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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挖藕1

小说:岭南人物志 作者:彤子字数:3475更新时间:2020-05-20 15:09:50

我跑回家去告诉阿爸,家言四磨了藕铲,要跟他去挖藕了。阿爸正在整理这天卖剩的莲藕,天气很冷,我说话时,白蒙蒙的水汽从嘴里呼了出来。阿爸的手被冻得开裂了,指节上结满了一疙瘩一疙瘩的伤疤,但手指的指节间却是发白的,那是长期插在冷土里挖藕,被塘泥浸泡出来的。阿爸的双手让我觉得冬天更冷了,我忍不住将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说:“那么冷,四公又那么老,去挖藕会冷死他的。”阿爸笑笑说:“一辈子才挖几次藕,冷不死的。”

对于我阿爸来说,挖藕是情非得已。我爷爷死后,家里没了顶梁柱,唯有靠家里的孩子们共同用稚嫩的小手把家撑起来。阿爸那时也只有十岁,身体还没长起来,瘦瘦小小的像只猴子,没有人认为他是个劳动力,就把他安排到村里的米厂去当小工。酷热的夏天,米厂的师傅坐在一边扇扇子,阿爸小小的人缩在隆隆响的搅米机前,灰头土脸地装米和糠,装满一袋往外拖,可怜他个子还没袋子高,多少次被米袋压在地下起不来。到了冬天,米厂的师傅怕穿上厚衣的阿爸偷米回家,便辞了他。阿爸找不到活儿,就跟着哥哥姐姐们四处挖藕。那些年的冬天比现在要冷多了,腊月过后还会飘几场薄薄的霜雪。阿爸吃不饱肚子,还要咬着牙齿下水挖藕,那滋味甭提的痛苦。我三伯看见我阿爸在莲塘边上,哧了半天牙齿都下不了水,就笑话他,让他回家钻阿妈的裤裆去。我阿爸一赌气,就下水了,我二姑母见他冷得实在可怜,心痛,就递给他一瓶烧酒,说:“喝了吧,喝了就不冷。”那是我阿爸第一次喝酒。二姑母说,那都是被生活逼的,我阿爸挖的藕没有三伯他们多,而且都是零零碎碎的,但他却比谁都挖得认真,用心。我长大后,经常能在电视或其它媒体上看见挖藕人,他们有的穿了胶水裤在冰水里掏藕,有的用长长的藕铲挖,甚至有的是撑着船掏藕的。但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永远都是我瘦小的阿爸,颤抖在凛冽的北风中,披一身霜雪,喝一口烧酒,挖一节莲藕的样子。我也终于明白了,我阿爸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为什么都那么能喝酒。

入冬以后,阿爸每天天没亮就要将前一天挖的藕运到镇上去卖。冷天的被窝是最令人留恋的,我还蜷缩在被窝里,迷糊着眼睛,朦胧中听见阿爸收拾东西推车出门的声音,跟着就是阿妈叨叨絮絮的叮咛声,然后我翻一下身,又再进入沉沉的梦乡中。阿爸的自行车铃声,在我温暖的回笼觉的梦中远去。

阿爸的莲藕,一直都摆在镇墟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阿爸喜欢靠自行车站着,脚呈外八字型张立着,站得稳稳的。天冷,很多和我阿爸一样的卖藕人,都将手缩进袖子里,在摊档前不停地抖着脚,但我阿爸从来不抖脚,他说,树摇叶落,人摇福薄,男人应该是顶天立地的,一抖,阳气就败了。虽然处在最角落,但在一群抖动的卖藕人当中,四平八稳的阿爸依然是最突出的,他的藕也是卖得最好的。有卖藕人嫉妒阿爸,怀疑他做了低价,坏了同行的规矩,便使人扮作买藕人去问价,但都探不出我阿爸有任何**行规的举动。后来,有人责备那试探我阿爸的卖藕人:“桂尧从十岁开始就挖藕了,几十年来,从未欺过同行的。”那试探我阿爸的卖藕人也觉得这样很不好,见到我阿爸时脸上便有了羞愧的神色,装着看不见我阿爸的样子,将脸别开。可我阿爸却从来都不计较,仍乐呵呵地和镇墟上的每一个卖藕人打招呼。

每天卖藕回来,阿爸都要将卖剩的莲藕整理好,放进冲凉房储起来。莲藕是很有个性的植物,没离水时,那怕你给的只是一块稀稀的淤泥,它也能生长得茂盛蓬勃,但只要一离开水,它便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媳妇儿的脸般,一下子便浑身灰黑了。买藕的人都不喜欢挑灰黑了的莲藕,所以,阿爸必须将卖剩的莲藕用裹了泥巴的湿稻草覆盖着,才能将它保存起来。每次储好藕,阿爸都喜欢站在藕堆前面,点一根烟,笑眯眯地看着那些覆盖在稻草下面的莲藕,这时的阿爸,眼神柔得像三月化冰后的春水。阿妈说:“这个衰佬,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的!”可我不这样认为,有几次我在灶台前面烧火焖藕,阿爸蹬着满藕筐莲藕,披着一身霜雪回来,阿妈拿着棉衣快步走出去,我看见阿妈怪嗔着将棉衣披在阿爸身上时,阿爸望她的眼神,就是水汪汪的。

家言四跟我阿爸挖了两次藕。我阿爸跟我说,那是两次无比寒冷的经历,甚至超越了他初次挖藕时的冷栗。

只有二十岁的姐姐,为了家庭,要嫁给一个四十多岁死过老婆的老男人,虽然那时阿爸只有十二岁,但也能体会到这桩婚姻里所隐藏着的不公与无奈。十二岁的小男人,是不懂得如何去表达自己内心的同情和忿忿的,也没有能力去阻止这场即将到来的婚姻,在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前面,阿爸唯有将同情和忿忿变成祝福。他衷心地希望,他的二姐能通过婚姻,改变挖藕人的命运,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对于我阿爸来说,最能表达他对姐姐的情意和祝福的,只有莲藕了,这也是一个挖藕人能送出去的最贵重的礼物。

二姑母结婚的前几天,老天爷都是阴沉着脸,北风像野兽一样,呜呜地叫着,夹着寒冷的雨雪,卷裹着大地。莲塘里的残荷败叶承受不了雨雪的重压,全都趴了下去,莲塘白茫茫一片,只有偶尔露出来的一角灰黑的荷梗或莲叶,让人相信,这霜雪之下,还埋藏着无比饱满的莲藕。

阿爸提着藕铲,担着藕箩来到莲塘时,家言四已经拧着一把黑黝黝的藕铲等在莲塘边的衰草丛前面了。他肯定已经等了很久,身上的棉衣,都几乎被雨雪湿透了,卷卷的头发上,也粘满了霜雪,像一朵巨大的椰菜花,冻红了的大鼻子一抽一抽的,也不知道抽着的是冻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鼻涕。看见阿爸走过来,他勉强裂开嘴笑了笑。阿爸说,那个笑容他至今难忘,那哪是笑啊?比哭着还悲伤。已经习惯了在寒冬里挖藕的阿爸,觉得浑身上下,都冰凉透骨。如果不是家言四的家里人嫌弃我二姑母,我二姑母怎么会委屈自己远嫁到花都呢?那时,我阿爸也分不清是同情还是憎恨家言四,看到家言四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下甩下藕箩,抱着藕铲拼命地往白茫茫的莲塘里跑,家言四捡起藕筐紧紧地在后面追。在莲塘上面跑了几圈后,阿爸才停了下来,北风灌进喉咙里,像锯子在里面割拉着一样,又干又痛,阿爸背着风,咳嗽了好一阵子才顺过气来,他抹着咳出来的泪水回头,家言四蹲在他身后,双手扶着藕箩,头埋得很低,阿爸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双肩一耸一耸的。阿爸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叫了声:“四哥!”家言四的双肩停止了耸动,突然,呃呃呃地,呕吐起来。阿爸说,他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呕吐的,那是大口大口的黄绿色的液汁吐在洁白的霜雪上,没有任何杂质,只有黄绿的透明的液汁,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阿爸说,那是黄胆水,我们这里的人叫苦水。那是多苦的心才能吐出这么多的苦水啊?阿爸看着那一滩立刻就被霜冻起来的黄绿色的透明的苦水,觉得味蕾发苦,摆渡人渡得了千百人顺利过九曲河,却渡不了自己过挖藕女子的爱情之河。还不太懂得男女感情的阿爸,用善良原谅了在冰天雪地里呕吐的家言四。

在霜雪覆盖的莲塘里挖藕,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寒冷的北风和冻硬了的塘泥都只是造成艰难的一部分而已,最难的是要透过覆雪,分辩出那些支棱在雪下的莲梗下面有没有节节相连的莲藕。阿爸从藕箩里掏出一瓶烧酒,昂起脖子老练地灌了一口,然后递给家言四,家言四迟疑地看了阿爸一眼,接过酒瓶,也学阿爸的样子灌了一口烧酒,高度的烈酒灌进喉咙里,烧得家言四直呛,咳了半天才缓过神来。阿爸挽起裤腿,扎开马步,弯下腰,用藕铲将面前半径约一米的覆雪都拨开,露出黑褐的塘泥。家言四也学我阿爸的样子,将面前的覆雪拨开。阿爸熟练地用藕铲折下塘泥上铺着的荷枝荷叶,也拨到一边,看准了莲藕生长的方向,从头到尾,顺着方向划出莲藕的位置和长度才开始下铲。家言四弯着腰,用一个眼睛瞥我阿爸,当我阿爸将一支完整的莲藕的位置划出来时,家言四的眼睛都瞪直了。我阿爸没理会家言四,顺着莲藕生长的头部,韧着用力,把藕铲压进了冷硬的塘泥。家言四尝试着也在塘泥上划一个莲藕的位置,凭着判断,将藕铲使劲往他认为的藕的头部**去,只听见噗的一声,家言四愣住了。我阿爸闷闷地说:“藕断了!”

阿爸说,他当时只是这么一说,说的是家言四判断错误,下错了藕铲,把莲藕给铲断了。没想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却招来家言四无比凄凉的悲恸。家言四将藕铲一抛,双手紧紧捂着脸,阿爸无声地看着他,成年男人低沉的呜咽声,让我阿爸惊怕,无所适从,只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冰冷透骨而来。我阿爸看着泪水从家言四摇惯了船橹的大手的粗粗的指缝里渗了出来,很快就化成冰,凝固在手背上。真是一个凛冽的寒冬啊!后来我阿爸才知道,虽然他只是短短地说了三个字,却恰恰说中了家言四和我二姑母的那一段无法连接的情缘。等我阿爸明白了这三个字的含义后,在以后挖藕的日子里,无论有多少莲藕被铲断了,他都不再说“藕断了”。

  彤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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