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打了一天的麻将,腰酸背痛又输了钱,早早地收了摊。老皮正从一户人家出来,有些从地里回来等饭吃的人家在院门口侃大山,嘻嘻哈哈讲些不着边际的段子,也有人坐在门口麻条石上发着闷气,一声不吭。他们看见老皮路过回家,开着玩笑道:“老皮同志视察回来了!”老皮没有生气,村邻乡亲的,说啥都习惯了。他对着说他的那个海阔天空的村邻说:“站着说话不腰痛呀?地下有牛屎,坐那里过过瘾吧!哈哈!”他立马走过老皮跟前翻他的眼皮,说:“老皮老皮,你犯病啦!”
“嘿!小子哎!我怎么是犯病了呢?我老皮现在有什么病?我想暴富是病吗,我爱钱是病吗,我打麻将是病吗?我喝茶喝酒顿顿饭吃不厌是病吗?你这些人真可笑!”老皮滔滔不绝说着,继续往前走。快到自己门口的时候,遇见了安辛,老皮正要回避,却被安辛喊住,从袋子里摸出烟,递给老皮,老皮接过烟往嘴里送,自个儿点燃起来,说:“有什么事吗?”安辛说:“事当然有,就是你不要再去赌,虽然你赌小的,但大大小小也是赌,贫困户**那是万万不行的。”老皮说:“我这把年纪不赌,那还要去累死还是闷死?”安心说:“看你说的,要脱贫,还是要发展产业,你这个家庭就好好去把苗子育好,将来的日子就会蛮好过。”老皮说:“我是想发展产业,天天做梦都想,但发展产业难啊,我们贫困户去发展产业,那还要你们干部扶什么贫,扶贫不就是发钱发物吗?”话不投机,气得安辛心里流血。老皮则更没耐心,径直往家里走去。
一进门,老皮看见两个女儿正在商讨要扩大面积育果苗的事,便驻住脚步,略有所思。自从那次发现果苗枯萎后,他就心灰意懒,虽然安辛口口声声说什么“还是要发展产业”,但他就是无心发展新的产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是在村口那棵古樟树下闲聊就是麻将桌上见高下。一次,他在樟树下抽烟海聊,不经意间看到赵有理来到小组里,老皮灵光一现,使出了过去对付村干部的伎俩,跟踪赵有理一会,然后“嗨嗨”地叫唤起来,赵有理驻足回眸,说:“老皮你跟我这么久干什么?”老皮三步并作两步挨近赵有理,说:“赵书记,我有一个意见。”赵有理八成晓得这老皮又玩花招了,便说:“政府待你这么好,上次提了意见,我马上帮你解决了,现在刚刚过了多久,还有什么意见呀?”赵有理看到他就有些恶心了。那是老皮花了两百元买的莲藕,挑到田里发现蓄水不够,种不下,他将莲种放在地里,打算第二日一早水多一点后再种下莲藕,天亮走到田里,莲种被人偷走了,老皮大发光火:“**屄的,狗咬穷人贼偷叫花,连我这个贫困户也偷。”老皮转而一想,这是村委会没有抓好治安而造成的损失,村委会要负责任。于是就找到赵有理,要他“堤内损失堤外补”,还用告状**相要挟,硬是逼着赵有理从村部财务中支付了两百元给他。
还没隔多少日子,老皮又来赖皮了,点上一支“庐山”,优哉游哉说:“在我老皮心里,你赵书记就是十子母的好干部,贫困户的好支书,总是关心贫困户,我们贫困户需要你这样的干部,这样的书记。”
老皮就是老皮,要占好处,丑话好话都能说,软话硬话都能用,这点伎俩,赵有理早就看穿了。
“老皮,少来这套,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磨磨蹭蹭,我忙着呢!”赵有理并未被老皮漂亮话所动。
“你什么态度?一个十子母的书记就这样对待贫困群众?我老皮还是讲道理的,是正正统统的农民,种田的农民!你要是遇上做泥水活的气鼓子,看他会对你什么态度,不真把你气死才怪呢!”老皮说翻脸就翻脸,阔阔的嘴巴上下唇合力,牢牢地夹住那支还没有吸完的烟,随即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磨损了的信纸,递给赵有理。
赵有理不接,将双手藏在背面,应答着他的话:“十子母没有比你更烂的人了,气鼓子当然二五八成,可你老皮能比他好得了么?还不是半斤八两的关系!他的事我从来不管,他也没寻过我,他的事黄达华会管,谁帮扶的对象谁管。现在,你老皮不是我帮扶的对象,你却老是像茅坑里的绿头苍蝇,整日成天嗡嗡嗡在我跟前转个没完没了。你找帮扶干部去,找安辛去。”
老皮用力撵着赵有理的手,狠狠地将那张纸塞给他,几乎暴跳如雷道:“你赵有理吃着十子母群众的饭,拿着财政的俸禄,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是不是**党的干部?一个村支部的书记,还有不属于你管的事?!”
老皮说的一通话,赵有理心不在焉,但他还是被动接过纸,一看,歪歪斜斜的字体,前言不搭后语的语病让他哭笑不得。这是一张告状信,告十子母党支部、村委会还有扶贫工作队不作为,作风粗暴简单,给贫困户造成了严重经济损失和精神伤害。赵有理吼着:“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吗?”
“我这是实事求是反映情况,如果你解决不了,我就到镇里解决,镇里解决不了,我就到县里解决,县里解决不了,我就到市里、省里直至中央解决。哼,我就不相信贫困户的正当诉求会没人管!”老皮得意忘形。
“由你,我赵有理今天就不给你解决,叫你老皮搬梯子告天无门!”
“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可是你说的。”老皮说着就返回家里,简简单单捡拾行囊,提上一根支棍就往外走。这时,两个女儿从地里回来撞见,问父亲去哪?老皮支支吾吾,说去赶圩。女儿说现在都几点了,还去赶圩?女儿知晓父亲的不务正业,猜摸他去上头惹事。便夺下他的行囊,说他赶圩是假,惹事是真。老皮的老婆张秀秀也从邻居家那边回来了,看见父女仨在门口驳辩,也附和女儿数落老皮的不是。这时,小组长张小才走过来,他闪着眼睛,显然是对他这种游手好闲的做派不满,他也曾多次私下教训过老皮,要他正经些,老皮应答着,信誓旦旦说会听老张的,过后又涛声依旧。张小才喊着老皮,说赵有理捎话来,要老皮马上到村部去。
老皮的两个女儿不仅是十子母,而且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标致,老皮家的这两朵花为十子母添上了不少人气,隔三差五都有外村人甚至城里人踏进山村说媒求婚,原本桃花源般的村落显得人来人往。据说,还有从长河镇和万前县城特意来“观赏”的男士呢!姐妹俩都很地道本分,对农艺有兴趣有钻研。早春间,两个女孩子到安徽一家园艺公司串了几天门,当时她们反复叮嘱父亲要看好管好那块苗圃,特别不能让苗子旱着,否则会引发病虫灾害。果然,女儿走后,老皮懒懒散散,没得去管,结果就生发病害,造成损失。老皮借题发挥,找扶贫工作队算账,要安辛赔上,谁知,安辛这人特殊,原则性强,根本谈不拢,所以老皮今天又找赵有理,用事先写好的告状信来要挟赵有理补偿。
十子母村的工作总是让镇里不满意,王政华多次在全镇干部会上点名批评十子母村工作落后,扶贫成效缓慢。赵有理、黄达华在会上的“表态发言”已经不少了,赵有理在村“两委”班子会上说,他已经没有脸皮再上发言席了。所以上次围绕推动脱贫攻坚战的表态发言就劳驾了扶贫工作队长、村党支部**安辛去了。赵有理已经单独向王政华拍了胸脯,说坚决做好工作,让贫困户满意,让群众满意。可是,村庄这么大,人口这么多,人心隔肚皮,怎么也无法保证贫困户满意,群众满意。你看,霉**倒灶的事总是接踵而至,按下葫芦浮起瓢,顾及得多少呢!?赵有理生怕再惹出个麻烦事了,他便向老皮妥协,返回村部后,叫小组长老张通知老皮过来谈。谈!有什么好谈的!老皮提出苗圃遭致损失,喊冤,说安辛不负责任,不顾群众死活,只有盼望老赵来为民解忧,无非是叫老赵给钱嘛!赵有理叫老皮写个申请打个报告来,补偿一千元给他。老皮说一千少了,几万元的损失不可能用这点打发,赵有理怕起事来也是软瘪瘪的,为预防老皮无理取闹越级**,最后答应给他五千。得到五千元钱后,老皮又是吹口哨又是哼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经典老歌,简直是心花怒放,贫困户真好啊,**党万万年,**江山万万年啊……
老皮总是不愿意卖力,在他的心里、脑里,贫困户就是要政府包着、养着,政府有的是钱,中央不是说小康路上一个都不能掉队吗?贫困户没有政府给钱给物,要富起来,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小康路上不掉队岂不是空头支票?只要安辛和其他的扶贫干部一进家门,老皮就嘻嘻囔着:“你们扶贫老是玩空手道,你们就不给些钱、给些物吗?这也很省事的,只要你们拿钱来,你们干部天天都可以躺在床上睡大觉,根本不必来上户来下地,我们还天天说你们的好话哩。”安辛听这些话,如鲠在喉,总是批评他歪门邪道,党的扶贫政策不是一味给钱给物,而是引导贫困群众增强信心,通过双手发展生产力,从而依靠内生动力脱贫致富。老皮故意为之道:“你们干部说的话听不懂,什么生产力和内生动力?”安辛说:“昨天出生到了今天就是一个对时了,你还卖傻装糊涂。”他的两个女儿也指责父亲不少,说他不正经,爱钻牛角尖。老话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现在是两把钥匙开一把锁,老皮的思想疙瘩需要姐妹俩来打开,安辛看好这两朵金花哩。
两个女儿津津乐道在家里谈果苗的事,老皮一进门不参合,他压根儿就希望政府多给他钱和物,让自己轻轻松松过日子。他靠在一把竹椅上,摸出庐山烟,点燃**,浓浓的烟雾将两个女儿如隔幕墙。女儿没有与他搭讪,自讨没趣就想着去溜溜。老皮有一两个月没去苗圃巡游了,每次打麻将回来就懒洋洋呆着,今他便趁这个空儿,径直去了苗圃里,很快到了地边。一瞧,老皮傻了眼,那丘枯死的果苗起死回生了,绿挺挺青滴滴……真是奇怪了!呆立良久,老皮百思不得其解。带着这个谜,他回来找女儿破解。女儿说,枯木都能逢春,你说扶贫政策好不好?老皮说这与扶贫政策有什么搭接?女儿说,怎么就没有搭接,你活生生懒虫一条误了农时,糟蹋作物,影响收成,而扶贫干部却在无偿帮助我们,挽回损失,你说是不是政策好、干部好?老皮仍是一头雾水。
老皮的两个女儿一个叫罗欢春,一个叫罗欢秋,双双出落得像两朵荷花,在清澈的水面上显得娉婷婉约。欢春大年初一出生,老皮倒是默念一会,在给女儿取名时,动了一番脑筋,过年到处都是欢乐气氛,便“就地取材”,按名字“欢年”,孩子妈张秀秀说“年”字是男性名,村里好多带着“南”字名的(当地方言“年”就是“南”的读音),过年正好是春天,干脆就叫欢春好听;两年以后的中秋节,张秀秀又生下一个女娃子,老皮就不假思索,为孩子取号欢秋。如今,两个女儿都已长大,欢春二十四岁,欢秋二十二岁,两人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前几年,欢春从省农大毕业,本打算去沿海发展,可是,母亲患病不得不破了计划,留在家里照顾护理,期间,村里乡外求婚者络绎不绝,但不知欢春的心里怎么想,硬是统统被拒之门外。而欢秋在万前师范毕业后,受到姐姐的影响,也激起了对园艺的兴趣,姐妹俩便在附近一家果苗公司打着短工,一来能照顾家里,二来又能拿到一些工资,双双都很安心。欢秋长得比姐姐还更灵性,尤其是眼睛是她最美的地方,清莹秀澈,仿佛一泓清泉盈盈流动。姐姐没嫁,妹妹也不敢轻举妄动,有老板有吃财政饭的追她也被婉拒。
那次夜里,安辛饿着肚子被老皮缠着,老皮软的硬的要政府赔他的损失,但都被安辛拒绝。贫困户贫困的根源并非物质稀缺口袋没钱,而是精神的过度依赖,几乎巴望干部嚼烂饭菜送往口里,这种没有斗志没有追求的精神与思想,每一个扶贫干部都要理直气壮地作坚决斗争,不能没有原则性地满足和助长。一两天后,安辛去了老皮的苗圃里,脐橙苗子旱得田地冒烟,原本生机勃勃的叶子开始枯黄脱落,害虫也趁机而来,吮**苗子的养分。安辛想,这应该就是老皮的苗圃吧。安辛下田仔细查看,这苗子还有救啊,不远处的一条沟里不是有水源吗?为什么不引水入田?他看见脐橙苗只是叶子枯黄脱落,而枝干个还是青青壮壮,上心起来管理不至于全军覆没呀。安辛不是学农艺的,对这些专业知识虽然不很在行,但也按常理知识估摸,一手抗旱一手喷药,那肯定管用有效的。于是他特意返回城里,邀请了县果业局的技术员范照光到老皮的苗圃把脉问诊,指导生产和技术。专家来了,老皮的两个女儿也恰好回到了村里,安辛带着范照光到老皮家里对接,老皮不在家里,不知出去打麻将了还是老樟树下胡扯去了,欢春欢秋热情接待了他们。安辛说:“我在你父亲跟前说得舌根都起了茧,他的疙瘩就是解不开,我内心翻江倒海,很焦灼。精准扶贫不是一个不拉吗?可是像福成叔这样的贫困户横竖不当回事,不拉才怪呢!脱贫攻坚就是中国的**战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都是战斗阵地,每一块阵地都有指挥员战斗员,我就是十子母这块阵地的指挥员,我这个指挥员指挥不了十子母的脱贫攻坚战,消灭不了贫困之敌,我岂不要受到‘制裁’!?”欢春欢秋说脱贫本身就是自个儿的事,政府来管那是对贫困户的厚爱,父亲的思想会慢慢开窍,有她们姐妹在,如期脱贫一定会不成问题。安辛的热心肠,姐妹俩高兴坏了,连忙带着一旁的专家去地里现场把脉问诊。范照光一看,心中就晓得问题的根结在哪了,他听安辛说她们两姐妹都是学了园艺,便借机考问她们。
“你们俩姐妹都学园艺,那这到底得了啥病你们知道么?”
欢秋不假思索:“这没病呀,都是害虫捣鬼。”
范照光没应答,一双藏在眼镜里的眼睛眨着欢秋,期待她的正确答案。欢秋斜视光照一眼,只见他略显黝黑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
欢秋看着有点脸红,继而转向姐姐欢春。
欢春反诘范照光,一笑百媚,道:“你考我们呀?不过,答对了可否给奖?”
范照光也嘿嘿一笑:“奖!”
欢秋抢过姐姐的话,捷足先登:“奖什么?”
“奖工。”范照光手里还抓着一片枯叶。
“奖工?什么意思?”欢春、欢秋几乎异口同声。
范照光又是嘿嘿两声,对着姐妹俩说:“我原计划用一天时间来帮助你们,如果答对了,我就延长两天,用三天时间无偿服务。你们要知道,我的时间有多宝贵,一寸光阴一寸金哩!”
欢春自信道:“好,说话要算话。”
欢秋补充道:“不行,你这个专家这样说话就来了矛盾。”
范照光和欢春齐刷刷看着欢秋,说:“怎么的矛盾?”
“哪里有这样的哲学,答对了,证明我们懂,花的时间可能要少些;答错了肯定就没辙,没辙了我们就更需要你的支持帮助,时间自然就要多一些。”欢秋说罢,就拉着姐姐嘀咕一会,也不知道她呢喃什么。
地里昆虫多,初夏的田野总有风景,两只多彩的蝴蝶在苗圃上飞舞,继而伏在一丛花团上,带着斑点的翅膀不时闪动,那如网的金色脉络熠熠闪光,那一对浅蓝的触须,更是纤细得像云绵。欢春胸有成竹道:“这苗子总体上还有救,边上的苗子都得了溃疡病,这是我的答案。”
范照光点着头,嘿嘿一笑:“早知道你们真懂我就不来了,安辛这个家伙为了你们这丘苗子杀回城里,赖着果业局非派技术员下来不可。唉,安辛真是煞费苦心啊!”范照光蹲下来,拔起一注苗子又说:“你们俩姐妹过来,你看,它落叶、枯梢,这病原属于细菌,这溃疡病如不及时防治,它就会全军覆没。”范照光要姐妹俩及时灌水浇苗,然后建议用80乙蒜素进行喷雾。范照光一连数日没有间断,与欢春、欢秋一起观察、会诊、喷施。水沟处在低洼中,无法引水下地,范照光便筑陂子,保证地里有水灌溉。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些时日,苗子渐渐转绿,起死回生。范照光完成了使命,回县城那天,叮嘱欢春、欢秋要加强科学管理,育出高质量的苗子,让村民种了你的果苗能成活生长和收获。姐妹俩连连点头允诺,那表情分明是依依不舍。 这时,安辛走来,捶着照光厚实的肩膀,内心感激,面上却说:“你小子就那么恋着城里,山里空气这么甜,风景这么美,难道就吸引不住你。我看这样吧,想个办法调到这里来,十子母甚至长河的脱贫攻坚少不了你呀!”
“你想得美,我是为万前整个果业服务的,不是你十子母的专利,嘿嘿……”
老皮听女儿这么一说,谜底揭开了,可疙瘩却上来了,心里老是不静。那些日子,欢春、欢秋总是往地里跑,原来就是在管着那些苗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