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府门候君来,瑞雪沥沥满城铺。
前有思人阎王绪,雪衬肌肤虑神浮。
眼见着白雪洒落在柴文意肩头,已是逐渐埋没了那娇小的身躯,就连被其披着的貂袄也缀满了“花枝”。
担心儿子的同时,歌玲玲也将一切瞧在眼里。
就在她正要起身去阻止时,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己的七儿子和一位分不清年龄的成年男性。那人驼着背,看起来已是暮年,却丝毫没有漏跟穆仲秋的步伐。
柴文意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还是盼来了穆仲秋。原来呼延金花之所以没能在府中找到七郎竟是因为七郎早已受柴文意之托,取柴文意发簪之信物递交给秦王伏芳德,然后传唤宫中御医来为穆清明治病。
歌玲玲何等聪明,那大嫂二嫂还在一旁疑惑时,歌玲玲却是猜出了大半,想必便柴文意方才在雪地中翘首以盼的便是穆仲秋带回的这位先生了。
“钱大人——”柴文意轻轻唤了声却教人心都听碎了,彼时穆仲秋再瞧柴文意,多了分憔悴,多了分苍白,两颊深深地陷进去仿佛两个黑洞。只有嘴微微在动,急促地呼**。
被柴文意叫作钱大人的便是宫中的御医钱有三,此人虽然医术高超但却极为古怪,除为皇上医病这一本职外,他只医他想医的,其他的人给再多的金子,有再大的面子他也只会推脱。而秦王伏芳德则是属于他想医的那一类人。因此,穆清明此事由柴文意求伏芳德出面,七郎才能如此轻易地请动这位医术方面的不世之材。
“郡主,您——”钱有三话未说完,又听柴文意说道,“有劳钱大人尽快为屋中的穆公子医治吧!”说着,她已感到两眼眩晕,脑袋昏沉沉的,有那么一刹那就好像要全身直直瘫倒下去。
“时间也不早了,穆小子,你总该给郡主准备间休息的屋子吧。”钱有三从背后捣了捣穆仲秋,毫不客气。
穆仲秋本就觉得柴文意脸色不好,这才反应过来柴文意很有可能因此害了疾病。要知叶挽郡主尊贵之躯怎可轻易得病?于是赶忙率先冲进了歌玲玲等人所在的房间,“娘,御医钱大人问府上哪间房比较合适安排给郡主休息?”
情况紧急,所有之前穆仲秋负气摔门令歌玲玲恼怒至极的举动歌玲玲只得暂且放在一边,这下开始委托起樊云云,“云云,你亲自去安排一下郡主的房间,想是这寒冬飞雪害了郡主的身子。”
“是,娘。小八旁边的那间可以吗?我以为那儿甚为安静,而且较为宽敞,与小八住得临近想必郡主也不会不便。”樊云云想了又想,回答道。
“即使如此,就依你,快些去扶郡主进屋吧,要安排得妥当些。”
樊云云得到许可后,这才探门而出,随手从壁上取过一盏油灯,借着月光朝柴文意和钱有三那边走去。
这边樊云云探去,那边钱有**伴着柴文意朝中堂走来。等樊云云见到柴文意的面容后方才暗暗吃惊,原来竟是面如死灰。
“郡主烧得不轻,还请府上给安排个房间,等老夫将穆小子提回人间后便立刻去为郡主医治。”
“如此,文意先谢过钱大人了。”柴文意喘着粗气,用微弱的声音和仅存的意识冲钱有三道谢。樊云云瞧在眼里,也赶紧动身前去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柴文意。那些从柴文意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寒气使樊云云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钱有三目送着樊云云将柴文意扶走后才慢慢悠悠不紧不慢地来到穆清明所躺的房间,后面跟着无所适从的穆仲秋,随后便全然不依礼数,显得相当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们也不懂医术,坐在床前有甚用?难不成叫那阎王爷连你们的魂也勾走?”
钱神医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此时歌玲玲全将儿子的性命托付给钱有三了,因此纵使他钱有三有再古怪的脾气,歌玲玲也尽数依了他,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床铺。
钱有三倒好,也不客气,一把取过摆在桌上为郡主准备的糕点塞进嘴里,还连连称赞,“我说怎么看起来如此精致,原来是宫里的点心,妙哉妙哉!”
他左手拿着点心,右手也没闲着,先是探了探穆清明的脉象,随后又扯开了穆清明的上衣,却见里面尽是黑紫色,这才面露难色,神情凝重起来,“怎么搞的!强行让真气逆行,这也算习武之人?穆忠军功赫赫天下闻名,穆新禧、穆上元和穆春龙更是年轻同辈中第五阿修罗层的高手,我还当你们安阳府武学世家,没想到到了今日就教出这么个胡来的小子!看来也是徒有虚名!”
“你说什么!”穆仲秋一听可急了,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抡拳就打,拳头却在半空中被歌玲玲拦下。
“小七,不可造次!”
“嘿哟,小子,你方才苦苦哀求我出宫给你哥哥看病时可不是这态度哦。”钱有三这边调侃着那边已经从怀中摸出一卷银针。
“按理说郡主知道该怎么治床上这小子,怎么非得这么晚了跑宫里来请我?出一趟宫可麻烦死了。”果然,歌玲玲顺着钱有三的手看去,钱有三真的就如之前柴文意所说,先用银针在穆清明身体上“摆阵”,随后钱有三以指力将自己真气灌入穆清明体内。不一会儿,歌玲玲便欣喜地发现穆清明惨白的面庞恢复了一丝血色。
此时,钱有三大喊一声,“最后是会**!”只见空气中平白形成了一道气流,以钱有三右手食指为起点,逐渐灌入穆清明的会**。右手如是运着功,钱有三的左手则摊成掌形,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呵,那铁壁般的左掌已直挺挺地排入几根银针的根部。到了这里,刚才连贯的动作竟僵持住了。
钱有三在用掌心触摸银针来感受穆清明体内真气的流动以伺机“破阵”取出银针,对于这一点,歌玲玲有了之前柴文意的解说自然心里明白得很。是以现在她连半点气都不敢喘,生怕打扰到钱有三,只因这是整个医治环节中最重要的一步。
油灯中跳动的烛火随着钱有三的掌风恣意炫舞,但是很快,在钱有三甩掌破阵之时,整个房间的烛火竟一时间全都熄灭,余下的只有月光洒在洁白大地上反射的静谧。
黑暗中,借着月色歌玲玲等人勉强能辨别出钱有三的反应,看他长舒一口气的模样应该是穆清明已无大碍。
“呵,得亏老夫平日里研修灵田丹气心法,若不是如此谁还能救得了这小子?不过经此一劫,他十数年内力尽数散去,往后可有的忙了。也好,就你那微末的功夫,怕是将将达到夜叉境,倒不如重新开始,重新修行,试试灵田丹气吧小子。”说完,钱有三呵呵笑了起来。此时他的语气又恢复了刚开始的轻松,这也让周围的歌玲玲、呼延金花和穆仲秋轻松了许多,虽然穆清明内力尽失,但至少保住了姓名。
“等过一会老夫给你们开一味药,顺着这个方子每日一次,连续俩月便可完全恢复。”
“钱大人大恩,贱妾无以为报!”歌玲玲率先“扑通”跪了下来,听到膝盖磕地的声音后,呼延金花和极不情愿的穆仲秋也冲着钱有三跪了下来。哪知钱有三压根没放在心上,反而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付道,“行啦行啦,别客气了。真要谢的话去谢那边屋里躺着的郡主吧——”说到这里一拍脑门,“哎呦!我差点给忘了郡主了!老夫都困死了待会还得去给郡主瞧瞧,今夜真是岂曰褥枕眠啊!”说罢便真的撂下还在行大礼的歌玲玲等人,兀自向柴文意待的房间走去。
此时便是月梢冷暖人自知,唯有恩情苦寒来。
歌玲玲目送着钱有三离去,这才从刚才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当即吩咐道,“金花,你留下来好生照看小六——”随后又望向穆仲秋,“你小子的账我们秋后再算,现在去备一盏灯,随我走一趟。”
“都这么晚了能去哪?”穆仲秋甚是不解。
“你说去哪?去你刚才来的地方!”
“刚才来的地方?”穆仲秋仍未开窍。
歌玲玲实在看不过,音量又提高了一分,“笨小子,去秦王府啊!郡主为你六哥操碎了心,咱们好歹也去王爷那儿说声谢谢呀。”
“噢噢!”穆仲秋一拍脑门,想了想觉得有理,这便动身去准备了。
正在这时,一旁的呼延金花凑上前来,“娘,您说郡主她对小六会不会——”说到一半也兀自打住了,然后便开始捂住嘴笑个不停。显然,穆清明险境一脱,虽说是丧尽了内力,然做母亲做嫂嫂做兄弟的可不在乎这些,只要人在便是安好。于是紧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原先便萦绕在安阳府的祥和与欢快。
“瞎说什么呢!”歌玲玲微微笑了笑,用手拍了拍呼延金花的肩膀,“莫说郡主身份尊贵,单是从这小子来讲,我还觉得亏了人家郡主呢!”
“娘可莫要这么说,小六还年轻嘛,好多东西都可以慢慢教他。”
“上元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久经沙场了!一杆八宝赤金枪阵前连斩北国十八员上将,好不威风。”歌玲玲口中的延定自然是呼延金花的夫君二郎穆上元,是以听到歌玲玲如是说时,性子直烈的呼延金花竟露出娇羞之态。
“还不好意思起来——”歌玲玲打趣道,“论武功这夜叉境的小六呀,莫说是上元了,恐怕就是你这呼延金刀也可轻易将其击败。”
“行啦,娘,小六他肯定有他擅长的,只不过眼下还没展示出来而已。况且他现在十数年修为尽失,凡事重头来过,若是找到了适合的修行方法,短日内武功突飞猛进亦未曾可知哩!”
“但愿如此吧。”虽是笑着说的,但呼延金花还是能从歌玲玲的口吻中察觉出一丝忧虑。
二人正说着,穆仲秋提一盏夜灯回到屋里。
“娘,家里也找不出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了——除了——”说话间穆仲秋的声音越说越小。
“除了什么?”
“除了八妹出生时皇后娘娘御赐的那枚东海夜明珠——但是那个东西八妹一直视为掌上珍宝——”
“夜明珠虽然珍贵,却不是无处可寻。但郡主的恩情却是我安阳府上下所要报答的。来,小七,你来说,究竟是夜明珠重要还是郡主的恩情重要。”歌玲玲此时又恢复到往日的严肃了。
“娘,秋儿觉得此事我们谁都没有决定权,还是得看八妹的意思。”
“那你去把小八叫醒吧。”歌玲玲说这话时的面无表情和不容置疑着实令穆仲秋大吃一惊。
“娘,要不还是等天明后再——”穆仲秋还想反驳,他实在不忍半夜把睡得正熟的一个九岁小姑娘叫起来。
“去。”歌玲玲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
穆仲秋眼见歌玲玲坚定的目光自知此事已无转圜的余地,这才默默转过身去,准备去唤穆非晚起床。哪知刚一转身,便瞧见面容憔悴的柴文意靠门柱指着身体站在门口。
“夫人,此事万万使不得。”柴文意全身的力气一半用来支撑住自己另一半用来说话,以至于说起话来都有些吐字不清。
“本来文意这条命便是穆公子拼死护住的,方才所为全为报穆公子恩情,于安阳府于夫人又何恩之有?更何况芳德哥哥曾不止一次说过,安阳府穆门上下尽是忠良,没有安阳府便没有我伏越这十年来的国泰民安。今天也算是我和芳德哥哥为穆家这么些年来尽的忠良所做的绵薄之力罢。”
即便是烧得厉害,即便是身体绵软无力,也都丝毫无法遮蔽柴文意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高贵典雅。一时间竟将歌玲玲说得讲不出话来。
“郡主言重了,为伏越尽心乃我本分,小六保郡主周全亦是他为臣者本分。反倒是郡主,如此恩情如此挂念,倒叫我等不甚惶恐。”歌玲玲顿了顿,终才开口。
柴文意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另一个声音流入耳中。
“夜明珠虽是珍贵,却不及郡主的善良可贵。”说话的正是刚刚醒来的穆清明,比之刚才柴文意见到他时,穆清明的脸上已然恢复了不少血色。
“珍珠再美,却不及你的眼波。”穆清明继续说着,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说出这样露骨的话来,周围的人也都在看他,是一种难以置信不可思议的目光。可他就是说了,是心底里再也埋藏不住的心里话,是从十岁那年开始便念念不舍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