着指头数,还有几天过年。村子里,家家门前支架着一两个簸箕,或就地铺一方晒席,晾出白花花的汤圆粉。青砖黛瓦的屋檐下门楣前挂出串串腌制的鸡鸭鱼肉。我记得,这是长辈们一年之间从牙缝里省出的鱼肉和积攒下的上等粮食。
盼着盼着,那过年的日子就摇摇摆摆地来了。这时长辈们开始反复叮嘱起孩子: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千万不要摔了碗,不要说死、鬼、杀之类的话,否则下一年就太不吉利了。其实,这些词儿又是那时乡村俚语用得最多的,孩子们一不留神儿,嘴里就溜了出来,这样,往往害得长辈赶紧在屋前放一挂鞭,好驱走邪气。
对于乡村的孩子,我知道过年时有两样甚为稀罕,一是年席上丰盛的菜肴,再就是噼哩叭啦的鞭炮、楚剧团的锣鼓声和舞龙灯时人群的喝彩声,而孩子们对后者的兴趣又远远超过前者。想来,这许是寂寥比清苦更使人难耐吧。
我的记忆里,乡村的年总是随着那些鞭炮逐渐稀疏地响过正月十五之后才结束的。这以后,长辈们开始走向田野,孩子们则眼巴巴地瞅着年节的尾巴徐徐消隐,恋恋不舍地把过年的情景珍藏在记忆中,然后再进行漫长的盼望。
眼下,又要过年了,这是我离开家乡之后的16个年。膝前的儿子也一样蹦蹦跳跳地迎接着新年,但他那盼望过年的意义却与我儿时不尽一样了,而且也不似我儿时那样具有强烈的愿望,在他梦幻样的生活里,有的是花花绿绿、林林总总的玩具和色彩鲜艳的童装,生活的每个角落里喧闹着**和笑靥,从容的生活热闹而轻盈。在他心目中,过年的意义充其量不过就是爸爸妈妈有更多的时间陪他玩罢了。
这使我有了一种意象。儿子的过年就象一杯纯净的甘露,那味儿单一而短促,不似我儿时过年的滋味,有一种地道的咖啡的苦涩蕴含其间,那样复杂而绵长。
我怀念儿时在乡下的过年。那一种过年的时分,是从岁月沉重之树上绽开的轻盈的花,是从寂寥之枝上缔结的欢快之果。唯其沉重与寂寥才显示出那过年的珍贵与不易。
前几天,我收到儿时伙伴寄自乡村的信,甚感欣然。他当爸爸的资格比我老,儿子已是初中学生了,对于过年,他慷慨地说:又要过年了,乡下又是一片繁忙而欢欣的景象。比起儿时,现在的孩子天天都像过年……滋润的生活使他全没了儿时长辈对过年的那种激动而虔诚的心境。
我何尝不是如此?每一次过年,生命便增添一圈年轮,而脚下的光景却不是过年负荷踉跄又踏不出声响,谁还祈盼着岁月快去,巴望孩子快快地长大成人呢?
是啊,谁也不会驱赶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