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心中看见一个崇高强大的民族,正如壮汉苏醒,摆脱了牢固的枷锁;我想,我看见她如鹰一般歌唱雄健的青春,于正午骄阳下睁开眩目的眼睛。
弥尔顿[ 约翰·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政治家,其名篇有《失乐园》、《复乐园》和《力士参孙》。]《论出版自由》
我满怀遗憾,注意到英美文化上的敌意与日俱增。近日,人们对美国好奇有加,伦敦已出版大量遍行于我们这个共和政体后写下的游记;可是其文章似乎意欲传播错误而非知识。此类游记影响甚大。虽然两国交往频繁,但尚无一个民族像美国被英国人妄加报道,深受误解。
英国游人在世上既卓越非凡,又糟糕透顶。只要不为骄傲或利益之心驱使,他们对社会即有深刻达观的见解,对外界事物亦能作出忠实生动的描述,这堪称无与伦比。但当本国利益或名誉与它国的发生冲突,他们便走向另一极端,把平常的正直坦率忘得一干二净,大发恶言嘲笑它国,其心实在偏狭。
因此,他们描写的国家愈遥远,其游记愈真诚准确。对尼罗河大瀑布以外的地区,黄海的无名岛屿,印度内地,或游人易于想象的远方,英国人的描述使我深信不疑;但他们对邻邦和与之交往频繁的国家之报道,我可得小心谨慎。我愿极力相信其真诚,却不敢苟同其偏见。
美国运气不佳,来观光的英国游人系最糟一类。明智达观者都被派至远方探索,深入沙漠,研究野蛮民族的风俗习惯——而英国几乎不可能与之长期互利,或寻求彼此的幸福。于是,成为美国神使的,仅剩下破产的商人,富于心计的冒险者,游荡的技工,曼彻斯特市和伯明翰市的代理商。了解某一国家,英国即乐于此道——而该国物质文化均在突飞猛进,世界史上一个最伟大的政治变革正酝酿其中,政治家和哲学家从而获得最深刻重大的研究课题。
此辈人,对美国作出偏狭报道就不足为奇。美国供世人思考的主题,广大崇高,非其能力所及。不过,美国的民族性正值发酵,自然有残渣沉淀,但配料完好有益;它已证明自己强大慷慨,成为世界强国大有希望。但它何以威力无穷,走向伟大,何以日益令人钦佩,半盲者却视而不见。他们只将不足挂齿的粗暴言行收入眼底,仅能判断事物表面,判断与其私利和报酬相关的事情。为了无常的欲望,他们自我放纵,费尽心机,贪图安逸和卑下的享乐——而这些东西,多为古老守旧、毫无前途、人口过剩的社会所有,这儿有为的劳动者比比皆是,却大多生活万般艰辛。然而,微不足道的享乐,在狭隘者眼里却极为重要。在我们众多优秀的神赐之物中,那些享乐实在相形见绌,这他们要么没发觉,要么不愿承认。
或许他们太不理智,奢望一夜暴富,却大失所望。早期的西班牙探险家,想象在南美洲有一个黄金国,金银遍地,土著人不甚精明,使探险家出其不意、轻而易举地暴富——或许某些英国人即把美国想象成如此国家。其头脑同样欠佳,他们沉迷于荒唐的期望,失望中变得暴躁无礼。他们对美国满怀怨言,发现它并无二致,必须先播种后收获,必须凭才能勤劳致富,必须同自然中常见的困难作斗争,同一个机智聪明、颇富进取的民族竞争。
或许,因为我们热情好客——恐怕这是一种错误——渴望得到外国人的欢心,以求支持(我的同胞多有此愿),英国人便在美国受到异常尊敬。又因为他们一生惯于认为与优良社会无关,在卑微的奴性中长大,因此受到一般礼遇反而自高自大,以为被抬举皆因为对方卑贱。于是他们低估一个社会——这里无人为的差别,而他们恰好成为其中的要人。
但人们会认为,由此产生的报道颇值得弄明真相,出版界编审定会倍加谨慎。作者的动机,其文章的准确度,了解的时期,以及判断能力,均需严加审查,以免对一个同宗民族造成广泛不良的影响。但事实恰恰相反,我们由此见到人类矛盾惊人的一例。英国游人发表关于某个遥远小国的文章时,英国评论家审查其可信性的机警态度,无可企及。他们比较一座金字塔的尺寸,或审读对某座废墟的描写,多么谨小慎微,指责一些稿件失误时,多么严厉,而这些文章只是略为表示好奇而已。另一方面,他们却迫不及待信任某些粗俗无名的作家,采纳其谬误拙劣的文章,尽管所涉及的国家与本国的联系无比密切重要。而且,他们把大量不足凭信的文章编成教科书,大加评述,其热情和才能足可干一番更伟大的事业。
然而,对此一事,以及某些我担心会影响民族感情的行为,我的同胞显然倍加关注,否则,对这讨厌陈腐的话题我可不愿详加论述。此类攻击不可轻视,虽然无法对我们造成任何实质伤害。他们极力把连篇累牍的谬论编织于我们周围,使之犹如蛛网缠住一个未成年的巨人的手脚。美国不断超越英国。英国的谬误一个个自行崩溃。我们必须坚持奋斗,每天极力抗争。我们暂且假定,所有英国作家团结一致,屈尊俯就,把伟大的才智用于如此微不足道的事——即使这样,也无法掩盖我们迅速提高的重要地位和无与伦比的繁荣。他们无法掩盖这一事实:美国的昌盛,不仅归功于物质丰富,地理优越,而且归功于精神高尚;归功于政治自由,知识普及,道德健康和**盛行——民族因此强大,充满活力——事实上,英国人已承认这对其民族的强盛与辉煌大为有利。
可我们何以对英国的诽谤如此敏感?何以自寻烦恼,深受其傲慢无礼的影响?荣誉名声有其生命,此观点并非英国人独有。一个民族是否荣耀,世人有目共睹;民族的所作所为,均逃不过千万双眼睛——民族的荣辱即以此为证。
所以,英国对美国是否公正,就我们而言相对无关紧要——或许对英国本身倒至为关键。它让一个年轻的民族产生怨愤,而它未来却将与之共同成长强大。若在美国,它从此将发现一个怀恨的对手和强大的敌人——英国一些作家即极力使之深信如此——那么它大概恰好要感谢那些作家,因为他们引起了对抗,挑起了敌意。众所周知,当今文学的影响广泛深远,人类的观点情感深受其支配。刀剑的斗争仅暂时而已,创伤只触及肉体,宽宏大量者会予以谅解忘却,并且引以为豪。可作家的诽谤直刺心脏,在最高尚的精神里引起最长久的怨恨,这怨恨时刻萦绕心际,极易造成最无意义的冲突。凡公开的行动,在两国间极少招致敌意;常常是,事前即心怀妒忌与恶意,总想冒犯他人。究其根源,不难发现它们产生于唯利是图的作家,而他们不过恶作剧地发泄一番;他们无忧无虑身居密室,为挣得可耻的面包,编造传布恶毒言语,从而激怒慷慨大方的勇士。
对此问题我并非过分强调,因为这对于我国尤为突出。出版界对美国人的影响之大,任何国家无可比拟;因为即使对最贫困的阶级美国亦实行普遍教育,人人均能看书读报。英国发表任何有关我国的问题,无不传遍美国各地。英国作家每一中伤的言语,或英国官员每一无益的讽刺,都会扼杀我们的善意,并且另外增添潜在的怨恨。如英国者,系文学源泉的所在,因此其力量多么充分,责任多么确切,应使之成为高尚友爱情感的媒介——成为一条小溪,让英美民族在此会聚,和平友好地共饮溪水。然而,若英国坚持把它变成怨恨之水,实属不智,终将后悔。美国目前的友谊,也许对它无足轻重,但美国未来的命运不容置疑,而英国的命运却笼罩着疑影。假若阴暗之日到来,厄运降临——即便最高傲的帝国都不曾幸免——它也许后悔自己一时糊涂,把本该紧紧拥抱的民族从身边赶走,使与外国获得真正友谊的唯一机会遭致**。
英国有一个总体印象:美国人对其母国不友好。此为工于心计的作家大肆宣传的一个错误。无疑,美国人政治上有诸多分歧,对不自由的英国出版界普遍懊恼,但总体而言美国人是强烈倾向英国的。的确,这种偏执在美国许多地区一度达到可笑程度。一提到英国人,家家户户无不顿生信任,热情备至,常对其负义卑劣不屑一顾。所有美国人,一想到英国就热心有加。我们怀着温柔崇敬的神圣情感,视之为祖先的领地——视之为我们民族庄严的博物馆,其中的纪念物、古物比比皆是——视之为我们圣贤英雄祖先的故土与陵墓。除本国外,我们最为英国的荣耀欣喜,最渴望获得其赞赏。我们为有共同祖先深感温暖和激动,对英国怀着深切的向往。即便是最近的战争,在敌对状态中,一有机会表露善意,宽宏大量的美国人就乐于如此:他们仍然为未来保持着友谊的火花。
难道一切将告结束?难道我们民族间罕有的亲情金带将一刀两断?——也许此为上策,它可驱散我们心中臣服的幻觉。或许,这会不时妨碍我们的实际利益,阻止我们固有的民族自豪。可放弃这种亲情关系谈何容易!有些情感比利益更为可贵,比自豪更贴近心灵。当我们离祖先的家愈走愈远时,此种情感会使我们回头一顾,深感遗憾,仿佛为任性的父母悲哀,孩子的爱慕之心随后化为乌有。
英国对美国的中伤,是目光短浅、不明事理的表现,而我们的反驳亦同样不够明智。我并非指美国在果断勇敢地辩护,亦非指它对英国诽谤者严厉批评,而指以牙还牙的倾向——反唇相讥,产生偏见,这似乎正在我国的作家中盛行。我们要特别防止这种倾向,它会加倍邪恶而非纠正错误。反击辱骂,讽刺嘲弄,的确是举手之劳,亦最为诱人;但那是可鄙无益的争夺,是心智不佳的人之所作所为,它与其说让人气愤,不如说使人无礼。如果英国让商业上的卑鄙妒忌或政治上的仇恨憎恶,败坏其正直的出版界,成为毒害大众思想的泉水,我们可得当心。也许它自认为乐于散布谬误,招致恶意,以便阻止我们移居英国;可我们毫无此意。我们亦无民族嫉妒心理,因为在同英国的一切抗衡中,美国系不断兴旺有利的一方。所以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满足怨恨之心,这只是一种以牙还牙的思想,甚至亦是徒劳无益的。我们的反驳文章绝不会在英国发表,难以如愿——却在我们作家中养成暴躁易怒的脾性,使本国早期文学甜蜜的流水发酸,在其花丛中种下各种荆棘。更糟糕的是,文章在本国流行,就其影响而论,造成致命的民族偏见。此为不良之举,尤其要克服。我们颇受**支配,应倍加**大众思想的纯洁。知识即力量,真理即知识,因此无论谁故意传布偏见,都在存心挖掉本国力量的根基。
身为共和国人,更应正直坦率,平心静气。他们均为崇高思想和意志的组成部分,面对一切民族关注的问题,应能作出冷静沉着、公正无私的判断。我们同英国的关系有其特殊性,问题必定更多,并且微妙棘手,最敏锐活跃的情感因此遭致影响。处理中,我们采取的民族措施,必须根本上取决于大众心理;要排除如此心理中一切潜在的不良情感与偏狭,决不能操之过急。
像我们这样,把救济院向全世界开放时,对谁都应毫无偏见。至少,我们应自豪地树立一个民族榜样——无民族反感,心胸宽阔,不仅光明正大,热情好客,而且颇有礼貌,可贵有加。
民族偏见应如何待之?它们系古老国家在无知的原始时代,所患上的根深蒂固的毛病,当时民族间相互知之甚少,彼此怀疑敌视。相反,我们的民族产生于开明达观的时代,在此之际,世上不同的生活地方,人类家族的各个分支,都受到人们孜孜不倦的研究,相互了解。若不摆脱民族偏见即会丧失生活的优越,正如不摆脱地方迷信就会丧失古昔的长处。
但首要的是,让我们不受愤怒情绪的影响,以免对其真正优秀可贵的品性熟视无睹。美国是年轻的民族,必须善于学习效仿,必须尽力以欧洲现今民族为榜样典范。而最值得我们学习研究的莫过于英国,其精神素质与我们的最为相似。英国人在风俗习惯,文化事业,**,对个人最可贵的利益,最神圣的慈善行为上的思维方式,与美国人极为相投,事实上本身即杰出非凡:因为英国繁荣的深厚根基,正建立于**美好的道德情感之上。无论上层建筑多么陈腐,或怎样备受辱骂,其大厦的基础坚实可靠,建筑材料堪称一流,结构稳固,长久巍然屹立于世界大风暴中。
那么,让我们的作家抛弃所有愤怒吧,并以此为豪,不屑于对英国作家的狭隘思想以牙还牙,谈论英国民族时能毫无偏见,坦然之至。既然他们指责我们某些同胞不加区分、固执己见地赞赏模仿一切英国的事物——就因为它们为英国所有——那么请坦诚相告:什么才值得真正赞同?因此,我们可把英国视为永垂不朽的参考书,时时借鉴,其中不乏长年累月得出的合理结论。书中难免掺入错误和谬论,我们一方面避而远之,另一方面吸取富有真正智慧的金玉良言,使美国民族更加趋于强大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