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弯月在浩瀚的星河中缓缓游移，翩翩地挥洒它那清澈的明辉。从老皮家里出来，安辛内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他站在村口影影绰绰的古樟树下，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怎么就没有那空中的月牙一样朗朗的呢？小时候，每当夜幕降临时，父母田里劳作迟迟未归，安辛总喜欢在屋檐下，一边盼着父母一边望着悬空的月光唱着那首风靡全国的《童谣》——

月光光 秀才郎

骑白马 过莲塘

莲塘背 种韭菜

韭菜花 结亲家

亲家门前一口塘

放条鲤嫲八尺长

长个拿来煮酒食

短个卖来做学堂

做个学堂四四方

……

自幼开始，安辛就喜欢白炽明晃的月光，每至有了好天气，他都要记住老历日子。今天的月光是弯弯的还是圆圆的，无论圆缺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心情好坏，他都要到门外甚至高处去赏个一时半刻，有时赏得很痴迷，纹丝不动傻乎乎赖在那里，忘情不睡。

此时的安辛，心情是糟糕的。怎么也哼不出月光光 秀才郎的童谣了。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肚子早已发出抗议。他正要迈步朝前，倏然，一阵婴儿的哭泣声打破了悄无声息的山村之夜，差点没把安辛吓死。他惊恐地、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抖着的身子立在那里，两目张望。还没回过神来，哭泣声愈加厉害。谁家的婴儿闹床呀，闹得这样骇人听闻，充满恐惧。但又不对劲，怪异的哭泣不是从农家传来的，分明就在跟前，就在身边。安辛从来没有这样怕过，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循声望去，只见一灰一黑两只猫前后追逐，而且亢奋地欢叫，原来是猫在“哭”啊。安辛不再恐惧了。他虽没听过这种猫叫，但在小时候听长辈们说过猫**的时候叫出的声音活像婴儿哭啼，可怜兮兮，听得心胆俱碎。他这次算是“见识了”，开了眼界。现在正是春天，是大地抖动的春天。冬眠动物都被唤醒了，干枯植物也悄然复苏，所有有性繁殖的动植物，无不例外开始蠢蠢欲动，各种各样的荷尔蒙激素开始分泌，****期到来，村中山野植物动物大树小虫爆发出强烈的生命力。此间的雄猫雌猫，找到了另一半，它们怎不会发出真真切切的喊声呢？它那婴儿般哭泣的瘆人嚎叫，岂不是“**”!？

老皮不是他的真名，真名叫罗福成。下午，安辛在长河镇政府参加脱贫攻坚调度会，并作了表态性发言。所谓的表态性发言，说丑一点，岂不是工作没做好落后了，叫你会上作检讨。可是，发言只开了个头，安辛静了音的手机却被“干扰”三次，致使麦克风嗡嗡嘟嘟的电流噪音刺着耳，在会堂里萦绕着，影响了会风。有人在台下骂娘，主持会议的镇**王政华露出阴阴的脸，对着发言席道：“请把手机关闭！”安辛虽然不是镇里的干部，也不是十子母的村干部，但他是单位递名单，由县委组织部批准从万前县煤炭局下派到十子母村的**，组织关系和考核都放在了镇里，这样，**就理所当然服从于镇党委和镇政府管理。**发了话，安辛乖乖地一按键钮，把手机关闭了。六分钟的发言结束，安辛回到座位上，打开手机，没想到，老皮没完没了，十几个“来电提醒”后还连发两条短信：“安干部，你来我们十子母村千万不能摆架子，我们老百姓有问题找你，找你解决，你却不接电话，不回信息，怕麻烦还关机，这成何体统啊！”另一条则更虎虎生威：“你这样回避我们，我们坚决不答应，我要投诉你……”

“老皮有什么急事要办呢？”面对老皮咄咄逼人的口气，安辛走出会场，及时回拨电话，那头老皮急不可耐道：“安干部，我找你好苦啊！我家里有好多事需要你和政府解决，否则我家就不脱贫了……”

安辛来到十子母村担任**也有十几天了，此前的**是煤炭局监管股的老赵，他因一个多月前的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因公殉职。据说，连续三天三夜的大暴雨，水灾开始泛滥，身为**党员、退伍老兵的**老赵忧心忡忡，只见他斩钉截铁道：“是**党员的跟我上！”于是老赵连夜组织村组干部和**党员赶到石门水库加固大坝，不料，漆黑中被猛兽般的洪水卷走……老赵成了万前县启动精准扶贫工作以来第一个因公殉职的干部，他倒在了脱贫攻坚的最前线，倒在了新时代的扶贫事业上。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到处是青青的小草，这样，老赵的接力棒被煤炭局生产股股长安辛接了过来。

这十几天来，安辛有意无意中发现十子母村总是不见平静，似乎家家有不满，人人有怨气，问题和矛盾不断凸显。他依然记得，那次背着行囊进村报到，刚刚踏进村口，一名孩童拦住他，用清清的童眸盯着安辛，说：“叔叔，给你的。”安辛从孩童手里接过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一行行粗粗的、不很规范的字映入眼帘：十子母村精准扶贫不精准！贫困户精准识别工作不彻底。如今农村里部分真正贫困户未纳入重点关照人群，有钱人家却接二连三地吃政策红利，由此激化的矛盾转嫁到政府和干部身上。安辛虽然晓得这是大人利用小孩使出的“招式”，是真是假，还得日后分晓，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再说，这个使招的同志为什么不亲自出面呢？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文章？现在看来，那张纸条所反映的问题并非空穴来风啊。

安辛趁夜赶回村里，十子母距离镇政府有三十五华里，穷乡僻壤，是万前县深度贫困村。他骑着一辆脱了漆，已经看不清什么牌子的摩托车赶回了村里，晚饭没进一口就走进了老皮家里。村里人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男男**都喊他老皮，而且从小喊到现在的五十六岁，唯有安辛客客气气知礼节懂规矩，和和气气喊他福成叔。可是老皮却不领县干部的情：“安干部，你就喊我老皮吧，我听得自在了，你口口声声的福成叔，我习惯不了。打从十来岁开始，我就是村里的老顽皮了。”

那时，罗福成与小伙伴们一起玩，都是脱裤子看**子，有时连女娃子的也看。村口那棵枝枝杈杈的老樟树，大人在那里聊天乘凉，罗福成就爬上去往下面屙尿，有好些人的头上都中了奖，黏黏糊糊，气得他们驮起晾衣服的竹篙就往树上的罗福成捅，他们越捅，罗福成越使坏，一边吐口水一边又往上爬，竹篙没那么长，大人们只能在那里骂骂咧咧，骂罗福成短命没教养，骂罗福成是十子母的老顽皮。翌日，村民们看到罗福成又早早出现在他们跟前，就狠狠地诅咒他：“老皮，昨日夜布在老樟树上没有被蛇咬死呀？”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罗福成的大号淡出了村里人的记忆，取而代之的将陪伴他一生的老皮大名了。

安辛开门见山起来，问老皮找他有什么要紧事，老皮鼓着一双铺满鱼尾纹的眼睛，显得有些冷冽，跺着脚说：“下午我到田里看了，你们干部逼我育的那块果苗全部枯死了，你们要赔我呀。”安辛对老皮的家庭情况和表现早些日子就摸了个透，他原本是五口之家，八十多岁的**亲，目不识丁的妻子，还有两个女儿。老皮的妻子开怀晚，接近三十五岁才先后生下两个女孩。那时，老皮成了计划生育的模范，享受到“二女户”政策奖补。精准扶贫开始后不久，他家妻子张秀秀的一场肺气肿病医治了六万多元，欠下了一屁股债务不算，还落下了病根子，长期不能干体力活了，只能做一些轻家务。老皮向村里申请贫困户，村委会便给张秀秀报上了名。老皮全家成了贫困家庭后，帮扶干部绞尽脑汁，帮助他输血造血，精准施策，鼓励他发展生产。根据他家的实际情况和他女儿学过的农艺，指导他家育种果苗。十子母有零散种植脐橙的传统，培育的果苗恰好能满足一些种植户的所需。哪知，那些天，两个女儿外出了，老皮又是没心没情顾及那块苗圃，心想，你公家要**的事，干好了是自己的，干糟了那要找你算账了，说不定干糟了，还能获得一笔补偿呢！果然，老皮的苗圃就干糟了，该灌溉时没育水，该防病时不喷药，该灭虫时懒到场，一干旱一病虫，灾情说来就来，果苗大受伤害，有的落叶、有的黑干、有的枯黄，总之病得不轻。有人说，老皮天天悠闲自得，喜欢打麻将，大白天围着长城，哪有心思抓生产啊！

“福成啊，这你怪谁呢？果苗枯死你心痛，难道我就不心痛吗？恐怕我比你心痛十倍百倍哩！”安辛与老皮共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挨得很近，谈吐自如。

“你什么意思？”老皮拉长着脸，抖动着阔阔的嘴巴，一激动，屁股就离开板凳，暴跳如雷，一瞬间，板凳就打着偏，将一头坐着且毫无准备的安辛倾倒。安辛忍着了这一“跤”，只见老皮娓娓道来，“这个事不怪你们干部难道怪我吗？当初我就是不愿意搞这个我八辈子都没有搞过的事，是你们干部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我家，说这好那好，现在好了，害得我赔了夫人又折兵，搞砸了，都推责任了，损失没人管了，这就是**党教育出来的干部吗？这就是扶贫干部的作风吗？哼！”

安辛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秽物，正要开口回应，话没出口又被老皮的话拦着：“当然，你是刚来村里不久，你没有来我家逼我种这养那，但总是你们的干部呀，都是代表政府的，所以，我的事你要管，我的损失也要政府赔。”

“老皮，我警告你，我在这里扶贫，你休想占便宜！我不是吓唬大的，你给我老老实实一点！”安辛一团怒火喷向老皮，声色俱厉道，“我们是要管你，而且一定会管到底！”

老皮盯着安辛，见其一脸怒相，像影视剧里断案的黑包公，不再言辞。安辛稍缓口气，但也很凌厉，说：“老皮，你要有自知之明，我们不是逼你种这养那，而是引导鼓励你因地制宜抓生产抓发展，目的就是让你脱贫致富奔小康。”

安辛将那条没有加过油漆的白坯子长板凳端移到靠墙根的一处，用手在凳面上来回扫了几下，说，“来，我们继续坐！”

“你是干部，有文化有知识，我是农民，更是贫困户，不懂这道那理，怎么说我都说不过你，嘴皮子我不耍，我要的是钱！”老皮没有落座，站在那里依旧鼓着鱼尾纹的眼睛。

“虽然你是农民，是贫困户，但农民和贫困户都是公民，一样的讲道理，一样的要有斗志，要用好的精神状态改变自己的生活，改变家里的面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们在生产生活中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困难，遭到这样或那样的损失，我们哪样甩过手？但今天晚上我明确告诉你，干部和政府不会大包大揽，助长你们的惰性和慵懒。”

安辛洞若观火，虽然是城里来的干部，但他也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对农村基层和农民的生活状态一清二楚，对党中央打赢脱贫攻坚硬仗的初衷，以及扶贫政策了如指掌。扶贫不能养懒汉，扶贫不扶懒，懒人也扶不起来。扶贫首先应让困难群众树立生活信心，提升认识，通过自力更生脱贫，而不是一味政府兜底，大包大揽，给少数人留下钻政策漏洞的空子，营造脱贫攻坚是帮扶而不是替代、是造血而不是输血的**氛围。党和国家有利好政策，地方尤其是基层就要贯彻好、执行好、落实好，最怕到了基层走了调子变了味口，践踏公平正义，引发新矛盾。导向正确还是不正确，就得靠基层组织和干部的责任和有为。

安辛在回味下午在镇政府的发言，他讲到了贫困户，讲到了贫困户要靠骨气和斗志去脱贫：“精神贫困是扶贫攻坚的最大敌人，扶贫先扶志，家贫志不穷。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有梦才会追，有志才能起。脱贫攻坚不仅要物质脱贫，更要思想和精神脱贫，重燃他们的生活希望……”

暮春时节的山村之夜还有寒意，紧闭的窗玻璃被呼呼的山风吹得咚咚响起，像是有人在敲打。面对安辛的义正词严，老皮勾着头不言语了。他在想，今天遇到一个对手了，以前见过的干部，一哄一吓，一硬一软就成了他手下的“败将”，什么条件都应答了，生怕他惹事非找麻烦。现在，要安干部答应要求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他死不让步哩，那怎么办？干脆就来个“软”的吧。老皮口气完全缓和了，说：“安干部，我也不与你较多少劲了，生老病死，荣华富贵都是由天，但你总不会看着我这个贫困户饿死吧？那块苗子如果正常的话，我也默算过了，到今冬明春，两三万还是有的，按照这个比例，我一半，你们公家一半，这样我也不算过分了吧。”

“冤有头，水有源。凡事都要分清是非，理顺责任，是干部造成的，干部全部负责，是你自己管理不善，是自己消极懒散造成的，那就对不起了！”一谈就是两个多小时，安辛饥肠辘辘了，接着又说：“今天就聊到这吧，如果还有想不通的，明天可以接着找我，只要你相信我，随时都可以找我。”

山村之夜处处静悄悄的，安辛回到村委会宿舍泡了泡面，狼吞虎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