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迪德里希·尼克博克的一篇遗作。
如下这篇故事,发现于已故迪德里希·尼克博克[ 正如欧文的成名作《纽约外史》一样,这里他也把本故事称为由迪德里希·尼克博克所写,从而自己得以隐身,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的文稿中,他是纽约的一位老绅,对于本省的荷兰历史和早期殖民者的后裔之风俗习惯,颇为好奇。然而,他的那种历史研究,在书中并不如在人们当中那么普遍,因为就他所喜欢的主题而言书中并不多见,令人惋惜。不过他发现那些年老的市民,尤其是他们的老婆,有着许许多多传说,其价值对于真正的历史无可估量。所以,无论何时他遇到一个地道的荷兰家庭——这家人舒适地住在屋顶低矮、被一棵美国梧桐遮挡的农舍里——他就会把它看作是一本用黑体字印刷、扣得好好[ 旧时的书有的带扣子。]的小书,并怀着一个书虫的热情去研读它。
这一切研究的结果,便是写成一部关于本省在荷兰人统治时期的历史,几年后他使其出版了[ 应指欧文写的《纽约外史》。]。人们对本书的文学特性曾持有着各种看法,老实说,它并不比应该有的好一点。其主要长处在于一丝不苟,十分精确,这在首次面世时确实有点让人质疑,但后来完全得到证实。现在它被视为一本无可质疑的权威著作,收入到所有的历史藏书中。
这位老绅在出版自己的书后不久去世,既然他已死了,走了,那么说他本可以把时间更好地用到更重要的工作上,对于他的名声也不会有很大损害。不管怎样,他过去易于抱住自己的嗜好不放,虽然时而在邻居眼里引起一点**动,让某些朋友感到苦恼——他对朋友们怀有最真诚的敬意与感情——但大家记起他的错误和蠢行时,也只是“悲哀多于愤怒”;人们开始想到,他从来都无意伤害或冒犯谁。但无论评论家怎样看待他的名声,许多民众都是很看重的,他们的好感值得拥有。尤其是某些点心师,他们甚至把他的像印在新年蛋糕上。这样便让他有了不朽的机会,几乎等于把像印在一枚滑铁卢勋章[ 奖给曾参加某些战役的英**人。]或者安妮女皇铜币上面。
沃登,日耳曼的主神,
星期三因之而产生。
我永远遵守它,此话当真,
直至我悄然入墓,
方告别沃登。
卡特赖特[ 卡特赖特(1611-1643),英国作家、诗人,有作品《大主教》等。补充]
柳士军拜谢于河南信阳:
另外根据查询,英语星期的由来Wednesday 星期三?Wednesday在古英文中的意思是Woden's day.Woden是北欧诸神之父.为制服狼精而牺牲自己一只手的Tyr,就是他的儿子.Woden领导神族跟巨人族作战,他曾牺牲自己锐利的右眼,跟巨人族换取「智能」的甘泉.他也曾深入地层,从巨人族那里偷取「诗」的美酒.西方人为了追念这位主神,就根据他的名字创造了Wednesday这个字.我查阅了部分资料,没有发现对以上诗歌的解读。
柳先生:
来信收到,谢谢你对欧文的作品作深入细致的钻研。我译介欧文的作品,旨在尽量忠诚地把原著用中文呈现给读者。因一本书涉及的方面很多,难以都作深入的研究分析。总的感觉是欧文的每篇文章前所引用的文字,有点类似与文章有着某种联系的“引子”,比如《妻子》等等。至于提到的这篇,为何引用此诗目前尚未作深入的分析研究,待有时间或方便时也有兴趣作些考查。或许可从“引子”上作些引文与正文的联想分析,看能否找到其中的根源相互关系?这也算是我今后适当时可进一步分析的问题吧。谢谢你的用心!
祝顺利!
刘荣跃
凡曾航行于哈得孙河者,必定记得卡茨基尔山。它们由大阿巴拉契亚山脉分割而出,向哈得孙河西延伸,高大巍峨,威风凛凛,俯瞰周围乡村。季节的每一更替,天气的每一变化,甚至一日中的每一小时,都会使之变幻莫测,出现迷人的色彩与形体,因此远近主妇无不视其为最好的晴雨表。每当天气持续晴朗,它们便呈现出紫蓝色,其鲜明轮廓映衬于清晰的夜空;但有时,别处晴空**,此处山顶却弥漫蒙蒙雾汽,在落日余辉中犹如荣耀的王冠熠熠生辉。
山犹如仙境,航行者可见其脚下的乡村轻烟袅袅,树丛中隐约可看见木屋房顶;此处高地呈蓝色,近处呈新绿色,彼此交相辉映。这是一座颇为古老的乡村,由该省早期荷兰殖民者所建,大约在虔诚的彼得·斯特伊弗桑特[ 斯特伊弗桑特(1592?-1672),荷兰在美洲的殖民行政官。](愿他安息!)当政之初。几年前尚有早期殖民者的房屋,用运自荷兰的小黄砖建成,系花格窗,三角墙正面,顶部设有风向标。
在该村的一座房里(说实在,这里的房屋风雨剥蚀,陈旧不堪),很多年前——当时此地尚为英国的一个殖民省——住着一个头脑简单、性情温厚的人,名叫瑞普·凡·温克尔[ Rip Van Winkle已收入英语词典,喻指“落后于时代的人”。]。他是凡·温克尔斯的后裔,后者在彼得·斯特伊弗桑特统治下的骑士时代,英勇善战,曾和总督一道围攻克里斯蒂娜堡垒。然而,祖先们的英勇品性,在温克尔身上所见无几。此外,他是一个仁慈善良的邻友,顺从惧内的丈夫。的确,后一种情况,由其闻名遐迩的温顺品性所致;因为,凡在家受悍妇严管的丈夫,在外大多忠实服帖,讨人喜欢。他们的脾气,经家里熊熊炉火的苦磨,无疑变得柔顺温和。尽管世上有种种说教,告诫人们要具有忍耐吃苦的美德,但其效果,并不如老婆私下对惧内的丈夫一番训斥那么好。所以就某些方面而言,有一个凶悍泼辣的老婆,可以被视为不错的福气——果真如此,瑞普·凡·温克尔就福星高照了。
村里的主妇当然都对他喜欢有加,一如通常温和的女性,凡遇到家庭纠纷总说他对,晚上一谈起这类事总把责任全推给凡·温克尔夫人。他一出现,连村童都会欢叫起来。他参加他们的游戏,帮着做玩物,教他们放风筝、打玻璃球,讲述长长的幽灵、女巫和印第安人的故事。他一到村里躲避老婆,就被一大群孩子围住,他们拉住他的衣服下摆,爬在他背上,大作一番恶作剧而不受罚。甚至附近没一只狗向他吠叫。
但是,瑞普对有利可图的劳动均反感透顶,此系他的最大毛病。他并不乏勤奋或坚韧,常常坐于潮湿的石头上,手拿又长又重的钓竿,其形状如鞑靼人的长矛;他整日垂钓而并无怨言,不因为毫无所获而觉得扫兴。他会长久地扛着猎枪,艰难穿过森林和沼泽,翻山越谷,即便仅获得几只松鼠或野鸽。帮助邻居的事他从不拒绝,即使干最粗重的活;对除玉米皮或筑石栏这类乡村趣事,他一贯冲锋在前。村妇们也常请他跑跑腿,**们不太体贴的丈夫赖得去做的零活。——一句话,瑞普除自己的事外,谁的事都愿意效劳;至于尽家庭义务,把自家地里的活干好,他发觉绝不可能。
实际上他声称,在自家地里干活毫无作用;就全村而言它仅为小小的一块地,颇令他心烦。这片地十分糟糕,此种情况将一如既往,他管不管均是这样。所以围栏相继垮塌,牛要么迷路,要么钻到洋白菜地里,杂草也必然最多。每当他出门干活,天总是特意下雨。因而在他手下祖传财产日益减少,终于仅剩下一小块玉米和土豆地,并且在邻近再糟糕不过。
他的孩子也衣着不整,十分粗野,好像没爹妈一般。儿子瑞普是个小淘气,酷似父亲,身穿他的白衣,其习惯或将会步父亲的后尘。人们常见他像一匹小马匆匆跟随母亲,穿一条父亲遗弃的宽大马裤,一手费力地把它提着,如漂亮小姐雨天提着裙裾走路一样。
但瑞普·凡·温克尔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他呆头呆脑,极尽温和,无忧无虑,面包管它黑白,只要能最省心最简便获得即可。他宁愿仅有一便士饿肚子,亦不为挣一英镑去劳动。如果任其自流,他会心满意足地吹着口哨,潇洒过日;可是老婆在他耳边吵闹不休,说他懒惰随便,弄得倾家荡产。她的舌头日夜不停,他的一举一动必然使她对家事喋喋不止。面对这一切训斥,瑞普仅有一种办法,长此以往终成习惯:他耸耸肩,摇摇头,抬抬眼,就是一言不发。而这又总令老婆唠叨不断,所以他宁可偃旗息鼓,走出家门——的确,这是惧内的丈夫唯一的出路。
在家追随瑞普的,只有他的狗沃夫[ 英语wolf,“狼”之意。],它亦怕凡·温克尔夫人,因为她认为他们懒到了一块,甚至对沃夫恶眼相看,觉得丈夫常不守规矩皆因为它所致。凡爱犬所有的品质,它无不具有。它极其勇敢,一如任何穿行于林中的野兽——可是久被女人的唠叨困扰,你也会惧怕三分,再勇敢也难以承受。沃夫一进家门,颈脊上的毛即耷拉下去,尾巴下垂或夹住,像犯了死罪潜行而过,时时瞟一眼凡·温克尔夫人,其扫帚柄或长柄勺轻轻一挥,它就吠叫着冲向门口。
瑞普·凡·温克尔的婚姻经过了一年又一年,日子每况愈下。尖酸刻薄的脾性,绝不随年龄增长而变得温和,利嘴是唯一尖锐的工具,由于长期使用愈加锋芒。许久以来,每当他被赶出家门,便去一个常年俱乐部——由村里贤明之士和闲散要人组成——在此寻求安慰;该部举行会议,会员多坐于一家小客栈前的长凳上,其标志为乔治三世[ 乔治三世(1738-1820),英国国王(1760-1820)。]陛下那幅面容红润的肖像。他们置身于阴凉处,度过悠悠漫长夏日,无精打采谈论村里的小道消息,或讲述没完没了、微不足道的故事,令人昏昏欲睡。但有时某旅行者路过,他们偶然获得一张旧报,便展开意味深长的讨论,政治家花钱去听听亦并无不值。当小学教师德里克·凡·布默尔——此人衣冠楚楚,身材矮小,学识渊博,词典里最难的词也难不住他——慢吞吞读着报上的内容时,他们侧耳倾听,神态庄重;然后大家议论起数月前发生的公共事件,意见多么英明。
这个小集团的见解,完全受尼古拉斯·维德支配,他既是村长又是店主。每日从早至晚他坐在客栈门口,只在被晒着时才稍作移动,始终处于一棵大树荫下,因而邻居根据其移动的位置,亦能像日晷一样准确报时。不错,人们颇难听到他说话,只见他吸烟不止。但他的拥护者们(凡大人物均有此类追随者),对他深有所悟,知道如何判断其看法。凡对所读到、讲到的某事觉得不快时,他便**烟斗,频繁地吐出狂烟怒雾;但假若他高兴,吸烟便缓慢平静,喷出时成轻盈平和的云雾。他时而将烟斗取出,让香烟在鼻旁缭绕升腾,并肃然点头以示毫无异议。
即便躲进这座牢固堡垒,不幸的瑞普最终仍然被凶悍的老婆发现,她会突然闯进去,冲破众人的宁静,把所有成员骂得一文不值。在这可怕的悍妇胆大妄为的嘴里,连庄严的要人尼古拉斯·维德也不堪敬重,她直言不讳地指责说,自己男人养成懒惰习惯皆因为他所致。
可怜的瑞普终于几乎绝望。欲躲避农活与老婆吵闹,他只得拿起猎枪去林中游荡。在密林里,他有时坐于一树脚旁,同沃夫分吃囊里的食物。他同情它,视其为同病相怜的伙伴。“可怜的沃夫呀,”他说,“女主人让你受苦了,不过管它的,伙伴,只要我活着,你就永远有个朋友在身边!”沃夫便摇摇尾,若有所思地望着主人的脸,假若狗能感觉到被人同情,我深信它亦会对主人产生真诚的怜悯。
时值秋季,一天瑞普漫游至远处,无意爬上卡茨基尔山一个极高处。他打着松鼠,因为颇喜欢这种狩猎,寂静的山里枪声时时回响。傍晚时他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在一座绿草茂密的山丘躺下,此地正处于崖顶。林中有一块空地,他由此可俯瞰数英里树木葱茏的乡村。他看见远方深处威严的哈得孙河平静庄严地流去,映照出一块紫色的云,或行驶缓慢、零零星星的小帆船,它们安睡于明净的河中,最终从青灰色的空地后面消失。
在山丘另一面,他俯视一个深谷,见它荒凉寂寞,凹凸不平,底部有从悬崖上落下去的无数碎块,夕阳几乎映照不到这里。瑞普趴在地上,对此景凝视片刻,夜晚渐渐降临,大山将其长长的影子投进山谷;他知道回村时早已天黑,想到又将面对瑞普·凡·温克尔夫人可怕的吵闹,他不禁长叹一口气。
他正欲下山,忽听见远处传来“瑞普·凡·温克尔!瑞普·凡·温克尔!”的喊声;他四处张望,没见什么,仅有一只乌鸦独自飞过大山。他想必定是错觉,又转身下山,可喊声再次回响于宁静的夜空:“瑞普·凡·温克尔!瑞普·凡·温克尔!”同时沃夫耸起脊背,发出一声轻微的嗥叫,躲躲闪闪跑到主人身边,害怕地望着下面的山谷。瑞普此时觉得一种朦胧的恐惧悄然袭上心头;他怀着担忧,又往那边看去,发觉一个奇怪的人影正吃力缓慢地爬上岩石,其背部弯曲,似乎有重物在身。在这冷清寂寞、人迹罕至的地方他竟然见到同类,深感意外,但心想或许附近某人需要帮助,便赶紧下去。
再近一些,他发现陌生人外表奇特,更加惊异。此人是个矮小体宽的老者,头发浓密,胡须灰白。他的衣服系古代荷兰式样,一件棉布短上衣紧勒腰部;他穿着几条马裤,最外的一条颇为鼓胀,两侧及两膝饰有排扣。他背着一个仿佛装满酒的小桶,示意瑞普过去帮忙放下。尽管瑞普对他多有戒心和怀疑,但仍然欣然照办。两人稍息之后,便爬上一条狭窄的小沟,它显然系山溪干涸后留下的溪床。他们往上爬时,瑞普不时听见隆隆声音,连绵不断,如远处雷鸣,似乎传自深谷,或更确切说传自高大的岩石缝里,而他们正沿着崎岖山路迎面走去。他稍停片刻,心想或许是转瞬即逝的雷阵雨发出的轰隆声——这在大山里极为常见——于是继续前往。经过山谷他们来到一块像圆形小剧场的凹地,周围绝壁陡峭,边缘悬生树丛,树枝四处伸延,所以只能瞥见几许蓝天和微微发亮的夜云。瑞普与同伴一直默默跋涉;因为尽管他吃惊不小,不知对方何以把酒背上荒山,但陌生人显得古怪,无法理解,令人生畏,实在难以接近。
走进圆形剧场,又见到意外的奇怪事情。中间的一小块平地上,有些模样古怪的人正玩着九柱地滚球[ 地滚球的一种。可能源于中世纪欧洲**。早期德国九柱地滚球道用泥土或煤渣铺成。]。他们个个奇装异服——有的穿着古老的短马甲,有的穿着紧身上衣,皮带上别着长刀,大多穿着类似那个领路老者的宽大马裤。其面容亦非同寻常。有一人头大脸宽,却长着猪一般的小眼。另一人鼻大无朋,头戴白色锥形帽,其上饰有一支公鸡红尾。胡须的形状与颜色亦各不尽然。有一人看似“指挥”。他身材矮胖,显得饱经风霜;穿一件花边马甲,皮带宽大,上面佩着一把短剑;帽上饰有羽毛;脚穿长统红袜和饰有玫瑰的高跟鞋。这群人使瑞普想起村牧师凡·沙伊克的客厅里,那幅佛兰芒人的古画中的人物,画系殖民时期从荷兰带来。
尤其令瑞普奇怪的是,尽管这些人显然在自寻其乐,但始终表情严肃,神秘不语,在他所见过的文娱队中,他们堪称阴郁无比。这场面十分平静,只是一次次传来球声,它们一滚动就沿山发出如雷鸣的隆隆回响。
瑞普和同伴走近时他们突然停止,像雕像一样凝视着他,面容奇异可怕,呆滞无光,使他的心怦怦直跳,双膝打颤。这时同伴把酒倒进一些大壶里,示意他招待那伙人。他胆怯照办,浑身发抖;他们一声不响地将酒一饮而尽,再接着玩。
瑞普的忧惧渐渐消失。他见没人盯住自己时,还大胆尝酒,发觉它颇有荷兰优质杜松子酒的味道。他天生是个酒徒,受着诱惑很快又饮了一口。这下一发不可收,他一口口喝下去,直至失去知觉,眼花缭乱,头脑晕眩,终于沉睡。
一觉醒来他看见自己躺在绿山丘上,他当初即在这里见到山谷老人。他揉揉眼——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鸟儿在林中欢跳啁啾,老鹰盘旋于高空,迎着纯净柔和的山风飞翔。瑞普心想,“我肯定没在这儿睡一晚上。”他想起睡前发生的事。那个背酒的怪人——山谷——岩石中的荒凉隐蔽地方——愁眉苦脸玩九柱地滚球的人——酒壶——“啊!那只酒壶!那只邪恶的酒壶!”瑞普想——“我对老婆说啥借口呢?”
他环顾四周寻找自己的枪,但只在身边发现一支破旧的燧发枪,而非原先那支光洁润滑的猎枪;枪管锈迹斑斑,枪机脱落,枪托被虫蛀。此刻他满腹狐疑,以为被山里那群俨然的戏子捉弄了一番,让他喝醉后换走猎枪。沃夫也不见了,或许跑去追松鼠斑鸡了吧。于是他吹哨唤狗,叫其名字——但无济于事,山里仅仅传来他的回声而已,根本不见狗的踪迹。
他决定回到昨晚那伙人玩耍处,见到谁就索回狗和枪。起身欲走时他觉得四肢僵硬,软弱无力。“我不适合走这些山路。”瑞普想。“假如这场闹剧让我患上风湿病,卧床不起,老婆可会让我好受一阵子呀。”他吃力地往山谷走去,发现了昨晚和老者爬上来的冲沟,但吃惊的是一条山溪正泛着白泡沿沟流淌,冲过一块块石头,使山谷传出潺潺水声。他设法沿沟往下爬,艰难穿过白桦、黄樟和金缕梅灌木丛,时时被野葡萄藤绊倒缠住,其卷须在树间互相连结,犹如在他路上布下大网。
终于,他来到以前山谷通向悬崖的地方,到达圆形剧场——可是那片空地已无踪影。岩石构成一堵坚不可破的高墙,溪水泛着白泡翻腾而过,落入一口既宽又深的水潭,水潭为树荫掩映,黯然无光。可怜的瑞普在此停下。他再次吹哨唤狗,但仅有一群悠闲的乌鸦呱呱叫着回应;它们飞翔于高空,盘旋在悬崖亮处的枯树四周,安然无忧,似乎鄙视嘲笑这个可怜困惑的男人。
怎么办?上午渐渐过去,瑞普没吃早饭,觉得饥饿。他为丢了狗和枪而苦恼,又害怕见到老婆,可是在大山里挨饿亦非良策。他摇摇头,扛起生锈的燧发枪,满怀忧愁焦虑地转身回家。
到村里时他遇见许多人,但均不认识,略为吃惊,因为他原以为在这一带自己无人不晓。他们的服饰他亦生疏。他们同样惊奇地盯住他,看他时无不摸着下巴。见他们一次次这样做,瑞普无意照办,却意外发现他的胡须已长达一英尺!
他此时已来到村边。一群陌生孩子紧跟在后面奔跑,对他发出猫头鹰般的叫声,指着他灰白的胡须。他走过时一些狗吠叫起来,没一只他认识。连村子都变了——比以前更大,人更多。新添了一排排他从未见过的房子,他熟悉的常去地点也已消失。门上的名字奇怪——窗旁的面容奇怪——一切无奇不有。他忧虑不安,怀疑是否他和周围世界都中了魔。无疑,这是他昨天才离开的自己出生的村子呀。那儿不是矗立着卡茨基尔山吗——远处不是流动着银波闪闪的哈得孙河吗——所有山、谷并无二致嘛。瑞普大惑不解,心想:“昨晚那壶酒真把我搞得晕头转向!”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回家的路,畏惧地默然走去,料想随时会听见老婆的刺耳声音。他看见房子已腐朽——顶部坍塌,窗户破碎,门板脱落。一只饿狗像沃夫,在房子周围躲躲闪闪。瑞普唤它的名字,可这家伙发出嗥叫,龇牙咧嘴地走过去。这确实令他伤心。“连我的狗,”可怜的瑞普叹息道,“都把我忘啦!”
他走进家门,说实话,以前凡·温克尔夫人总把屋子弄得整洁有序。可它现在空荡凄凉,显然被遗弃。这景象使他的惧内之心荡然无存——他大声叫喊老婆和孩子,但孤寂的房间一时回响起他的声音后,复归沉静。
他急忙向前,赶到原来的常去地点——村客栈,可它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摇晃的大木房,窗户巨大,有的已破裂,仅用一些旧帽裙填补,门上印着“乔纳森·杜利特尔联合旅店”。那棵大树没有了,它一度常给宁静的荷兰式小客栈送去阴凉;一根高大的光柱将其取代,顶端有一件物像红色睡帽,一面星条旗挂于上方,迎风飘扬,奇特无比——一切怪异令人难解。然而根据其招牌,他认出乔治国王红润的面容,自己曾常在这下面安静地抽烟,但即便此物亦大变模样。红漆涂层已成蓝黄色;那手里握着的节杖被剑更换;人的头上戴一顶三角帽,下面印有大写字母:GENERAL WASHINGTON[ 即“华盛顿将军”。美国第一任总统(1789-1797),美国独立战争的**军司令。]。
门前和往常一样围着一群人,但瑞普一个不认识。连其特征亦似乎改变。他们热烈争论,喧闹不止,而不像过去那样冷静安宁。他没看见贤明的尼古拉斯·维德——那个脸宽,双下巴,叼长烟斗,喷出团团烟雾而不参与闲聊的人。也没看见小学教师凡·布默尔慢吞吞地读旧报。取代他位置的是一个精瘦暴躁的人,衣服中装满传单,正高谈阔**民权利,选举,议会议员,自由,邦克山战役[ 美国独立战争初期,1775年6月17日**军围攻波士顿的战役之一。],七十六位英雄,以及其余犹如巴比伦人的行话般的语言,弄得凡·温克尔糊里糊涂。
瑞普长着灰白长胡,扛一支生锈的燧发枪,衣衫褴褛,一大群妇孺紧跟在后面,这模样很快引起旅店政治家们的注意。他们将其围住,从头至脚打量一番,极为好奇。演讲者忙挤到他身旁,把他稍微拉向一边,问:“你投了哪一边票?”瑞普两眼茫然。另一个爱管闲事的矮人拉着他的胳膊,垫起脚尖耳语:“你是联邦政府支持者还是**党员?”瑞普同样迷惑不解——这时一位灵敏机警、妄自尊大的老绅,头戴尖三角帽,穿过人群走来,一边用肘把两侧众人挤开,最后站在凡·温克尔前,一手叉腰,一手拄着拐杖,眼锐帽尖,似乎欲直刺温克尔的灵魂。他用严厉的语气问:“你干吗扛着枪来选举,后面还跟着一大帮人?你想在村里造反吗?”“哎呀,先生们,”瑞普有些沮丧地叫道,“我是个不爱惹事的本地穷人,是国王的忠实臣民——愿上帝保佑我!”
这时旁边的人都叫喊:“保守派!保守派!间谍!流亡汉!把他赶走!”那位头戴三角帽、妄自尊大的人好不容易才恢复秩序,他眉头紧皱,相当严厉,又质问陌生罪人来干什么,找谁。可怜的人恭恭顺顺说他毫无恶意,只想找一些邻居,他们以前常聚集在此。
“喂,他们是谁?说出名字。”
瑞普略思片刻,问:“尼古拉斯·维德在哪里?”
人群稍为沉默,然后一个老者用尖细的声音说:“尼古拉斯·维德?唉,他们十八年前就离世了呀!教堂墓地有一块木碑,上面写着他的身世,可也已经腐烂了。”
“布罗姆·达彻呢?”
“哦,战争一开始他就参军了,有人说他在进攻斯托尼波因特[ 美国纽约州东南部未设建制的村庄和乡,位于哈得孙河西岸。]时阵亡,又有人说他死于安东尼鼻山[ 原文Antony's Nose,地名。]脚下的一次大风暴中——我不知道,反正他再没回来。”
“小学教师凡·布默尔呢?”
“他也去参加了战争,还当上一名国民军大将,眼下在议会里。”
听到家乡和朋友们的悲惨变化,感到自己在世上孤苦伶仃,瑞普心凉了。人世沧桑,令他无法理解,提及他们,每一回答无不让他晕头转向:战争——议会——斯托尼波因特——他再没勇气询问其余朋友,只绝望地叫道:“难道这儿谁也不认识瑞普·凡·温克尔吗?”
“啊,瑞普·凡·温克尔?”两三个人叫起来。“哎呀!那不是瑞普·凡·温克尔吗——在那边——靠着树的那个。”
瑞普望去,发现一个和自己上山时完全相象的人:显然同样懒散,当然同样衣衫褴褛!这可怜的人彻底糊涂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谁,还是不是瑞普。正当他迷惑之际,戴三角帽的人质问他是谁,叫何名。
“天晓得。”他叫道,不知所措。“我不再是自己——成了别人——那个人才是我——不——那是另一个人取代了我——昨晚我还是我自己,但在山上睡着了——他们把我的枪换走——一切都变了——我也变了——说不出我的名字,或者我是谁!”
一旁的人面面相觑,意味深长地点头,眨眼,用手指轻拍额头。有人还低声说把老家伙的枪弄走,以免他干坏事——一提到这,那个妄自尊大、头戴三角帽的人就急忙离开。在此关键时刻,一个看似精神饱满的妇女挤过人群,上前打量这个胡须灰白的人。她抱着一个圆脸的小孩,孩子见他怪模怪样被吓哭了。“别哭,瑞普,”她叫道,“别哭,你这小傻瓜,老人不会伤害你的。”小孩的名字,母亲的神态和语调,全在他脑中引起一连串回忆。“这位好心的妇女,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朱迪恩·加德尼。”
“你父亲的名字呢?”
“啊,可怜的人,他叫瑞普·凡·温克尔,但他带着枪离家已二十年,以后再没消息——只有他的狗回来了——谁也不知他是自杀了呢,还是被印第安人带走了。我那时只是个小姑娘。”
瑞普现在只剩一个问题,问时声音发抖:
“**呢?”
“唉,不久前她也死了——因为和新英格兰的一个小贩大吵大闹,狂怒之下血管破裂。”
一听此消息瑞普至少感到聊以自慰。这个老实人再也无法自制,他抱着女儿和外孙,大声说:“我就是你父亲呀!曾经是年轻的瑞普·凡·温克尔——现在变成老瑞普·凡·温克尔啦!难道谁也不认识可怜的瑞普·凡·温克尔了吗!”
所有人呆若木鸡,最后一个老太太摇摇晃晃走出人群,一手遮眉头,凝视片刻他的脸,叫道:“果然是他!——是瑞普·凡·温克尔——是他本人——欢迎你回来呀,老邻居——唉呀,这么长二十年你都到哪里去了?”
瑞普很快讲完自己的经历,因为整整二十年对于他不过一夜之隔。邻居们听了都瞠目结舌;有的互相眨眼,现出挖苦的表情;那个妄自尊大、头戴三角帽的人惊恐之后回过身来,紧闭嘴唇,摇摇头——在场的人也无不跟着摇头。
然而,大家决定采纳老彼得·范德唐的观点,他正慢慢沿路走来。他是一位同名历史学家的后裔,该历史学家曾最早报道本地情况。彼得是该村最年高德劭的村民,对周围**和传统习俗了如指掌。他立即想起瑞普,证实其故事不假,大家才觉得十分满意了。他让众人相信,这是从其祖先、那个历史学家传下来的一个事实——卡茨基尔山总有稀奇古怪的人出没。那位首先发现哈得孙河及附近乡村的人——伟大的亨利·哈得孙[ 亨利·哈得孙(?-1611),英国航海家,探险家,探寻通过北冰洋到达亚洲的航道,因船员叛乱,被置于一小船上漂流失踪。]——每隔二十年即和他“半月船”的船员到此守夜一回,以便重访他冒险过的地方,守护以其姓氏命名的河流和巨大城市——彼得的传说从而得以证实。他说其父曾见他们身穿古老的荷兰服饰,在山里一块凹地玩九柱地滚球;他在一个夏日午后亲自听到他们滚球的声音,如远处隆隆的雷鸣。
简言之,人群散开了,回到更重要的选举。瑞普的女儿把他带回家去一起生活。她有一座家具完备的舒适房子,有一个强壮快乐的农民丈夫,瑞普想起此人即曾经常在自己背上爬玩的一个顽童。至于瑞普的儿子和继承人——就是靠着树的那个,他酷似父亲——则在地里干活,但他如同其父,只关心别的事而对自己的事置之不顾。
瑞普的生活又一如既往了。他不久认出许多老友,尽管人世沧桑使之大不如从前。他更喜欢与年轻人交友,很快深受青睐。因为在家无事可做,并且已到既可无所事事又安然自若的幸福晚年,所以他又在旅店门前的长凳上找到位置,作为村里一位老前辈和“战前”的一部“编年史”,受人敬重。但最初与人闲聊他无法搭话,也无法理解在他蛰伏期间发生的怪事。怎么会爆发一场**战争呢?——国家如何摆脱旧英国的束缚,他如何不再是乔治三世陛下的臣民,而成为美国自由公民。实际上瑞普毫不热衷于政治,国家帝国的变化对他几无影响;不过他曾为受某一专制压迫长期呻吟,即“女人当权”。很幸运这已结束——他不再受婚姻约束,可自由进出而毋须害怕凡·温克尔夫人的暴虐行为。然而一提起她的名字他就摇摇头,耸耸肩,抬抬眼;这既可视为向命运屈服,又可看作为解脱婚姻束缚而高兴。
他常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每个到杜利特尔先生的旅店来的人听。最初人们注意到,他每次讲的都有所不同,这无疑因为其大睡方醒的缘故。故事终于如上所述确定下来,当地老少无不烂熟于胸。有人总自称怀疑故事是否真实,坚持认为瑞普以前脑子有病,在此事上总是生出奇思怪想。然而年老的荷兰居民[ 从16世纪起,西、英、荷、法殖民者相继侵入美国,争拓殖民地,故此。],几乎全对此深信不疑——他们即使至今从未于夏日午后听见卡茨基尔山隆隆的雷暴雨,但仍然说亨利·哈得孙在同船员们玩九柱地滚球。附近所有惧内的丈夫每当日子难过,都盼望能静静喝一口瑞普·凡·温克尔酒壶里的美酒。[ 读者会猜想,上述故事,是尼克博克先生从关于腓特烈皇帝和基普霍塞尔山某个小小的德国迷信中,受到启发后得来的。然而,这里附加在故事后面的注释,表明它是一个绝对的事实,由尼克博克以他惯有的忠实讲述出来。
“在很多人看来,瑞普·凡·温克尔的故事似乎难以置信,不过我完全相信,因为我知道在我们古老的荷兰殖民地附近,曾经常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件和现象。的确,在沿哈得孙河的那些村庄里,我就听说过许多比这更奇怪的故事,它们无不得到了充分证实,不容置疑。我甚至亲自与瑞普·凡·温克尔谈过话,最后一次我见到他时,他已是个颇为德高望重的老人,在所有其他问题上都极尽理性,始终如一;因此我认为,凡有良心的人都不会对此事另眼相看。而且,我还见到就此在一位地区法官面前颁发的证书,上面有他亲笔画的十字。所以,这个故事是不可能有疑问的。“D. K.”——原注]
附言
后面的文章,是根据尼克博克先生的备忘录写成的游记:卡茨基尔山总是一个充满传说的地区。印第安人认为它们是精灵的住所,这些精灵影响着天气,要么让这片景色阳光普照,要么让其阴云笼罩;精灵们还带来或好或坏的狩猎季节。他们由一个年老的女精灵统管,据说她是他们的母亲。她住在卡茨基尔山最高峰,日夜掌管着一扇扇门,适当时将它们打开、关上。她在天上悬挂起新月,把旧月切碎成星星。遇到干旱时节,如果适当地讨好她,她会从蜘蛛网和晨露中编织出轻盈的夏云,并从山顶上把它们一片片送走,就像一片片粗梳棉一样漂浮在空中。最后它们被太阳发出的热溶化,形成并不猛烈的阵雨降落下去,让草生长出来,果实成熟,谷物每小时长一英寸。然而如果她不高兴,她就会刮起乌黑的云块,像蛛网里的一只大腹便便的蜘蛛蹲在它们中间。一旦这些阴云突变,灾难就降临山谷了!
印第安人的传说中说,过去曾有某种神灵,他出没于卡茨基尔山那些极其荒凉的幽深之处,给北美印第安人造成各种祸害和烦恼,以这样的恶作剧为乐。有时他装扮成一只熊、豹或鹿,引诱着困惑的猎人在后面疲劳地追踪,穿行于错综复杂的森林和崎岖不平的岩石,然后他忽地跳出来,大喊两声嗬!嗬!让站在悬崖或急流边上的猎人大惊失色。
这个神灵最喜欢的住处如今仍然可见。它是一块岩石或绝壁,位于大山最偏僻的隐蔽处;其周围攀附着开花的葡萄藤,附近野花遍地,它因此被取名为“花园石”。在它的脚下附近有一小湖,孤独的麻鸦经常来到这里,一条条水蛇爬在水面上的白花睡莲的叶子上晒太阳。印第安人对这个地方大为敬畏,以致最勇敢的猎人都不愿来周围追击猎物。然而,从前有个迷路的猎人钻进了“花园石”,他看见一些树叉内放着许多葫芦。于是他拿走一个,可在匆忙离开时葫芦掉进了岩石里,这时突然喷涌出来一条大溪,将他冲下悬崖;他被摔得粉身碎骨,而溪水则流入哈得孙河,一起流到今天,也就是那条名叫卡特斯基尔的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