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赵有理骑着一辆钱江载重“轰轰轰”地到了村委会大门口，人还没下来，就被打着一双赤脚的上屋组老张拦住了。老张叫张小才，是上屋一组的组长，这组长已经做了四十年了。他说，还没实行大包干的时候就是生产队长，这样一干，群众就认了，再也接受不了其他人了。二十岁干到六十岁，可算是中国农村连续任职时间最长的村民小组长了，只要他天寿有多长，这个小组长就归他了。有人开玩笑说，老张可以申报吉尼斯纪录哩。老张虽说文化不高，但脑子好使，搞副业带个头，群众就跟上了，村里的高山蔬菜，就是当年他从南部的全南县学来经验而自己捣鼓起来，居然成功了，后来又带动村民种。公道正派、热情热心，每次他去禾田看水，他一坑一垄的田从水头看到水尾，不让一块田地旱涝，其他村民无需操心，家家节省时间精力。老张为此就是上屋乃至村里的主心骨了，村民分家、邻里纠纷、红白喜事他必到场，为大家拿个主意，日久天长威信就成了。早些年，有一户村民的小孩在邻村拔猪草，偷了人家的青菜，被主人逮着，人赃俱获后，被主人送上门，硬是强逼孩子的父母赔钱，因家徒四壁，这户人家拿不出一分一厘，彼此发生肢体冲突，那邻村的人就立马派来了几个帮手，兴师问罪，将这户人家的家具搬走，吓得全家大小哭声一片。“这不是抄家吗！”老张闻讯后，深一脚浅一脚赶过来，瞪着双眼，余光直射，默不作声，挡着这些人的路。 “让开！”“你们这是咽凉水，我老张站出来了，你们走得了吗？”老张横下心，原本慈眉善目的表情变得像一个江湖大侠，发着狠话说，“今天你们一个都逃不了，这分明是欺人太甚，违法乱纪，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抄家，完全可以进马家坑号子里了。”说罢，张小才就叫人打电话喊来了**的民警，那些外村人自然为这鲁莽的行为付出了代价，老张的威望则在十子母与日俱增。

“老张，有啥问题我们到村室里坐下谈。慢慢说，能现场解决的我现场解决，不能现场解决的我做好记录。”赵有理表现得很沉稳。

“我就说一个事，你们干部和扶贫工作队经常到贫困户家，让人家签这字签那字，家里找不到，跑到地里找。你们真没注意到好多村民的房子都不行了，土坯加危房，不统一去规划规划，整整那些脏乱差。还有上屋连接下屋的那条路，一下雨，你们没觉着泥泞难走吗？”老张坐在支书室，吧嗒着抽起五元钱一包的“庐山牌”，烟雾一圈圈在他们跟前绕着，说话慢条斯理，不怯不惧。

“我不识多少字，你们填的这表那表我也是稀里糊涂的。你们是不是想通过填表把大家填脱贫呀？你们干部填表多辛苦我不管，我就来实打实的，你们能不能真心真意办点实事，把那条修了不久现又烂得坑坑窝窝的水泥路修好，该降的坡的要降，该切的弯要切，不要再让那条路伤人害命了。昨天，那条路又出事了，有村民用摩托载着肥料去地里，路面一个深坑把他抖下了圳沟里，是生是死到现在也还不知晓哩！你们还要多找些致富门路，上面来验收，你们不就想让群众说句满意吗？把路修好了，把农民日子搞好了，你看谁会说你们一个孬字。”老张坦荡说了一大筐。

“路肯定会修，日子肯定会搞好，可你也是过来人了，什么世道没看过？钱是爹是娘，是硬道理，村民苦，村部也苦，我这个支部书记更苦，简直是苦不堪言啊！所以得慢慢来，扶贫工作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赵有理露出一副无奈相。

“你们就是这样咋咋呼呼，瞒上欺下，讨好上级。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在囔着，说要一起来村委会集体闹事，他们真的来了，看你收得了场？丑事就外扬了，领导岂不收拾你。”老张饱经沧桑的脸朝向赵有理，浑浊的眼睛瞅着不放。

赵有理不以为然，指着他那双打着赤脚的大脚板，说：“现在还没有入夏，当心脚下受凉，早点回去吧。”

老张抬了抬腿，然后用巴掌扇了扇右脚的腿肚子，说：“没事，我抵抗能力强着哩，落雪天我都打赤脚。事没个眉目，在大伙面前交不了差，矛盾就会上升，到时他们真的**闹事，我也劝不住。”

老张明朗，很多事就是人为造成的，人为搞复杂的，既然这么缺钱，扶贫工作队驻村吃、花、补助等各种开销，这些钱能兜住几个贫困户。就说村里、镇里用的纸、做的表所花的钱也能兜住几个贫困户。扶贫经费就是没用到刀刃上，花在贫困户身上的有一半，浪费的还得有一半……总之，解决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才是实打实的。

老张把想法说了出来，赵有理不敢苟同，拉长着脸说：“没有你这么算帐的，你只是站在你个人的角度看扶贫。扶贫是有流程的，要相信政府是为群众办事的。”

“我在村里快生活一辈子了，什么情况我能不清楚呢？一个村真贫困的一般也就十几二十户，这算多了，有的大病、有的残疾、有的孤寡……把这几户兜住，别的户生活都能过得去。你们统计得也太多了，全村一百户，这个又能分指标吗？还把前三年的情况都登记，这不是逼着大家坐到一块瞎胡编吗？费力费钱还耽误群众干活！”老张越说越激动。

赵有理真被老张的言语折服了，心想十子母村没有他不晓得的，蓑衣笠婆盖到的都是能干人，命运不捉弄人的话，老张，张小才那可是大才哩，做个镇长县长什么的绰绰有余哩！

赵有理辩解：“上面虽然有指标，但也不是没有原则，村里没有全面地统计，怎么能精准筛选呢？如果识别不准，怎能精准扶贫呢？”

“那些表都是教授专家坐在屋里设计的吧！这名词那名词老百姓根本听不懂，看不明，你们干部也未必真明白。靠那些表就能精准吗？按我说，真精准还得靠你们村干部，他们对各家各户谁穷谁富心里明镜似的。问题就是村干部有私心，不能做到实事求是，工作才搞得这么复杂。你说是不是？”老张越来越放肆。

赵有理面无表情，可他心里清楚，老张有些话真说到了点子上。

“扶贫是中央政策，我们国家要同步奔小康了，脱贫路上一个都不能少。扶贫工作要干部和群众共同努力。”长期的村书记岗位，赵有理的行话张口就来。

“你们干部很努力，确实不容易。可好多工作，累死累活都是瞎干、白干。比如：干部填表到深夜，群众看到了，没有一个感动的；干部加班累病了，群众听说了，没有一个同情的。为什么？因为你们干的很多工作，群众并没有得到实惠。”老张同情心来了。

“没有白干的工作，基层干部的付出，上级领导都能看得见，是认可的。”赵有理说。

“认可？没看报纸吗？一个干部到贫困户家装儿子，全国都在批判，都往死里批。其实，干部想装儿子吗？都是检查逼的呀！ 有的贫困户什么都不懂，话都说不成句，不会应对检查。干部没办法，才不得不到贫困户家里装儿子……”老张说。

跟老张一番交谈下来，赵有理彻底服了。真是旁观者清呀！群众对扶贫工作虽说认识不全面，但说得实实在在呀！老张本想继续与老赵聊久一些，但考虑到老赵的感受，加上基层干部一些不靠谱的事太多了，再聊无非是尽钻他们的牛角尖，话不投机，尴尬就起来了。于是，张小才留足空间，看看村里日后的扶贫工作靠不靠谱。张小才正要出门，扶贫专干罗竹林手里撸着一大沓的A4纸，行色匆匆，与张小才撞个满怀，纸页散落于地，张小才倒转头，指了指赵有理，露出一副可爱的脸，说：“我说吧，你们就搞数字脱贫……”

赵有理一言难尽埋头填表造假的苦衷，精准扶贫，干部就要学会八面玲珑，学会无中生有，学会硬笔书法，学会当摄影家，学会当演员，学会做数学题……上了户，与贫困户一起聊一会儿，咔嚓，用手机拍下了，立马传到工作群或朋友圈，这是扶贫干部的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上面要求扶贫干部到不到场，照片晒一下，上面就认了。虽然你是好大喜功或者蜻蜓点水或者虚假表象，但有了照片，谁敢说你不深入不务实？！赵有理每次拿起表格填写就犯着愁，说什么都不怕，就是最怕为贫困户算数，他本身数学差，每次考试都不及格，老师总是批评他是“数盲”。那天，县里来了督查组，在检查贫困户的档案时，他们都以“钦差大臣”自居，这瞅瞅，那瞧瞧；东摸摸，西翻翻……瞧那神情，赵有理判断他们八成都是来找茬子的，大有揪着辫子不放过的架势。果然，督查组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发话了，他自报家门说是受万前县脱贫攻坚指挥部派遣来你们长河镇十子母村督查脱贫攻坚工作的。接着咳了两声，用右手食指还是中指撩了一下宽边眼镜，然后一本正经道：“现在是我们自己人来督查工作，自己人来就不能客气，必须要严之又严，真之又真，实之又实，发现问题可以补课，可以纠正，如果市里、省里、国家的来了，检查到我们的纰漏，那就无法弥补了，覆水难收啊！现在，你们十子母的工作简直就是一塌糊涂，一片乱象。你们看，这户贫困户的内页资料就有问题嘛，表格里收入远远超过了贫困户的标准呀，这户要不精准识别不准，要不调查和填表有误，人家有收人，可也有成本嘛。”督查组不管三七二十一，立马要问责干部，尤其是把对接这户贫困户的帮扶干部向全县通报了。赵有理，安辛和其他干部都傻了眼，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是标准的。赵有理也老老实实地组织大家“对照检查”，查遗补缺，最后又经过一番调查，又经过一番填写，又经过一番贫困户的再次签字按手印，全村一百户建档立卡的贫困户资料才整整齐齐堆放在村委会专用橱柜里，迎接各级无休无止的检查。可是好景不长，表格刚刚补齐，镇上发来指示，说此前的表格一律作废，要按照市里统一制作的模板逐一填写，而且项目又更细更多更繁杂了。于是，全体村干部、全体帮扶干部一个不拉地齐上阵，包括安辛、胡过房在内的县煤炭局十个帮扶队员全部到位到岗，局里就只剩下接收文件和看办公室的了，加起来有二十个人都任劳任怨，每个村部办公室“人满为患”，闭门造车起来。主要干什么呢？就是填表！各类登记表、调查表、信息采集表、帮扶明白卡、扶贫手册薄、整改台账、项目预算、扶贫日志、贫困户登记证……，一户一盒一袋，可说是层出不穷，你前一批表还没弄完或者刚完成，新的表格又给发下来了！上级部门对于各类表格材料的要求并未规定一个统一标准。一会儿县里来个标准，一会儿市内出个要求，一会儿省里发个模板。天哪，为了应付各类标准和模板，扶贫干部忙到“白加黑”、“5加2”也招架不住。部分农户存在隐瞒收入的情况，给调查工作带来困难，导致调查群众收入的工作反复进行。

前些日子，刚在村里填完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帮扶明白卡没两天，赵有理和驻村工作队员接到通知，赶到城里参加“贫困对象精准识别回头看工作动员部署会”。与会领导发言：“新一轮工作已经开展，希望各位同志积极更新农户资料，切实推进贫困对象动态管理工作！”赵有理心里一沉：天哪地呀，又得填表！为了印刷表格，村委会打印机超负荷运转已经瘫痪，接着又从电脑店里配送两台，一台黑白一台彩色。有时仅仅为了在表格里签个字、按个手印，干部就得一遍遍进村入户，或让群众走几里山路来到村委会。如此多的表格不仅成为扶贫干部巨大的负担，也让部分群众对干部的工作产生质疑和怨言。

没谁不知道的，完善贫困户档案对于全面了解贫困户情况，进一步开展下一步工作非常有必要，是响应国家“精准扶贫”战略最基本、最核心的步骤。可填写表格不应该成为干部“主业”，老百姓也不是靠填写两张表格就真能脱贫。“精准扶贫”本末倒置了，流于形式啊，张小才批评得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