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二叔的笑容真让人讨厌,我不明白,他这么长时间扯着满脸皱纹笑,脸皮不酸么?他总能在我阿妈帮我阿爸将莲藕抬下来着地的第一时间,挤到藕筐前面,一直都缩在衣袖里的同样瘦巴巴的手,突然灵敏无比地伸了出来,在藕筐里翻来覆去。他挑起一根粗壮的莲藕,满意地点点头,却不是立刻递给我阿妈拿去称,而是飞快伸出另外一只瘦巴巴的手,握着莲藕的一端,一使劲,啪的一声,莲藕一头一尾各被折断一节。他才握着中间的部分,递给我阿妈。我阿妈铁黑着脸,不肯接。我阿爸却呵呵笑着,伸大手过去,接过莲藕,又拿藕铲将两端的藕节都铲去了,才过称。客家二叔的笑容更无耻了,递上买藕的钱后,还厚颜无耻地将刚才折下来的两节莲藕顺上,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阿妈看着他关上家门,气得啐一口口水,骂:“葛朗台!”那时,我还小,不晓得“葛朗台”是什么意思,觉得阿妈骂这句话骂得文绉绉的,感觉很别扭。的确,不但那时的农村,甚至现在的农村,也不会有人骂人“葛朗台”的,我和碧丫都是在“丢那妈”、“丢死你”、“缩骨鬼”、“无阴功”等叫骂声中长大的,也学会了用满嘴污言秽语骂人,即使到了后来,我们都读了大学,骂人学会了不用脏字,也不曾使用“葛朗台”。现在我当然知道“葛朗台”是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一个人物,抠门得极端,是特级守财奴的代名词。但每每回想起当年阿妈骂客家二叔的样子,我都忍不住,嘴角往上翘,阿妈说客家二叔是搞资本主义的,矜贵、做作。其实,真正从骨子里小资的人,是我那一辈子待在农村,却一辈子都与农村格格不入的阿妈。
阿爸制止了阿妈继续骂下去,收拾好地上的秤具,招呼我们进屋吃饭。
晚饭是从一锅浓香的莲藕焖鲤鱼开始的。灯光是昏黄的,为了省电,我家的灯泡没有一个是超过25瓦的。这昏黄柔柔的灯光下,一家人围着一锅喷香的莲藕焖鲤鱼,那种亲人间的关爱和温情就变得具体起来了。砂锅里缭绕着淡白的雾气,冬夜里,没有虫鸣蝉啼,只有偶尔附在窗棂上的冰霜裂开的啪啦声。我们的筷子飞快地伸向砂锅,一块鲤鱼肉或一块莲藕,被准确无误地夹出来,又飞快地塞进我们的嘴里,屋子里只剩下我们贪婪满足的嚼食声。经过一个白天的寒冷,因为有了莲藕的充实,夜便变得暖和起来。阿爸却不吃藕,吃饭前,阿妈总会在他的前面放两个杯子,一个杯子装白酒,另一个杯子装热开水。阿爸每顿饭都离不开酒,我们都习以为常。但热开水,都是吃莲藕时才放的。阿爸先抿一小口米酒,再从砂锅里拣起一块鲤鱼,往盛着热开水的杯子里晃一晃,把鲤鱼上面粘着的藕都洗干净了,才把鲤鱼放进嘴里。没有莲藕香味中和的鲤鱼,是多么的腥和乏味。
我一直纳闷,阿爸为什么不爱吃莲藕,莲藕是多好吃的食物啊!在年幼的我的眼中,莲藕可是天底下最最美味的,世上没有人能够抵挡它的诱惑。可阿爸是例外的。虽是挖藕人,却从不吃藕。我实在想不明白,阿爸连莲藕都不吃,那他这一生得和多少美味擦肩而过?缺少美味的人生又是多么的苍白无味啊!
我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在阿爸谈笑风生,没有注意的时候,偷偷夹了一块莲藕,放进他的饭碗里。说得兴奋的阿爸,一边眉飞色舞,一边把筷子伸进饭碗,夹了莲藕往嘴送去。我紧张地瞪着眼睛,看着那块被闷得黑黑的莲藕,逐渐向阿爸宽宽的大嘴送去,我希望,这一送,能够把某些特定的习惯打破。但我的愿望很快就落空了,藕块送到阿爸的嘴唇边,忽地停了下来,阿爸的说笑声也停了下来,我们也都停了下来,屏着呼吸,看着他。阿爸的脸色,慢慢地从红润变成灰白,拿着筷子的手也抖了起来,藕块随着筷子一上一下,起落了几次,最终还是沉沉地落了下来,藕块跌回到碗里去。巨大的恐惧感瞬间将我笼罩。我觉得阿爸那葵扇般的大手,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落在我的脑袋上的,我的一次莫名其妙的好奇,侵犯了一个成年男人莫名其妙的禁忌,这是多么的罪无可赦啊!看着阿爸的大手带着厚厚的阴影慢慢地向我压下来,我再也承受不住压力,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但随着哭声而下的,不是阿爸的铁掌神功,而是轻柔的抚摸。阿妈轻轻地说:“玉丫想孝敬你的!”阿爸沉沉的“嗯”了一声。温热从他厚实的大手透出来,笼罩着我的脑袋,我的胆子又壮起来了。我抽抽搐搐,断断续续地说:“阿爸,你食,好食。”但阿爸并没有因为我的抽搐而让步,他夹起藕块,将藕块送进阿妈的碗内,然后,将筷子伸进热开水里,洗了洗,才说:“乖了,吃饭吧,玉丫。”
阿爸不吃莲藕,曾让我产生过很多联想。我曾经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时家里穷,食物又那么贫乏,阿爸又那么能吃,他不吃藕,是怕自己吃了,我们就没得吃了。但后来,我又否定了自己,再物质贫乏,一个挖藕人的家庭还会缺藕吗?我还跟客家仔说过我阿爸不爱吃莲藕的事情,那时客家仔正端着一大盘莲藕焖猪蹄吃得满脸油光,两挂鼻涕快速地在他的鼻孔和嘴唇间来回着。他对我的疑问很不屑,觉得我是多此一举的,他用指甲塞满污垢的手指,夹起一块油油的猪蹄,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啃着,还夸张地发出嗒嗒的声音,说:“藕多好吃啊!还有人不吃藕的么?你骗人!”我急了,红着脸说:“我没骗你,我阿爸就不吃藕!”客家仔很不屑地从满盘的莲藕和猪蹄中抬起眼睛瞥我一下,他怀疑我是找话题靠近他,不,靠近他的莲藕和猪蹄的,他用手挡着大盘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说:“你家买不起猪蹄!”我愣了一下,继而,一股热血冲了上来,从地下抓起一把沙子,往客家仔的大盘里一撒,骂:“你阿爸永远也捉不到鲤鱼。”客家仔用手拨着猪蹄上的泥沙,鼓着泪水汪汪的眼睛,说:“猪蹄比鲤鱼好吃!”我回骂:“狗屁!鲤鱼好吃!”我和客家仔就鲤鱼好吃还是猪蹄好吃的问题,你来我往地争论了半天,最后,客家仔得出了一个结论,让我非常折服,他说:“你阿爸不爱吃鲤鱼焖的莲藕,只爱吃猪蹄焖的莲藕。”我恍然大悟,觉得正抓着一块猪蹄骨头啃得骨头上满是牙印的客家仔是多么的聪明啊!他的智慧在我们村里是所有小孩子都不能及的。
但很快,客家仔的结论又被否定了。那是在一次老指家嫁金姐的喜宴上。喜宴一般是十道菜,十全十美的意思。这十道菜中,就有一道是莲藕焖猪蹄,阿妈曾跟我说过,猪蹄是一双的,跟莲藕一起焖,就有佳偶天成,成双成对的意思。我那天特地坐在阿爸边上,那道寓意佳偶天成的莲藕焖猪蹄一上桌,我就以最快的速度,把裹着猪蹄油光的莲藕夹起来,放进阿爸的饭碗里,还得意地说:“阿爸,你吃。”但阿爸却没像我想象那样,一边夸赞我乖,一边将藕放进嘴里,而是不动声色地将放着藕块的饭碗,和阿妈的饭碗调换了。我又夹起一块想再送过去,他却拿着碗,站起来,走到另一桌去了。看着阿爸决绝果断的身影,我委屈得想哭,莲藕是多么美味的食物啊!他怎么就不肯吃呢?
莲藕的馥郁的香味,却将我所有有关童年的记忆都萦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