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过了河,马车朝山上爬去。甚至在“十二橡树”进入视野之前,斯嘉丽就已经看到一团烟雾缓缓地飘荡在那些高高的树顶上,闻到了阵阵诱人的香气,那是燃烧的山胡桃木和正在烧烤着的猪肉和羊肉。
那些昨天晚上就开始缓慢燃烧的烧烤坑现在应该已经变成玫瑰红色灰烬的长沟了。架在长沟上面的、串着肉的烧烤叉转动着,肉汁滴落到炭火中,咝咝作响。斯嘉丽知道随风飘来的香气来自那栋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树林。约翰·威尔克斯总是在那里,在那条通向玫瑰花园的平缓的斜坡上,举办他的烧烤聚会。一处绿树成荫的佳境,远比其它地方,如卡尔弗特家使用的地方,舒适愉快多了。卡尔弗特太太不喜欢烧烤的食物,并且声称那些气味好几天之后还没有从房子里散发出去。因此,她的客人总是在距离她的房子四分之一英里的、一处平坦而没有树阴的地方烧烤,热得浑身难受。但是,这位以好客闻名全州的约翰·威尔克斯在举办烧烤聚会上的确非常在行。
那些长长的带支架的野餐桌上铺着威尔克斯家最精美的亚麻布。这些餐桌总是摆在树阴最浓密的地方,两旁摆放着没有靠背的长凳;对于那些不喜欢坐长凳的人,开阔的空地上还为他们散乱地放置了从房子里搬出来的一些椅子、跪垫和坐垫等。在距离比较远、客人闻不到烟味的地方是那些用于烤肉的长火坑和炖肉汁的大铁锅。烤肉酱和蔬菜炖肉的美味诱人的香气从锅里飘散出来。威尔克斯先生总是安排至少一打的黑人端着托盘跑前跑后地为客人服务。在那边,仓库的后面,还有另一个烧烤炕,是专供家仆、客人的车夫、女仆等使用的。他们在那里尽情地享用玉米烤饼、甘薯和猪小肠,黑人最钟爱的猪内脏;正合时令时,他们还可以饱餐一顿西瓜。
闻到清脆的新鲜猪肉的香气时,斯嘉丽欣赏地皱了皱鼻子,希望等到猪肉烤好的时候,她会有些食欲。因为此刻她的肚子还装满了食物;而且腰勒得太紧,时时刻刻都担心自己会打嗝。那就惨到家了,因为只有老男人和非常老的老太婆才可以当众打嗝,不在乎别人的说三道四呢。他们到了山坡的顶上,那座完美对称的白房子就耸立在她的面前。它的支柱高挺、游廊宽敞、屋顶平坦,漂亮得像一位自信的美女。她相信自己魅力无穷,可以在所有的人面前显得慷慨大方、雍容华贵。斯嘉丽对“十二橡树”的热爱甚至超过了塔拉,因为它具有一种宏伟庄严的美丽,一种沉稳老练的高贵,这些杰拉尔德的住宅都不具备。
宽阔弯曲的车道上到处是鞍马和马车;宾客们正纷纷下马下车,朋友们互相打着招呼。聚会时总是兴奋不已的黑人一边咧着大嘴笑着,一边牵着牲口到谷仓场院上去卸下马鞍,解下马具,让它们休息一下。成群的孩子,黑人的和白人的,在新绿的草坪上跑啊喊啊,一边玩着跳房子和追人的游戏,一边吹嘘着自己要吃多少多少东西。那间从房前一直延伸到房后的宽敞的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奥哈拉的马车在前面台阶处停下来时,斯嘉丽看到那些穿着圆环裙的姑娘,亮丽得宛如蝴蝶,正在沿着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来下去。她们彼此搂着腰,停下来倚靠在楼梯栏杆的扶手上,一边大声笑着,一边招呼下面大厅里的青年男子们。
透过敞开的落地窗,她瞥见那些上了年纪的妇女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她们穿着深色的绸衣,摇着扇子,谈论着婴儿、疾病以及谁娶了谁、为啥娶之类的事情。威尔克斯家的伙食管家汤姆急匆匆地穿梭在大厅和门厅里。他手里端着一只银托盘。向那些身穿着浅黄褐色或者灰色裤子和精致的皱边亚麻布衬衫的青年男子奉上高玻璃杯时,他不停地鞠躬和微笑。向阳的前廊上也挤满了客人。是的,全县的人都在这里了,斯嘉丽想道。塔尔顿家的四个小伙子和他们的爸爸正倚靠在高高的支柱上。那对双胞胎,斯图尔特和布伦特,照例难舍难分地并肩站在那儿。博伊德和汤姆和他们的爸爸,詹姆斯·塔尔顿,在一起。卡尔弗特先生紧紧地站在他的北方佬妻子的身边。尽管已经在佐治亚生活了十五年,她好像到哪儿都还是和别人合不来。每个人都待她非常客气而又友善,因为都觉得她可怜。她的出身已然是个错误,但是她又当了卡尔弗特先生的孩子的家庭教师,这使得她错上加错,令人无法释怀。卡尔弗特家的两个小伙子,雷福德和凯德,正和他们那个衣着华丽的金发妹妹凯瑟琳在一起。他们正在取笑黑脸的乔[ 约瑟夫的昵称。]·方丹和萨莉·芒罗,他漂亮的未婚妻。亚可克斯和托尼·方丹正在迪米媞·芒罗的耳边窃窃私语,哄得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有些家庭来自十英里外的洛夫乔伊,有的来自费耶特维尔市和琼斯博罗市,少数几家甚至来自亚特兰大市和梅肯市。整栋房子好像要被客人挤爆了。房子充满了此起彼伏的、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以及妇女们咯咯的笑声、唧唧喳喳的谈话声和尖叫声。
约翰·威尔克斯站在走廊的台阶上。他一头银发,腰挺得笔直,脸上焕发着安详的魅力和对来客的殷勤热诚,像佐治亚夏天的太阳一样永远那么温暖。他的身旁站着霍妮[ “霍妮”(Honey)的字面含义是“甜蜜”。]·威尔克斯。人们之所以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对于从她的父亲到农田工人的所有人都用同样亲切的口气说话。她正在招呼着每一位到来的客人,忸怩不安而又紧张地咯咯笑着。
霍妮那种急切地吸引每个看到的男人的注意力的显而易见的渴望劲儿,同她爸爸的沉着冷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使得斯嘉丽觉得,也许塔尔顿夫人的那番话毕竟还是有些道理的。毫无疑问,威尔克斯家的男人都具有他们家族的外貌特征。约翰·威尔克斯和阿什利都有浓密的赤金色睫毛,使他们的灰眼睛显得格外瞩目。但是在霍妮和她的姐姐英蒂雅的脸上,她们的睫毛则是稀疏而且黯然无色。霍妮有着一只野兔般的睫毛稀少的外表,而英蒂雅只能用“平淡”一词来形容了。
到处都看不到英蒂雅的踪影。不过,斯嘉丽知道,她很可能正在厨房里对仆人们作着最后的指示呢。斯嘉丽心想:可怜的英蒂雅,自从她的妈妈去世以后,她在操持家务方面花费了太多的心思。因此,除了斯图尔特·塔尔顿,她从来没有机会去结交别的男朋友。如果他觉得我比她长得好看,那肯定不能怨我啊。
约翰·威尔克斯走下台阶,伸出胳膊让斯嘉丽搀扶。下马车时,看到休伦在得意地傻笑,她便知道休伦已经在人丛中看到了弗兰克·肯尼迪。
“要是我不能找到一位比这个穿马裤的谨小慎微的男人更好的公子哥才怪呢!”她一面不屑地在心里想着,一面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了地上并微笑着向约翰·威尔克斯表示感谢。
弗兰克·肯尼迪正急匆匆地跑到马车边上来搀扶休伦。休伦昂首挺胸的得意劲儿恨得斯嘉丽想抽她一个耳光。弗兰克·肯尼迪可能比县里任何人都拥有更多的土地,他也可能心地非常善良,可是和他的实际情况一比较,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他已经四十岁了,而且身材瘦小,整天紧张兮兮的,留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胡子,做起事来总是婆婆妈妈、叽叽歪歪的。不过,斯嘉丽想起了自己的计划。她压制住了自己的轻蔑,同时冲他粲然一笑,算是打个招呼。他立刻怔在了那里,一面向休伦伸出了胳膊,一面却又高兴地不错眼珠地盯着斯嘉丽。
甚至在和约翰·威尔克斯愉快地应酬闲谈时,斯嘉丽的两只眼睛都在人群里寻找着阿什利,可是他不在走廊上。很多人大声地喊着打招呼,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塔尔顿一起朝她走了过来。芒罗家的姑娘们冲过来对她的裙子赞不绝口。她很快就成了一个吵吵嚷嚷的圈子的中心。这些声音越来越高,都想着高过别人,被人听到。可是阿什利在哪里?梅拉妮和查尔斯呢?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了看四周,又朝大厅里说说笑笑的人群张望。
她喋喋不休地聊着,笑着,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屋里和庭院里。她的眼睛落在了一个陌生人身上。他独自站在大厅里,淡漠而又放肆地盯着她看。这使她顿时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一面是女性为自己吸引到男人而获得的愉悦,一面是自己的衣服领口太低露出了胸部而感到的尴尬。他看来年龄很大,至少三十五岁了。他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体格健壮。斯嘉丽心想,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膀阔腰圆、肌肉结实,壮硕得有点不像绅士呀。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他笑了起来,在修剪得短短的髭须下,露出一口狰狞雪白的牙齿。他脸膛黝黑得像个海盗,他的眼睛像海盗的一样深沉而又凶狠,好像在掂量一艘将要凿沉的大帆船或要抢走的一个少女似的。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冷漠莽撞的表情。冲着她微笑时,他的嘴角流露出玩世不恭的样子。斯嘉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她觉得这样的注视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可是令她感到恼火的是,她竟然没有这种感觉。她不清楚他可能是谁,但是毫无疑问地,从他黝黑的面孔上能够看出他具有高贵的血统。细长的鹰钩鼻、饱满的红嘴唇、高高的额头和饱满的天庭,这些都表明了这一点。
她没有报以微笑,不情愿地从他身上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同时,他也转过头去,因为有人在叫他:“雷特!雷特·巴特勒!到这边来!我要你见见佐治亚心肠最硬的姑娘。”
雷特·巴特勒?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好像是与某条名声不怎么好的丑闻有关。不过,她的一门心思都在阿什利身上。她不再理会这个想法了。
“我得上楼去把头发弄弄平整,”她告诉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他们正想把她和人群中的其他人隔开。“你们两个男孩子等着我啊。千万别跟其他女孩跑掉了,那样我会火冒三丈的。”
她能够看得出来,要是今天她跟任何其他人打情骂俏,斯图尔特肯定会不依不饶的。他刚刚喝了几杯酒,脸上带着一副找人打架的表情。凭着以往的经验,她知道要有麻烦了。她在过厅里停下来,跟朋友说说话,又跟英蒂雅打了招呼。她正从后屋里走出来,头发蓬乱不堪,额头上渗着细小的汗珠。可怜的英蒂雅!一个姑娘长着淡淡的头发和睫毛,还有一个显得脾气倔强的下巴,这就已经够糟糕了,更何况她已经二十岁了还是一个未婚的大龄女。她想知道英蒂雅是否为了抢走斯图尔特的事情而对她怀恨在心。许多人都说她依然爱着他,可是你永远都不知道威尔克斯家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即便她记恨这件事,她也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迹象。她一如既往,仍然用那种敬而远之而又非常客气的态度对待斯嘉丽。
斯嘉丽愉快地和她说了几句话,便开始沿着宽敞的楼梯上楼。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个羞怯的声音叫她的名字。转过身,她看到了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白皙的前额上覆盖着柔软的棕色卷发,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纯洁而又温柔,宛若一只长毛牧羊犬的。他穿着非常合身的深黄色裤子和黑色外套,带皱褶的衬衫领口的上方打着一个最宽大而又最时髦的黑领结。她转过身来时,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因为在女孩子面前他总是缺乏自信。像大多数腼腆的男性一样,他非常爱慕像斯嘉丽这样快乐的、活泼而又无拘无束的姑娘。她以前待他只是例行公事地客气一下。因此,现在她不仅冲他开心地一笑而且还伸出了两只手,他高兴地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哎呀,查尔斯·汉密尔顿,你这个英俊的老家伙,是你啊!我敢打赌,你从亚特兰大赶到这里来,就是来伤我的可怜的心的!”
查尔斯激动地都要结巴了。他双手抓住她温暖的小手,呆呆地望着那双忽闪忽闪的绿眼睛。姑娘们总是这样和男孩子说话,可是从来没有这样对查尔斯。他一直弄不清这其中的原委。女孩们总是把他看作是小弟弟而且待他非常亲切,但从来都不挑逗他。他总是巴不得姑娘们同他打情骂俏和说说笑笑,就像她们经常和那些长相远不如他、物质财富比他缺乏的男孩打打闹闹那样。然而,在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的那仅有的一两次里,他却想不出来说什么才好。对于自己的拙嘴笨腮,他感到非常尴尬,痛苦万分。事后,他晚上久久不能入睡,想着那些他本来可以说的迷人的殷勤话语;然而,他难得有第二次的机会,因为经过一两次的尝试之后,那些女孩子就对他不理不睬了。
他和霍妮的婚事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等到来年秋天他继承了遗产,他们就会成婚。既便如此,和霍妮在一起时,他也是胆小羞怯,找不到话说。有时候,他有一种窝囊的感觉。他觉得霍妮的卖弄风情和她的做派根本配不上他,因为她对男孩子很痴迷,在他的想象中,她恐怕只要有机会就会对任何一个男人使出那一套的。查尔斯对于娶霍妮这件事不怎么上心,因为她没有激起他心中的那种疯狂浪漫的激情,而他挚爱的书本使他坚信能够做到这些的才是一个够格的恋人。他一直渴望着某位漂亮、活泼、热情如火而又调皮淘气的女孩能够来爱他。
现在,斯嘉丽·奥哈拉正在挑逗他,说他让她伤心了!
他努力想找几句话说,可是怎么都想不出来。他默默地感谢斯嘉丽,因为她在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话,这样反而省得他开口说话了。这事太美好了,不敢相信是真的。
“现在,你就呆在这儿等我回来,因为我要和你一起吃烧烤。不准走开去和那些其他女孩调情,因为我会大大吃醋的!”两旁各一酒窝的红嘴唇里说出了这些话;那双绿眼睛的上方,两道乌黑的睫毛迅速而又严肃地舞动着。
“我不走开,”他终于缓过劲来喘了口气,打心底里没有想到她只是把他当作一只等待屠夫的小牛犊。
她用那把合着的折扇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胳膊,然后转身上楼。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个名叫雷特·巴特勒的男人身上,他正独自站在离查尔斯几英尺远的地方。很显然,他听到了刚才的全部谈话,因为他抬头冲着斯嘉丽咧嘴笑了笑,那坏坏的表情像只公猫似的。他接着又上下打量了斯嘉丽,直勾勾的目光中完全没有她所习惯的那种尊敬。
“见鬼了!”斯嘉丽用杰拉尔德最喜欢的那句粗话气哼哼地暗自说道。“他看起来好像——好像他知道我没穿内衣的模样,”接着,她甩了甩头,走上了楼梯。
在放外套的那间卧室里,她发现凯瑟琳·卡尔弗特正站在镜前精心地打扮自己。她正在咬着嘴唇,好让它们显得更红。她的饰带上佩戴着新鲜的玫瑰花,正好配得上她的两颊。那双像矢车菊般湛蓝的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
“凯瑟琳,”斯嘉丽说,一面试着把她那件紧身胸衣的腰身拉高一点,“楼下那个姓巴特勒的讨厌男人是谁?”
“亲爱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凯瑟琳一边兴奋地小声说,一边警惕地留意着隔壁房间,迪尔茜和威尔克斯家姑娘们的奶娘正在那里闲聊呢。“我无法想象威尔克斯先生对于他到这里来的感受。不过,他本来是在琼斯博罗拜访肯尼迪先生,商量**棉花的生意。当然啦,肯尼迪先生就只好把他带着,一起过来了。他不能一走了之,丢下他啊。”
“他有什么问题吗?”
“亲爱的,没人待见他啊!”
“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
斯嘉丽默默地寻思着这件事,因为她还从来没有跟一个不招人待见的人在一起过呢。这真是非常令人兴奋的。
“他以前都干啥了?”
“哦,斯嘉丽,他的名声坏透了!他的名字是雷特·巴特勒,来自查尔斯顿。他的家人都是那里的最正派的人,可是现在甚至都不和他说话。
去年夏天,卡罗·雷特跟我讲过他的事情。他和她的家庭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不过她知道他的所有事情,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被西点军校开除的。你想想吧!还有很多太坏的事情,连卡罗也不便知道。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他没有娶那个姑**事儿。”
“快告诉我!”
“亲爱的,难道你啥都不知道?卡罗去年夏天全都告诉我了。要是**妈觉得卡罗居然知道这种事,恐怕她会被气死的。哎,这位巴特勒先生带着一个查尔斯顿的姑娘坐着马车到户外兜风。我从来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不过我有自己的怀疑对象。她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的话,她就不会在没有伴护人的情况下在傍晚跟他出去了。亲爱的,他们在户外差不多待了一整个晚上,最后才步行回家。他们说是马跑了,马车也撞坏了,而他们在树林里迷了路。你猜怎么样——”
“我不会猜。快说吧,”斯嘉丽兴致勃勃地说,一心巴望着最坏的结果。
“第二天他居然拒绝娶她!”
“噢,”斯嘉丽说,她的希望破灭了。
“他说他没有——呃——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也看不出为什么他应该娶她。自然喽,她哥哥把他叫了出去。巴特勒先生说他宁愿被一枪打死也不会娶一个傻丫头。于是他们进行了一场决斗。巴特勒先生击中了那姑**哥哥,他死了。巴特勒先生也只好离开了查尔斯顿,现在没有人接纳他,”凯瑟琳得意洋洋地讲完了她的故事。她完成得很及时,因为这时迪尔茜回到房间来照看斯嘉丽的梳妆了。
“她有了孩子没?”斯嘉丽在凯瑟琳的耳边小声地问。
凯瑟琳拼命地摇了摇头。“不过她还不是被毁了,”她愤愤不平地低声说。
我真希望我能让阿什利毁了我的名声,斯嘉丽突然这样想到。他太正人君子了,肯定不会不娶我的。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她不由自主地对雷特·巴特勒产生了一种敬意,因为他拒绝娶一个傻乎乎的女孩。
在房后一棵粗大橡树的树阴下,斯嘉丽坐在一张高高的黄檀木软垫凳上。她衣裙上的荷叶花边和皱褶在她的周围波动起伏。那双绿羊皮的软鞋在她的裙下露出了大约两英寸的样子,这是一位淑女坐着时双脚能够露在外面而又不失身份的最大尺度。她手里捧着一只几乎没有动过的盘子,七位骑士簇拥在她的身边。烧烤聚会已经达到了高潮。温暖的空气中洋溢着笑声、谈话声、银餐具和瓷器擦碰的叮当声,以及烤肉和浓肉汤的浓郁的香气。偶尔会有一阵微风转向,长长的烧烤坑里冒出的股股轻烟就会飘向人群。女士们立刻假装厌烦地尖叫起来,并且拼命地挥舞手中的棕榈叶扇子。
绝大多数的年轻女士都同她们的男伴坐在餐桌边的长凳上。不过,意识到在这种座席上一个女孩只有左右两边,而且两边只能各坐一个男人,斯嘉丽便选择在离开餐桌的地方坐了下来,这样她的周围就可以聚集尽可能多的男人。
已婚妇女都坐在凉亭里,她们的深色衣裳在色彩缤纷和欢声笑语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无论年龄大小,主妇们总是坐在一块儿,和那些明眸皓齿的小姐、公子和他们的欢声笑语保持一段距离,因为在南方没有已婚的美女这种说法。从倚老卖老公然打嗝的方丹老奶奶到初次怀孕正在极力忍住不吐的十七岁的艾丽斯·芒罗,她们正凑在一起谈论着没完没了的家族和妇产科问题。这一切才使得这样的**成为令人愉快的、富有教育意义的事件。
斯嘉丽十分不屑地扫她们一眼,觉得她们看起来简直像一群肥胖的乌鸦。已婚妇女从来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她没有想到的是,如果嫁给了阿什利,她就会自动地被流放到凉亭和前厅那里,跟这些穿暗色绸衣的主妇们坐在一起,变得和她们一样得庄重和乏味,不再是快活和嬉笑打闹的一员了。像大多数女孩一样,她的想象力只把她带到了结婚的圣坛,没有考虑得更长远。还有,她现在非常不高兴,没有心情去思考这种抽象的事情。
她垂下眼帘,看着手里的盘子,优雅地拿起一片松脆饼干,然后轻轻地咬了一点。她完全没有胃口,要是奶娘见到了她的这副模样肯定会大加赞赏的。尽管周围有太多的公子哥,她却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苦过。在某种程度上,她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阿什利身上而言,她昨晚想好的那些计划已经彻底泡汤了。她已经吸引了几十个其他的公子哥,可是却没有阿什利。昨天下午她所担心的那些事情重又向她袭来并且占据了她,使她的心脏时快时慢,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的。
阿什利根本没有加入她周围的那个圈子的意思。事实上,从来到以后,她还没有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自从见面打过招呼之后都没再和他说过话。当她走进后花园时,他走上前来欢迎过她,不过那是梅拉妮正挽着他的胳膊。她还没有到他的肩膀高呢。
梅拉妮是个娇小脆弱的姑娘,她给人的感觉像个躲在妈妈的巨大圆环裙下的孩子。她那双褐色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羞怯、几近恐惧的神色就更加了这一印象。她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上面严严实实地罩着发网,没有一根头发落在外面。这团乌黑的头发,再加上那长长的美人尖,使她那心形的脸蛋显得更加突出。因为两颧骨相距太远、下巴太尖,这是一张甜蜜而又娇怯、但仍显平淡的脸蛋。她不会那些女性卖弄风情的花招,让观察者们忘掉她的这种平淡。她的长相像——而且是——大地般得自然纯朴,面包般得真实可贵,春水般得清澈透明。尽管相貌平淡、身材娇小,她的一举一动中却透着一种沉着冷静的庄重,让人莫名得为之心动,也使她看起来比她十七岁的年龄成熟老练得多。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细蝉翼纱连衣裙,上面系着樱桃红的绸带。裙的皱褶波浪起伏正好掩饰着她像孩子般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那顶挂着樱桃红的细长饰带的黄帽子使她的奶油般光滑的肌肤更加光彩夺目。她那对带着长金链的、沉甸甸的耳坠从网得整整齐齐的卷发中垂下来,在她那双褐色的眼睛旁摆来荡去。这双眼睛具有冬天树林中静静的湖水的柔和光泽,两片褐色的树叶透过宁静的湖水闪闪发光。
她小心翼翼地微笑着迎接斯嘉丽并且夸奖她那件绿色的连衣裙非常漂亮,斯嘉丽非常勉为其难地作了礼节性的回答,因为她太想单独和阿什利谈一谈了!从那以后,阿什利就远离了其他的宾客,坐在梅拉妮脚边的一只凳子上。他和她小声地交谈着,脸上挂着那种令斯嘉丽为之痴狂的、悠闲而又半睡半醒似的微笑。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梅拉妮的眼中闪着亮光,甚至连斯嘉丽也不得不承认她看起来还算过得去。看着阿什利的时候,梅拉妮那张平淡的脸好像被内心的烈火照耀得红光满面。如果一颗热恋的内心能够呈现在脸上,那么现在梅拉妮·汉密尔顿的脸上就洋溢着暖暖的爱意。
斯嘉丽想把目光从这两人身上挪开,可就是办不到。每看一次他们,她与周围的骑士们的快乐就会变得更加得热烈。她陪着他们一起大笑、谈着那些大胆冒险的事情、挑逗着他们。听到他们的奉承话,她就甩甩头,她的那对耳坠也跟着摇来晃去。她说了许多遍“瞎说”,并且声明他们说的话都不是真的,还发誓说她永远都不相信任何男人所说的任何事情。可是阿什利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她。他只是抬头看着梅拉妮并且不停地说着话,梅拉妮则低头看着他,带着一种她实际上是属于他的表情。
因此,斯嘉丽感到痛苦不堪。
在局外人看来,一个像她这样被公子们簇拥的女孩再没有理由感到痛苦了。她毫无疑问是这场烧烤聚会的花魁,是大家关注的中心。她在男人心中激起的**动,再加上其他女孩心中的妒火,都应该比任何其它时候更让她得到巨大的满足感。
她的青睐给查尔斯·汉密尔顿壮了胆,尽管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合起伙来想赶走他,他像扎了根般牢牢地站在她的右边。他一只手举着她的扇子,另一只手端着自己那盘还没动过的烤肉。他硬是不去接触霍妮的眼光,而霍妮看起来都要伤心落泪了。凯德懒洋洋地坐在她的左边,拉着她的衣角想引起她的注意,同时用憋着怒火的眼睛瞪着斯图尔特。他和这对双胞胎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而且已经吵过架了。弗兰克·肯尼迪像带着一只小鸡的母鸡忙得团团转。他在橡树树阴和餐桌之间跑来跑去,挑选美食佳肴来博得斯嘉丽的好感,仿佛周围没有十几个仆人服侍他们似的。结果呢,休伦的郁闷和愤怒已经超出了淑女的忍耐程度,她阴沉着脸对斯嘉丽怒目而视。小卡琳早就想大哭一场了,因为,尽管斯嘉丽哪天早晨的话让她感到非常高兴,但是布伦特仅仅对她说了一声“你好,小妹”,同时扯了一下她头发上的丝带,然后就转过身去一味地讨好斯嘉丽了。他平时总是那么亲切,待她随和之中又有几分尊重,让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卡琳暗自地暗梦想着有一天梳起自己的头发,放平裙子,接纳他为一个真正的情人。不过,现在看来,斯嘉丽已经把他弄到手了!面对方丹家那些黑皮肤男孩子的背叛,芒罗家的几位姑娘正在极力地掩饰着她们的苦恼。但是,当托尼和亚历克斯在那个圈子周围徘徊、并在其他人从位置上起身离开时伺机靠近斯嘉丽的模样时,她们感到非常生气。
她们故意扬起眉头,把对斯嘉丽做派的反感巧妙地流露给赫蒂·塔尔顿。唯一适合斯嘉丽的词就是“放荡”。三位年轻的女士几乎同时举起了花边阳伞,说她们已经吃得够多了,谢谢。他们把手指轻轻地搭在靠她们最近的男人的胳膊上,甜蜜地大声嚷嚷着去看玫瑰花园、清泉和凉亭了。这种井然有序的战略性撤退,在场的女人不可能视而不见,男人肯定也会注意到的。
看到那三位男士被拖出了她的魅力圈、跟着几个女孩子一起去观赏她们从儿时就熟悉的这些地标性场所,斯嘉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机敏地偷偷瞟了一眼阿什利,看看他是否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但是,他正在一边把玩梅拉妮的那条缎带的末梢,一边笑眯眯地仰望着她。斯嘉丽痛苦得心如刀绞。她感到自己会去抓挠梅拉妮的**白色皮肤,一直抓到鲜血直流,并且乐在其中。
从梅拉妮的身上移开目光,她看到雷特·巴特勒在注视自己。他没有和众人混在一起,而是站在远处同约翰·威尔克斯交谈。他一直在观察她。她看着他的时候,他立刻大笑了起来。斯嘉丽有种不安的感觉:这个不受人待见的男人是在场的人中惟一知道她隐藏在快乐的外表后面的心事的人;而这恰恰带给了他讽刺挖苦她的乐趣。她本来也可以抓挠他并且以此为乐啊!
“只要我能够熬到这场烧烤聚会结束,一直坚持到午后,”她想,“所有的女孩子就会到楼上去午睡,为今晚的舞会而蓄精养锐。那时我就留在楼下借机和阿什利谈谈。他肯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欢迎了。”她又怀着另一个希望来安慰自己:“当然啦,他必须对梅拉妮殷勤些,她毕竟是他的表妹嘛。她一点儿都不受人欢迎,如果他不关心照顾她,她就只能是一朵‘壁花’了。”
想到这一点,她又鼓起了新的勇气,在查尔斯的身上下了更多的功夫,而他那双褐色的眼睛正热切地俯视着她。对于查尔斯来说,这是美好的一天,美梦般的一天。他丝毫没有挣扎就爱上了斯嘉丽。在这场新感情的面前,霍妮的形象已经消褪得模糊不清了。霍妮是一只声音尖锐的麻雀,而斯嘉丽则是一只闪闪发光的蜂鸟。她挑逗他,钟情他,向他提问题,而后又自己回答。这样一来,他虽然不用开口说话却显得非常聪明。她对查尔斯的公然偏爱令其他小伙子感到困惑而又气愤,因为他们知道查尔斯太腼腆,一口气都说不出两个字来。迫于礼貌,他们只得强压着渐渐加剧的怒火。谁都敢怒而不敢言,要不是阿什利这件事,斯嘉丽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最后一叉子猪肉、鸡肉和羊肉都吃完之后,斯嘉丽希望英蒂雅会站起身来建议女士们进屋休息,那样她的机会就来了。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头顶上的太阳暖洋洋的。可是英蒂雅,因为连续三天忙活着准备这场烧烤聚会而累得疲惫不堪,巴不得留下来在凉亭里坐一会。她正在大声地和一位来自费耶特维尔的、有点耳背的老先生说着话。
一阵懒洋洋的困意向人群袭来。黑人们慢悠悠地走来走去,清理着曾经摆放食物的长桌。笑声和谈话声没有那么热烈了,东一群、西一群的人们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等待着女主人宣布结束上午的聚会活动。棕榈扇摇得愈来愈慢,有些先生,因为天气炎热和吃撑了肚子,已经开始打盹了。烧烤聚会已经结束,大家都想趁着烈日当空的时候好好地休息一下。
在上午的聚会和傍晚的舞会之间的这段间歇里,他们看起来是一群温和而又平静的人。只有年轻男子们仍然保持着使刚才整场聚会热闹非凡的旺盛精力。他们在人群之间走来串去,拖着长音低声谈论着。他们既像纯种公马那样得英俊,也同样得危险。中午的倦怠已经袭上了聚会的人群。不过,在倦怠的外表之下,潜伏着一些暴躁的因素,它们可能瞬间爆发到杀人的高度并且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男人和女人,他们都是既美丽又狂野。在可爱的外表下面,每个人都是有些狂热的,温顺驯服只是很小的一点而已。
太阳越来越热,时间又挨过去了一会。斯嘉丽和其他人再次看着英蒂雅。谈话声渐渐停了下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小树林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杰拉尔德因为愤怒而抬高的爱尔兰口音。他站在离烧烤桌不远的地方,正在同约翰·威尔克斯辩论得不亦乐乎。
“真是活见鬼,老兄!咱们已经在萨姆特堡向那些流氓开火了之后,你还指望着跟北方佬和平解决吗?还能和平吗?南方应当用武力表明,她不能任人侮辱。她离开联邦,不是靠什么联邦的仁慈,而是凭着她自己的实力!”
“唉,我的上帝呀!”斯嘉丽心想。“他又喝饱了!现在,我们都得在这里坐到半夜了。”
一眨眼的功夫,瞌睡从懒洋洋的人群中逃得无影无踪,而空气中好像突然间哔哩吧啦地穿过了一股电流。男人们从长凳和椅子上跳了起来,拼命地挥动着胳膊,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想压倒别人的声音。本来整个上午都没有人谈论政治或正在逼近的战争,因为威尔克斯先生要求大家不要扫了女士们的雅兴。但是现在,杰拉尔德吼高声地喊出了“萨姆特堡”这几个字,在场的男人们便把了主人的告诫抛到了脑后。
“当然我们要打——”“北方佬都是贼——”“咱们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嗨,一个南方人能干倒二十个北方佬——”“给他们一次难以迅速忘记的教训——”“和平解决?他们根本不肯与我们和睦相处——”“不行,看看林肯先生怎么羞辱咱们的专员吧!”“对啊,跟他们兜了几个星期的圈子——还发誓说他会撤出萨姆特呢!”“他们想要打仗,咱们就打得他们趴在地上求饶——”盖过了所有的这些吵嚷声,杰拉尔德的大嗓门隆隆作响。斯嘉丽能够所能够听到只是一遍遍的“州权,上帝”的喊叫声。杰拉尔德非常开心,可他的女儿却闷闷不乐。
脱离联邦,打仗——因为长期以来的不断重复,这些字眼让斯嘉丽觉得非常得无聊乏味。不过,她现在痛恨这些声音,是因为它们意味着那些男人会站在那里长篇大论地争论几个小时,而她就没有机会单独逮到阿什利了。当然,大家都明白,战争是不会爆发的。他们仅仅是喜欢高谈阔论,而且喜欢听他们自己高谈阔论。
查尔斯·汉密尔顿没有跟着其他人站起来。发现自己相对而言已经和斯嘉丽单独在一起时,他就靠得更近些。在新爱情的鼓动下,他大胆地小声表白了起来。
“奥哈拉小姐——我——已经决定,如果我们真的打仗的话,我就到南卡罗来纳州去加入那边的一支队伍。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在那里组建一支骑兵队伍,我当然想要跟他在一起。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而且是我爸爸的至交呢。”
斯嘉丽想,“我该怎么办呢——为他欢呼喝彩三声吗?”因为查尔斯的表白说明他正在向她袒露心扉呢。她想不出来要说什么,所以只是看着他。她弄不明白男人为什么都这么愚蠢、居然以为女人对这类的事情感兴趣!他把她的表情看作是震惊和赞许,于是大胆而又快速地继续说道——
“如果我去打仗——你会——你会难过吗,奥哈拉小姐?”
“我会每天晚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哭泣,”斯嘉丽说,听起来非常得漫不经心。可是他却完全相信了她的话,高兴得脸通红。她的一只手本来放在连衣裙的皱褶里,他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碰它并且轻轻地捏了捏。他弄不明白自己哪来的勇气,也对她的默许感到惊讶不已。
“你会为我祈祷吗?”
“真是个大傻瓜!”斯嘉丽难堪地想道,同时偷偷地瞥了周围一眼,希望有人能够帮她从这场谈话里解救出来。
“你会吗?”
“嗯——我会的,真的,汉密尔顿先生。每晚三遍《玫瑰经》,至少!”
查尔斯迅速地看了看四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收紧了小腹。他们实际上是单独在一起了。他可能再也得不到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了。而且,即便再有一次这样的天赐良机,他的胆量很可能会无济于事!
“奥哈拉小姐——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
“唔?”斯嘉丽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一边透过正在辩论的人群凝视着阿什利,他仍然坐在梅拉妮的脚边说着话。
“真的!”查尔斯满怀喜悦地小声说道,因为她既没有放声大笑、也没有高声尖叫或者突然晕倒,就像他平时想象的年轻女孩在这种场合的那种反应。“我爱你!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最——”他平生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舌头。“最漂亮的姑娘,最可爱和最善良的,而且你的言行举止最高贵,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我不能期望你会爱上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但是,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只要你能稍微鼓励一下,我愿意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来使你爱上我。我愿意——”
查尔斯停住了,因为他想不出任何一件事情,其难度足以真的证明自己对斯嘉丽的深情厚谊。于是他只是简单地说:“我要和你结婚。”
听到“结婚”这个字音,斯嘉丽猛地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她刚才正在幻想着结婚和阿什利呢。她用难以掩饰的恼怒望着查尔斯。为什么恰好在今天、在她苦恼得几乎要发疯的日子里,这个像牛犊似的傻瓜偏要强人所难地来谈情说爱呢?斯嘉丽注视着那双乞求的褐色眼睛,可是既看不到一个羞怯男孩的初恋的美好、也看不到那种梦想成真的倾慕、或者像一场大火掠过全身的那种疯狂的喜悦和柔情。斯嘉丽已经见惯了向她求婚的男子,比查尔斯·汉密尔顿大有魅力的男子,比他的手段更高明的男子(他们决不会在烧烤聚会上当她心事重重的时候向她求婚的)。她只看到一个二十岁的、红得像甜菜、看起来傻乎乎的男孩。她但愿自己能够告诉他他看起来有多么傻。但是,妈妈教过她的、在这种场合应当说的那些话很自然地溜到了嘴边。于是,出于长期养成的习惯,她垂下眼睛,轻轻地说道:“汉密尔顿先生,你要我做你的妻子,我并非不领你的情。可是,这件事太过突然,我都不知道该说啥了。”
这是非常高明的说辞,既安抚了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又不会让他脱钩而去。查尔斯果然上钩了,就好像这诱饵非常新鲜、他自己是第一个咬钩的一样。
“我会永远等下去!除非你确信无疑,我决不会强求你的。请告诉我,奥哈拉小姐,我可以抱有这样的希望吧!”
“嗯,”斯嘉丽不置可否地说道。她那双敏锐的眼睛一直在留意着阿什利,他没有站起身来参与关于战争的议论,而是继续仰头笑望着梅拉妮。如果这个一直纠缠着她的傻瓜能够安静上哪怕一小会儿,说不定她就能够听到他们的谈话呢。她必须听到他们的谈话。梅拉妮说了些什么话使他眼睛里流露出那种兴趣盎然的神色呢?查尔斯的话使她拼命想听到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了。
“哎,安静!”她向他发出嘘声。她掐了一下他的手,不过连看都没看他。
查尔斯吓了一大跳,先是觉得非常局促不安,因为斯嘉丽的训斥而满脸通红;接着,看到斯嘉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妹妹,他就微笑了起来。斯嘉丽是担心有人可能会听到他的话呀。她唯恐被人偷听,自然觉得非常窘迫、害羞和哭闹不安了。查尔斯的心中顿时涌起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男子气概,因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让女孩感到难为情呢。这种震撼感让他陶醉不已。他摆出一副自以为满不在乎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回掐了斯嘉丽的手一下,表明他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明白并且接受她的责备。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他的回掐,因为这时她能够清楚地听到梅拉妮甜蜜而富有魅力的声音了:“我恐怕难以同意你有关萨克雷先生作品的高见。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我恐怕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样的绅士。”
斯嘉丽想,这是对男人说的什么傻话呀!她松了一口气,而且几乎要咯咯咯地笑起来了。嗨,她不过是个才女而已。大家都心知肚明男人是怎样看待那些才女的……使男人对自己感兴趣并保持兴趣的最好办法就是先谈论他,然后再渐渐地把话题转移到你自己身上——并且把话题固定在那里。如果梅拉妮一直在说:“你真是棒极了!”或者“你怎么会想到这些事情的呢?可是只要一去想这些事情,我的小脑瓜就停摆了!”之类的话,那么斯嘉丽就会觉得自己的恐慌是道理的。可是她却在这里,和一个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一起,进行着一场好像在教堂里似的严肃谈话。对斯嘉丽来说,前景看起来明朗多了。事态变得如此明朗,以至于她转过头去,带着由衷的喜悦,眉开眼笑地望着查尔斯。她的亲密举动令查尔斯欣喜若狂,他猛地抓起她的扇子并且拼命地扇了起来,结果她的头发开始四处飘散、凌乱不堪起来。
“阿什利,你还没屈尊对我们发表一下你的意见呢,”吉姆·塔尔顿从那群吵吵嚷嚷的男人中转过头来说道。阿什利只好满怀歉意地离开了梅拉妮,并且站起身来。谁都没有他那么帅气,斯嘉丽想。她注意到他漫不经心的姿势是多么得优雅,他那金色的头发和胡须是如何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甚至连那些年长者都停了下来听他的发言。
“哎,先生们,如果佐治亚要打仗。我就和她一起战斗。要不然,**吗参加队伍呢?”他说道。一双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斯嘉丽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得情绪激昂,那种半睡半醒的神色也消失不见了。“但是,像上帝一样,我希望北方佬会让我们和平地离开联邦,那样就不会打仗了——”这时从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开始大声地吵吵起来。他微微一笑,举起一只手来继续说道,“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们受到了羞辱,而且被骗了,——但是,如果我们处在北方佬的地位,而他们想要脱离联邦,那么我们会怎么办呢?情形非常可能不相上下。我们肯定也不会答应的。”
“他又来了,”斯嘉丽想。“总是从别人的角度设身处地去考虑事情。”对她来说,辩论中只能有一方是公正的。有时候,阿什利简直不可理喻。
“我们不要太性急,而且我们最好别打仗。“世界上的大多数苦难都是战争造成的。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谁也不明白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斯嘉丽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幸运的是阿什利勇敢的名声是无可置疑的;否则的话,麻烦可就大了。她正在这样想的时候,阿什利的话已经引起了一片吵杂的抗议声,义愤填膺,怒火中烧。
凉亭底下,那位来自费耶特维尔的耳背的老先生正在大声地问英蒂雅。
“他们都在为什么事情吵吵啊?
他们在说什么?”
“战争!”英蒂雅大声地喊着,同时用手罩在他的耳朵上。“他们想要去打北方佬!”
“战争,是吗?”他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摸索着寻找他的手杖。他从椅子里奋力站了起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股精神头了。“我去给他们讲讲战争。我打过仗。”原来麦克雷先生很少有机会谈论战争,他家的女人们总是让他安静。
他磕磕碰碰地朝人群走去,一路上挥着手杖并且大声嚷嚷着。因为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他很快便无可争辩地占据了说话的场地。
“你们这些好战的犊子们,听我说。你们还是别想着去打仗吧。我打过仗,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参加过塞米诺尔战争,后来又像个大傻瓜似的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你们都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你们以为战争是骑着一匹骏马,让姑娘们朝你抛撒鲜花,然后作为英雄凯旋回家吧。唉,才不是这样哩。不是这样,先生。战争是挨饿,是睡在潮湿的环境里染上麻疹、患上肺炎。如果不是麻疹和肺炎,那就是你的肠子。是的,先生,战争会给一个人的肠子带来——痢疾和诸如此类的疾病——”
女士们的脸涨得通红。麦克雷先生让人们想起了一个更为野蛮的时代,像方丹奶奶和她那令人难堪的大声的打嗝。那是一个人人都想忘记的时代。
“跑过去把你外公拉回来,”这位老先生的一个女儿轻轻地对站在身旁的一个小女孩说道。“我声明,”她接着小声地向周围那些局促不安的主妇们说,“他一天不胜一天了。你们相信吗,他今天早晨还对玛丽说——而她才十六岁呢:‘哎,小姑娘……’”声音变得微弱,成了耳语。这时那个小外孙女溜了出去,想把麦克雷先生哄回到树阴下面坐下。
人们都在树下转来绕去,姑娘们兴奋地微笑着,男人们激情洋溢地争论着。所有人中,只有一个人看起来若无其事。斯嘉丽的目光落到了雷特·巴特勒的身上。他斜靠在一棵大树上,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威尔克斯先生离开以后,他就一直独自站在那里。谈话变得越来越热烈,他却一言不发。在修剪得短短的黑髭须下,他的两片红嘴唇往下弯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里闪露着逗乐和轻蔑的目光——就好像是听到了小孩吹嘘的那种轻蔑。多么令人讨厌的微笑呀,斯嘉丽心想。他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斯图尔特·塔尔顿,顶着一头蓬乱的红发、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一再地重复说:“哎,咱们只用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绅士们总是比那些乌合之众更会打仗。一个月——哎,一场战役——”
“先生们,”雷特·巴特勒说。平滑的长音表明他是查尔斯顿生人。他没有离开他紧靠着的大树,两只手也没有从裤兜里抽出来,“我可以说句话吗?”
他说话的方式,像他的眼睛一样,流露着轻蔑。这种轻蔑中还伴随着几分客气,这在某种程度上使那些先生的方式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人群朝他转过身去,并且给予了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应该得到的礼遇。
“各位先生中有没有人想到过,在梅森-狄克森线以南连一家大炮工厂都没有?或者在南方钢铁铸造厂也少得可怜?或者有多少羊毛厂、棉纺厂或制革厂?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连一艘战舰也没有,而北方佬的舰队可以在一周之内封锁我们的港口,使我们无法把棉花销售到国外去?不过——当然啦——各位先生早就考虑到这些事情了。”
“哎呀,他的意思是这些小伙子都是一群脓包嘛!”斯嘉丽气愤地想,热血涌上了她的面颊。
很显然,产生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因为好几个小伙子已经开始昂起了下巴。约翰·威尔克斯不经意地但是快速地回到了发言人的旁边,好像是在告诉所有的在场人士,这个男人是他的座上客,而且,有女士在场呢。
“我们大多数南方人的麻烦是,”雷特·巴特勒继续说道,“我们要么到外面游历得不够,要么没有从游历中获得足够的益处。好吧,当然啦,诸位先生都游历丰富。不过你们都看到了什么呢?欧洲、纽约和费城。当然啦,女士们还去过萨拉托加。”(他微微欠身向凉亭里的那群人鞠躬致意)。“你们去过旅馆、博物馆、舞会和赌场。然后你们回到家里,相信世界上没有像南方这样的好地方。至于本人,我出生在查尔斯顿,但是我过去的几年是在北方度过的。”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好像他意识到所有的在场人士都清楚他不再住在查尔斯顿的原因,而且他根本毫不在乎他们是否清楚这件事。“我见过许多你们大家没有见过的东西。成千上万的外国移民,他们会为了食物和几个元而乐意替北方佬去打仗。还有大量的工厂、铸造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等——一切我们所没有的东西。哎,我们的全部家当只有棉花、奴隶和傲慢。他们在一个月内就会打败我们。”
接下来的气氛变得非常紧张,大家都沉默不语。雷特·巴特勒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块精美的亚麻布手绢,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这时人群中开始发出不祥的嘀咕声。同时,从凉亭下面清楚地传来了像刚被惊忧的一窝蜂发出的嗡嗡声。甚至在她感到愤怒的热血使自己的脸膛发烫的时候,斯嘉丽那务实的内心里却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人说的话是对的,听起来就像是常识一样。哎呀,她就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一家工厂,也不认识任何一个见过工厂的人。但是,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作为一个绅士,他就不应该说这些话,更何况是在大家都正玩得开心的聚会上。
斯图尔特·塔尔顿,紧皱双眉,走上前来,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布伦特。当然,塔尔顿家的这对双胞胎是有礼貌的,尽管被激得怒火中烧,他们也不会在烧烤聚会上大闹一场。同样地,女士们也都感到非常兴奋而又有趣,因为她们实际上很少看见这样争吵的场面。她们通常只能从第三方那里听到有关的消息。
“先生,”斯图尔特气呼呼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雷特用客气而略带挖苦的眼神看了看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拿破仑——你大概听说过他吧?——曾经说过,‘上帝站在最强大的军队一边!’”接着,他转身看着约翰·威尔克斯,用毫不掩饰的礼貌态度说道:“您曾答应让我看看您的书房,先生。现在去看的话,会不会太麻烦您了?我恐怕自己得在下午早点赶回琼斯博罗,因为那边有点事情需要处理一下。”
他突然转过身,面对着人群,咔地一下并拢了脚跟,然后像个舞蹈师般鞠了一躬。这一鞠躬对于像他这样身强体壮的人来说是优雅的,但同时又非常得傲慢,好像扇了众人一记耳光。接着,他同约翰·威尔克斯一起走过草坪,一头黑发的脑袋高昂着,他那令人不安的笑声随风飘回到了餐桌周围的人群里。
大家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安静了一阵子,接着又开始嗡嗡地议论了起来。疲惫不堪的英蒂雅从凉亭下的座位站起身来,朝着余怒未消的斯图尔特·塔尔顿走去。斯嘉丽听不见她说的话。不过,她仰望斯图尔特俯下的面孔的眼神让斯嘉丽觉得良心上愧疚不安。那种归属的眼神,和梅拉妮望着阿什利时的目光是一样的,只是斯图尔特看不出来罢了。所以,英蒂雅真的爱他呀。斯嘉丽想了一会儿,如果在去年的那场政治演讲上她没有跟斯图尔特那么明目张胆地调情的话,那么他可能在这之前早就同英蒂雅结婚了。不过,她的内疚不安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她自我安慰地想到:如果其他姑娘留不住她们的男人,那可不是她的过错!
最终,斯图尔特低头冲着英蒂雅极不情愿地笑了笑,接着又点了点头。英蒂雅很可能是在求他不要去找巴特勒先生、惹出乱子吧。坐在树下的客人们一边站起来,一边抖落衣襟上的碎屑,这引起一阵彼此客套的喧闹。已婚妇女呼唤着保姆和孩子,把她们的孩子都叫到一块儿,准备告辞回家。同时,一群群的姑娘也起身离开。她们说着笑着朝屋内走去,到楼上卧室里去闲聊和小睡片刻。
除了塔尔顿夫人,所有的女士都离开了后院,把橡树树阴和凉亭让给了男人们。塔尔顿夫人是被杰拉尔德、卡尔弗特先生和其他人给缠住了,他们想要她就军队马匹的问题上给一个说法。
阿什利朝斯嘉丽和查尔斯坐的地方踱了过来,脸上挂着一丝若有所思而又忍俊不禁的微笑。
“狂妄的家伙,对吧?”他望着巴特勒的背影评价说。“他看起来像波吉亚家族[ 西班牙裔的意大利家族,14到16世纪间十分有影响力。]的人呢!”
斯嘉丽飞快地想了想,可是她不记得在这个县、或者亚特兰大、或者萨瓦纳有这个姓氏的家族。
“我不认识他们。他是他们的族人吗?波吉亚家族是谁呢?”
一种古怪的表情从查尔斯的脸上掠过,在他的内心,怀疑、羞愧和他的爱情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搏斗。爱情占了上风,因为他意识到,作为一个女孩子,可爱、温柔和美丽就够了,缺乏教育并不妨碍她的魅力。于是,他赶紧回答说:“波吉亚家族是意大利人。”
”噢“,斯嘉丽兴趣索然地说,“外国人呀。”
她转过身去,用最美的微笑望着阿什利,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当时没有看着她。他正看着查尔斯,脸上带着理解和有些遗憾的神情。
斯嘉丽站在楼梯平台上,从楼梯栏杆上小心谨慎地看着下面的大厅。大厅空荡荡的。楼上卧室里传来没完没了的嗡嗡的低语声,忽高忽低,是不是地还夹杂着尖利的笑声、以及“哎,你不是吧。真的呀!”和“那他说什么啦?”等。在六间大卧室的床上和长沙发上,姑娘们正在休息。她们的连衣裙都脱掉了,紧身胸衣解开了,头发在背后飘散着。午睡是南方乡下的习俗。在那种从大清早就开始到晚上社交舞会达到高潮的全天聚会时,午睡更是必不可少的。刚开始的半小时,姑娘们总是喋喋不休地闲谈说笑。接着,仆人就会进来把百叶窗拉上。于是,在温暖的半明半暗之中,谈话就会渐渐变成低语,最后陷入一片寂静,其间伴随着柔和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确信梅拉妮已经跟霍妮和赫蒂·塔尔顿在床上躺下之后,斯嘉丽便轻轻地溜进了大厅,然后开始下楼。从楼梯平台的窗口,她可以看到一群男人正坐在凉亭里,端着高玻璃杯喝酒。她知道他们要在那里一直坐到傍晚了。她的眼睛搜索了一下人群,可是阿什利不在其中。接着,她竖起耳朵,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如她所希望的,他还在前面的车道上,向那些正要离去的太太和孩子们告别呢。
她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赶快飞速地朝楼下走去。万一她碰到威尔克斯先生该怎么办呢?其他姑娘都在睡美容午觉,她却在房子里到处游荡,她能找个什么借口呢?管它呢,这个风险是非冒不可了。
来到最后一阶楼梯时,她听见仆人们正在伙食管家的吩咐下在餐厅里忙来忙去,为舞会做着准备工作,抬桌子,搬椅子。在宽大的客厅对面,书房的门正敞开着,她悄无声息地快步溜了进去。她可以在那里一直等到阿什利把客人送走。当他走进屋里时,她就可以喊他过来。
书房半明半暗,因为遮挡阳光的缘故,窗帘已经放下来了。阴暗的书房四壁高耸,塞满了黑糊糊的图书,让她觉得非常压抑。像这样一次她期待的幽会,这决不是她预想的约会地点。大量的书本总是让她感到压抑,就像喜欢大量阅读的人给她的感觉一样。也就是说,——除了阿什利之外的所有人。在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家具矗立在她的面前。那些座位很深、扶手宽大的高背椅是给高大的威尔克斯家男人做的,而那些配有天鹅绒踏脚垫的、矮小柔软的天鹅绒椅子是为姑娘们准备的。长长的房间的尽头是壁炉。在壁炉的前面,摆放着一张七英尺长的沙发,那是阿什利最喜欢的座位。沙发的靠背高高耸起,好像一头正在酣睡的巨兽。
她关上门,留了一道缝。她极力地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她拼命地回想头天晚上她已经打算好的、想对阿什利说的那些话,可是她啥都想不起来了。究竟是她曾经想好了一些事情,而现在忘记了呢,——还是她本来只打算着听阿什利对她说些什么呢?她想不起来了。她突然打了个冷战,感到惶恐不安起来。如果她的心脏不再在耳边“砰砰“地狂跳,或许她能想起那些要说的话来。但是,当她听到他说最后一声再见、然后走进前厅的时候,她那急促的心跳反而加快了。
她全部能想到的就是她爱他:关于他的一切,从高昂的金色脑袋到那双细长的黑马靴;爱他有时甚至令她困惑的笑声,爱他那令人局促不安的沉默。啊,要是他这时走进来,把她搂在怀里多好啊。那样就省得她开口说话了。他肯定是爱她的——“或许,如果我祈祷的话——”她紧闭双眼,开始急促而又含糊地叨叨起来“万福玛丽亚,仁慈的——”。
“哎呀,斯嘉丽!”这是阿什利的声音。它冲破了她耳中的轰鸣,一下子让她完全不知所措了。他站在大厅里,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注视着她,脸上挂着出充满疑惑的微笑。
“你在躲谁呀——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
她哽咽起来。这样说来,他已经注意到男人们是如何围着她团团转了!他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一眨的,全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兴奋之情。他真是可爱得让人无话可说了!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但是她伸出一只手把他拉进了书房。他走进了书房,感到迷惑不解但却非常有趣。她非常紧张,眼睛里闪着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光芒。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也能看到她的面颊上泛着玫瑰般绯红。他不由自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把她的手拉了过来。
“怎么啦?”他说,差不多是窃窃私语了。
一碰到他的手,她便开始颤抖起来。现在事情就要发生了,就像她所梦想的那样。她的心中掠过太多的想法,千头万绪,可是她却一个也理不出来,因此也就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浑身发抖,呆着头望着他。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怎么啦?”他又问了一遍。“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她突然发现自己能开口说话了,就如同埃伦这些年的教诲突然地消失了一样。杰拉尔德的爱尔兰血统的率直则从他的女儿的嘴里说了出来。
“是啊——一个秘密。我爱你。”
转眼之间,一切变得死一般得沉寂,好像他们都停止了呼吸。接着,她的颤抖渐渐消失了,因为幸福和自豪之感油然而生。为什么她以前没这样做呢?这比人们一直教她的那些淑女花招简单多了!然后,她用询问的眼睛望着他。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还有“难以置信”和更多的意思——那是什么呢?对了,杰拉尔德不得不枪杀他那匹摔断腿的宝贝猎马的时候,脸上就是这种表情。她为什么现在会想到那件事呢?多么傻的想法啊。可是,阿什利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古怪并且一言不发呢?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了那种好像训练有素的伪装,并殷勤地笑了笑。
“你今天已经赢得了所有在场的其他男人的心,难道还不够吗?”他用那种她熟悉的、揶揄而又友善的口气说道。“你想要男士们完全一致?那好吧,你一直都是我心爱的人,这你知道。你从小就知道啊。”
事情不对劲啊——完全乱套了!这不是她原来计划好的样子。她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疯狂地转来转去的想法。其中一个想法渐渐地成形了。不知道什么缘故——出于某种原因——阿什利的表现好像是认为她不过在跟他调情而已。但是,他很清楚事情并非如此。她明白他确实知道。
“阿什利——阿什利——告诉我——你必须——哎呀,现在别闹了!我赢得你的心了吗?啊,亲爱的,我爱——”
他赶紧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唇。那份伪装不见了。
“你千万别说那些话,斯嘉丽!你千万别说。你不是真要这么做。你会为说了那些话而恨自己的,你也会为我听了这些话而恨我!”
她猛地把头扭到了一边。一股热流迅速地流遍了她的全身。
“我永远都不可能恨你。我告诉你我爱你,我也知道你一定也在乎我,因为——”她停顿了一下。她从来还没有在任何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巨大的痛苦。“阿什利,你在乎我——对吧,难道不是吗?”
“是的,”他无精打采地说道。“我在乎。”
如果他说的是他讨厌她,她也不会这么大吃一惊的。她拉住他的衣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斯嘉丽,”他说,“我们难道不能就这样离开书房,忘掉刚才说的这些话吗?”
“不能,”她低声说。“我不能。你什么意思啊?难道你不想——不想娶我吗?”
他回答说,“我就要娶梅拉妮了。”
不知怎么的,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把天鹅绒矮椅上,阿什利则坐在她脚边的踏脚垫上,紧紧地把她的两只手抓在自己的手里。他正在说话——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刚刚还涌动的那些想法都没有了,而他说的那些话也像淋在玻璃上的雨水没有留下什么印迹。那些急切的、温柔而又饱含爱怜的话语,好像父亲在安慰一个受到伤害的孩子的话语,都落在了不听不闻的耳朵上了。
梅拉妮名字的声音让她恢复了意识。她注视着他那双水晶般的灰眼睛。她从中看到了那种总是令她迷惑不解的、那种熟悉而又遥远的感觉——还有自怨自艾的神情。
“父亲今晚要宣布我们的订婚。我们很快就结婚了。我本来早就应该告诉你,可是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几年前就都知道了呢。我做梦都想到你会——你有那么多的男朋友。我原以为斯图尔特——”
生命、情感和理解力又开始流回到她的身体。
“可是刚才你还说你在乎我呢。”
他那双温暖的手抓痛了她的手。
“亲爱的,你一定要我说出那些会让你伤心难过的话吗?”
她的沉默不语逼得他不得不说下去。
“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些事理呢,亲爱的?你还这么年轻,而且缺乏深思远虑,你还不知道结婚的意义呢。”
“我知道我爱你。”
“只有爱情不足以成就一桩美满的姻缘,特别是像我们这样如此不同的两个人之间。你会想要拥有一个男人的全部,斯嘉丽,包括他的身体,他的感情,他的灵魂,还有他的思想。如果你没有拥有这些,你会感到非常痛苦。可是我不能把我的全部给你。我也不能把我的全部给任何人。而且我也不会想要拥有你的全部思想和灵魂。你会因此而感到伤心难过,然后你就会恨我——恨得要命!你会恨我读过的书本以及我衷爱的音乐,因为它们把我从你的身边抢走了,哪怕是一会儿的功夫也不行。而我——很可能我——”
“你爱她吗?”
“她和我很像,是我生命的一个部分,我们彼此心灵相通。斯嘉丽!斯嘉丽!难道我就不能使你明白,如果不是两人志趣相投,一桩婚姻里就永无宁日。”
有人曾经说过:“鱼找鱼,虾找虾。否则的话,婚姻就没有幸福可言。”那人是谁来着?好像她一百万年前就听说过这句话了,可是这句话还是讲不通啊。
“但你说过你在乎我。”
“我真不该那么说。”
在她脑海的某处,一股无名之火正慢慢燃起,恼怒开始遮挡住其余的一切。
“那,你说那样的话就是不正经——”
他的脸变得煞白。
“我说那样的话的确不正经,因为我就要娶梅拉妮了。我对你做了一件错事,而对梅拉妮来说这件事就更错了。我本来就不应该说那些话,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明白的。我怎能不在乎你呢?——你对生活充满了激情活力,而我恰恰没有。你是个敢爱敢恨的人,而我却做不到这一点。你像火和风以及其他自然生长的事物一样自然纯朴,而我——”
她想到了梅拉妮,突然看到了她那双恬静的褐色眼睛,眼中依然带着那种深邃的目光,那双戴着黑色花边连指手套的安静的小手以及她那温文尔雅的缄默。于是,她的愤怒爆发了,和驱使杰拉尔德去杀人和其他爱尔兰先辈冒着生命危险去干违法勾当的那种愤怒一样。现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有了罗比拉德家族的教养风度,那种虽然怒不可遏但仍然能够默默忍受世界上任何痛苦的品行。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你这个胆小鬼!你就是害怕娶我!你宁愿同那个愚蠢的小傻瓜过日子。她除了‘是的’或者‘不是’之外,连话都不会说。她会养一大群像她那样说话拐弯抹角的捣蛋鬼!为什么——”
“你不能这样说梅拉妮!”
“什么‘你不能’,去你的吧!你算老几,吆五喝六地说我不能?你个胆小鬼,你个不正经。你让我相信你打算娶我——”
“说话公道些,”他恳求道。“我怎么——”
尽管明白他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但是她不想要什么公道不公道。他从来没有跨越过跟她的友谊关系的界限。一想到这一点,她又凭添了新的怒火,为了自己受伤的自尊和女性的虚荣而怒火中烧。原来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从来都没有动过心。他宁愿要一个像梅拉妮那样脸色苍白的小傻瓜也不要她。唉,要是她听从了妈妈和奶**训诫、从来没有表露过一丝喜欢他的意思的话,情况就比现在好多了——总好过这种羞臊得面红耳赤的场面!
她忽地站了起来,两只手攥得紧紧的;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并低头看着她,脸上满是难以言状的痛苦,就好像现实非常惨痛,而一个人又不得不面对它。“我到死都会恨你的,你不正经——你这个滑头的——滑头的——”她想要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她怎么都想不出来一个足够恶毒的词来。
“斯嘉丽——请你——”
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就在这个时候,她使出全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在这间寂静的屋子里,那声音清脆得像谁甩了一下鞭子。她突然不再觉得愤怒了,心中只有凄凉悲伤。
她的红掌印明显地留在了他那白皙而又疲倦的脸上。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起她那柔软的手到自己的唇边,然后吻了吻。接着,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走了出去,并随手轻轻地关上房门。
她又忽地坐了下来,刚才的生气发火让她感到双膝疲软无力。他走了。可是一直到死,他那张被抽的面孔的记忆都会伴随着她。
她听见他轻柔而又模糊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长长的大厅里。接着,她慢慢地意识到了自己举动的严重后果。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现在他会痛恨她。每次看到她,他都会想起来,在他没给出任何暗示的情况下,她曾经如何主动地投怀送抱。
“我像霍妮·威尔克斯一样下贱了,”她突然想到。她想起来大家,尤其是她自己,曾经轻蔑地嘲笑霍妮的早熟行为。她好像看见了霍妮挎着男孩子的胳膊时那令人尴尬的扭捏作态,听到了她那傻乎乎的窃笑。这一想法刺激得她又发起怒来,她生自己的气、阿什利的气、还有全世界的气。因为她恨自己,恨这一切,而这恨则是源自她十六岁的爱情遭到的挫折和屈辱。她的爱中只掺入了一点真正的柔情蜜意。绝大部分却是因为她的虚荣心和对自己魅力的自鸣得意的信心。现在她已经失败了。比失败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担忧。她担心自己已经在大家面前出了洋相。她一直像霍妮那样明目张胆吗?大家会不会都在耻笑她?一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开始发抖。
她的手落在了身旁的一张小桌上。手指碰到了一只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的两个小瓷天使正在嘻嘻地笑着。房间里太安静了。她几乎想大吼一声,以便打破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沉寂。她必须干点什么事情,否则的话,她就要发疯了。她拿起那只碗,狠狠地朝对面的壁炉砸了过去。它只掠过了那张沙发的高靠背,在大理石壁炉台上摔裂成了碎片。
“这,”沙发的下面传来了一个声音,“真是太过分了。”
从来还没有任何东西让她这样感到吃惊或者害怕过。可是她口干舌燥,发不出声音来。她紧紧地抓住椅背,因为她感到膝盖发软。与此同时,雷特·巴特勒从他刚才躺着的那张沙发上站了起来,并且夸张地向她鞠了一躬。
“睡午觉的时候,被一场争吵打扰,因为我没办法不听,这已经够倒霉的啦。可是,为什么我的生命还要受到威胁呢?”
他是真实的。他不是一个鬼。可是,我的老天啊,他什么都听见了!她努力振作起来,装出一副端庄的样子。
“先生,你应当让人家知道你在这里才对呀。”
“是吗?”他露出一口洁白发光的牙齿,一对放肆的黑眼睛嘲笑地望着她。“可你才是不速之客呀。我被迫在这里等候肯尼迪先生,因为觉得我可能在后院不受欢迎。思考再三,我才把没人喜欢的自己藏到了这里,觉得这样就不会被人打搅到了。可是,唉!”他耸耸肩,轻轻地笑了起来。
一想起这个粗鲁无礼的男人已经听到了一切——听到了那些她现在宁死都不会说的话,她的脾气又开始发作了。
“偷听鬼——”她满腔愤怒地说。
“偷听鬼经常听到的是一些很有娱乐性和教育意义的内容,”他咧嘴一笑。“从长期偷听的经历中,我——”
“先生,”她说,“你不是正人君子!”
“你的观察没错,”他漫不经心地说。“而你,小姐,也不是什么淑女。”他似乎觉得她很有趣,因为他又轻声地笑了起来。“在说了和做了我刚才听到的一切之后,谁也不能算得上一位淑女了吧。不过,对我来说,淑女很少有什么魅力。我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她们从来没有勇气或者说缺乏教养来说出她们的想法。这样的话,过上一段时间,淑女就变得令人讨厌了。可是你,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你是一位勇气非凡的女孩,非常令人敬佩的勇气,因此我要向你脱帽致敬。我弄不明白的是,对于你这样一位脾气暴躁的女孩,那位温文尔雅的威尔克斯先生究竟能有啥魅力吸引你呢?他应该跪下来感谢上帝,为了一个像你这样具有——他是怎么说的?——‘激情活力’的姑娘,可是这个胆小懦弱的家伙——”
“你都不配给他擦靴子!”她发怒地吼道。
“而你打算恨他一辈子呢!”他又在沙发上躺了下去。她听见他还在笑呢。
假如能够杀了他的话,她肯定已经那么干了。而事实上呢,她尽力装出庄重的模样,从书房走了出去,然后“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她飞快地朝楼上走去。到达楼梯平台时,她觉得自己就要晕倒了。她停住脚步,紧紧地抓住栏杆。由于愤怒、羞辱和体力消耗,她的心脏“嘭嘭”跳得厉害,好像要从紧身胸衣里爆裂出来了。她努力地深吸了几口气,可是奶娘把腰扎得实在太紧了。要是她真的晕倒了,人们就会在楼梯平台上找到她。他们会怎么看呢?哎呀,他们的看法肯定五花八门,包括阿什利、恶劣的巴特勒以及那些嫉妒成性的下流女孩们!这辈子第一次,她希望自己随身带着嗅盐,就像其他女孩那样。但是,她甚至从来都没拥有过嗅瓶。她一贯为自己从不头晕而倍感自豪。她现在千万不能让自己晕倒呀。
渐渐地,那种恶心的感觉开始消失了。过了一分钟,她感觉没事了。于是,她轻轻地溜进了英蒂雅房间隔壁的小梳妆室。她松开胸衣,偷偷地爬到了正在睡觉的姑娘旁边的一张床上。她尽量让自己的心脏平复下来,并使自己的面部表情看起来更加沉着镇定,因为她清楚她一定看起来像个疯女人似的。如果其中有个女孩醒着的话,她肯定会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可是,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
透过草坪上面的那个宽大的飘窗,她能看到男人们还在树下和凉亭树阴的椅子上懒散地躺着休息。她多么羡慕他们啊!当男人多好啊。永远都不必经历她刚才遭受的那种痛苦。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的时候,她感到眼睛发热,头脑发昏。就在这时,她听见屋前的车道上传来了急速而沉重的马蹄声,石子四处飞散的声音和情绪激动地、大声地询问一个黑人的声音。石子又开始四处飞散。她看到一个男子骑在马背上,飞快地穿过绿色的草坪,直奔树下的那群懒洋洋的男人。
可能是以为姗姗来迟的客人。但是,他为什么骑马穿过英蒂雅最心爱的草坪呢?她认不出来他。不过,当他从马鞍上翻身下来,一把抓住约翰·威尔克斯的胳膊时,她能够看到他激动万分的模样。人群立即围了上来,把手中的高玻璃杯和棕榈叶扇子都丢在了桌上和地上。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她还是能够听到询问和喊叫的闹哄哄的声音,并感受到那些男人极度兴奋的紧张气氛。接着,在这些喧闹声之上,斯图亚特·塔尔顿突然提高嗓门,兴奋地喊了一声:“咿——呀——咳!”,就好像他在猎场上一样。尽管并不理解,她平生第一次听到了反叛的叫嚷。
她正在观望的时候,塔尔顿四兄弟,后面跟着方丹家的小伙子,从人群中挤出来,开始急匆匆地朝马棚跑去。他们边跑边叫,“吉姆斯!你,吉姆斯!赶快备马!”
“谁家的房子一定着火了,”斯嘉丽心想。可是不管有没有着火,她的任务是,在被发现之前,赶快回到卧室里去。
她的心情现在平静多了。她踮着脚尖,沿着台阶上楼,走进了静悄悄的大厅。整个房子都处在香浓而又温暖的睡眠之中,它像姑娘们那样睡得非常安详,而且会一直睡到晚上。到了晚上,在音乐和烛光中,它就会展现自己的全部美貌。她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梳妆室的房门,然后溜了进去。她的手还没有放开身后抓着的门把手,这时霍妮的声音,尽管低调得像窃窃私语,从对面的通向卧室的门缝里传了过来。
“我觉得斯嘉丽今天表现得要多放荡就有多放荡。”
斯嘉丽觉得她的心脏又开始加速了。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一只手放在胸口上,好像要压得它屈服似的。“偷听者经常会听到一些有启发性的内容。”她记起了这句嘲讽偷听者的话。她是不是应该再溜出来呢?还是干脆大闹一场,让霍妮受到应有的惩罚?不过,接下来听到的声音让她暂时停了下来。她听到了梅拉妮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一队骡子也休想把她拖走。
“哎呀,霍妮,不可以!别太刻薄了。她只是精力充沛、活泼开朗罢了。我觉得她非常可爱啊。”
“哎哟,”斯嘉丽一边想,一边用手指甲掐透了胸衣。“居然用得着这个说话拐弯抹角的小笨蛋**我!”
梅拉妮的帮腔比霍妮的彻头彻尾的毒言恶语更难令人难以忍受。除了她的妈妈以外,斯嘉丽从来不相信任何女人,也不认为其他任何女人会有不是自私自利的动机。梅拉妮有把握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阿什利,所以她完全可以大方地表现一下这种**徒精神。斯嘉丽觉得这是梅拉妮的小花招,既炫耀了自己已经赢得的感情,又同时可以博取甜蜜可爱的美名。在同男人们议论其他女孩时,斯嘉丽自己经常使用这一招,而且每次都一定能让那些愚蠢的男人相信她有多么得可爱和无私呢。
“好吧,小姐,”霍妮挖苦说,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准是瞎了眼啦!”
“小声点,霍妮,”传来了萨莉·芒罗的嘘声。“满屋的人都会听到你说的话。”
霍妮放低了声音,但继续说个不停。
“哎,你们都看到啦,她跟每个能抓到的男人都眉来眼去的——甚至连肯尼迪先生在内,而他还是她亲妹妹的男朋友。我从来没见过这号人!而且她肯定也在追求查尔斯。”霍妮局促不安地咯咯笑了起来。“你们都知道,我和查尔斯——”
“你们是真的吗?”几个声音兴奋地小声说道。
“哎,别告诉任何人啊,姑娘们——还没呢!”
接着又是一阵阵的笑声和弹簧的嘎吱声,因为有人挤到霍妮了。梅拉妮小声说几句话,大意是说她非常高兴她能够和霍妮成为姑嫂。
“哎,我可不高兴和斯嘉丽做姑嫂,因为如果说我见过**的话,那她就是一个,”这是赫蒂·塔尔顿的愤愤不平的声音。“但是她跟斯图尔特好得已经等于订婚了。布伦特说她对他毫不在乎。不过,当然啦,布伦特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
“要是你们问我的看法,”霍妮神气十足而又神秘兮兮地说,“我认为只有一个人是她在乎的。那就是阿什利!”
嘀嘀咕咕的声音变得热烈起来,有的在提问,有的在插嘴。斯嘉丽感到又害怕又羞愧,心都凉了。关于男人方面,霍妮就是一个傻瓜、一个**。不过,她对其他女人具有一种女性的直觉,斯嘉丽却低估了这一点。在书房,与阿什利和雷特·巴特勒在一起时,斯嘉丽感到羞愧,自尊受到了伤害。可是和这一切比起来,那些都只不过是**而已。你可以信任男人会对你的秘密缄口不言,即使像巴特勒先生那样的男人也不例外。可是,霍妮却像一只野外的猎犬到处狂吠乱叫。到不了六点钟,这件事就会传遍全县了。杰拉尔德昨天晚上才说过,他决不会让他的女儿成为全县的笑料呢。
现在他们会怎样地嘲笑她呀!想到这里,她的腋窝下变得汗涔涔的,开始顺着她的两肋向下淌去。
这时,梅拉妮的声音,有分寸而且平和,但略带责备,盖过了所有的其它声音。
“霍妮,你知道事情不是那样的。这样说话太不厚道了!”
“就是那样的,梅丽。如果你不是总在那些一无是处的人身上寻找她们的优点,你就会看到这一点了。我很高兴事情就是这样。她活该。斯嘉丽·奥哈拉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惹是生非和试图抢走其他女孩的男朋友。你知道得非常清楚,她从英蒂雅身边抢走了斯图亚特,可她又不要他。而今天她又想着抢走肯尼迪先生和阿什利,还有查尔斯——”
“我得回家!”斯嘉丽想,“我得回家!”
要是有魔法能够把她立刻送回塔拉、送到安全的地方该有多好啊。要是她能够现在跟妈妈在一起,看到她,拉着她的裙子,趴在她的腿上把今天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哭诉一番该有多好啊。要是她再继续听下去,她就会冲进去,大把大把地扯下霍妮那一头蓬乱的浅色头发,还会向梅拉妮·汉密尔顿吐口水,让她明白她对她的宽厚仁慈的想法。可是,她今天的表现已经够粗俗的了,和那些贫贱白人也没啥区别了,——那才是她的麻烦所在啊。
她用双手压牢裙子,这样它就不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她像一只动物那样偷偷地退了出去。“回家,”她一边想着,一边飞快地穿过大厅、经过那些紧闭的房门和安静的房间,“我得回家。”
她已经到了前廊那里,一个新的想法使她停住了脚步——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逃跑!她必须坚持到底,忍受姑娘们的所有恶言恶语、她自己的羞愧与心碎。逃走只会给她们更多攻击自己的口实。
她用紧握的拳头捶打身边那根高大的白柱。她恨不得自己就是参孙[参孙,《圣经·旧约》中力大无比的勇士。],那样她就可以摧毁“十二橡树”,消灭其中的每个人。她要让他们后悔。她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她不确定自己应该怎样教训他们,可是她反正要那样做的。她要伤害他们,比他们带给她的伤害还要严重。
此时此刻,白马王子阿什利已经被她抛到脑后了。他已不再是她爱恋的那个高大的、半睡半醒的小伙子,而是威尔克斯家、“十二橡树”和这个县中的一部分——她痛恨他们,因为他们嘲笑了她。对于十六岁的她来说,虚荣心远胜过爱情。她怒火中烧的心中除了恨之外还是恨。
“我不回家,”她想。“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叫他们后悔。我永远都不会告诉妈妈。不,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后,回到了屋里。她又爬上楼梯,朝另一间卧室走去。
转身的时候,她看到查尔斯正从长长的大厅的另一头走进来。一看见她,他就急匆匆地朝她走过来。他的头发蓬乱不堪,那张脸因为激动而红得象天竺葵似的。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没到她的跟前,他就大声地嚷道。“你听说了吗?保罗·威尔逊刚刚骑马从琼斯博罗带来的消息!”
快靠近她的时候,他停了停,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看。
“林肯先生已经招人,招兵——我的意思是志愿兵——七万五千人啊!”
又是林肯先生!难道男人们就不能考虑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吗?正当她心痛欲碎、名誉扫地的时候,这个傻瓜却想叫她也对林肯先生的胡闹而感到兴奋激动!
查尔斯注视着她。她的脸像纸一样煞白,而她那双细小的眼睛像绿宝石一样闪亮。他从没在任何一位姑**脸上看到过这样的怒火、或者任何人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红光。
“我真是太愚钝了,”他说。“我本来应该更加轻轻地告诉你。我忘了女士们是多么脆弱了。我很抱歉我让你如此心烦意乱。你不会感觉要晕倒吧,会吗?要不要我帮你倒杯水来?”
“不用,”她说,勉强地笑了笑。
“我们要不要到那条凳子上去坐坐?”他挽起她的胳膊问道。
她点了点头。于是,他小心地扶着她走下房前的台阶,领着她穿过草坪,朝前院最大的那棵橡树底下的铁条凳走去。他想,女人是多么脆弱而又娇嫩啊。仅仅听到别人提起战争和残酷,她们就要晕倒了。这个想法使他觉得自己非常有男子气概。扶着她坐下时,他更是温柔有加。她看起来那么古怪。她惨白的脸上有一种野性的美丽,这不由得让他心跳加速。难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才因此而忧心忡忡?不对,那太高估自己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可是,她为什么那么古怪地看着他呢?为什么她的手指在玩弄她的花边手绢时会颤抖呢?而且,她那双浓密乌黑的睫毛正在忽闪着,就像他读过的恋爱中的女孩的眼睛那样,因为羞怯和爱情而一眨一眨的!
他准备说话,连着三遍清了清嗓子,可是每次都没说出来。他垂下了眼睛,因为它们与斯嘉丽的那双绿眼睛相遇了,她的目光犀利得好像要穿透他而又似乎没有看见他。
“他有很多钱,”她飞快地思考着。这时,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想法和一个计划。“他也没有父母来打扰我,而且他住在亚特兰大。如果我现在就和他结婚,那会向阿什利表明我根本就无所谓,——我本来就只是和他调情而已。而且,这样就会气死霍妮。她永远都别想再弄到一个男朋友,而大家都会大大地嘲笑她一番。这也会让梅拉妮伤心难过,因为她非常疼爱查尔斯。这样做还会伤害到斯图和布伦特——”她也弄不太懂自己为啥她要伤害他们,他们只是有几个阴险恶毒的姐妹而已。“等有了精美的马车、许多漂亮的衣服和自己的大房子以后,我再拜访这里。那时,他们就都会后悔的。他们就永远再不会笑话我了。”
“当然,这意味着要打仗了,”又经过了几次尴尬的努力之后,查尔斯终于说道。“不过你别发愁,斯嘉丽小姐,一个月就会结束。我们会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是的,先生!嚎啕大哭吧!我决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我恐怕今晚不会举办舞会了,因为队伍要在琼斯博罗集合呢。塔尔顿兄弟已经去通知大家了。我知道女士们会感到遗憾的。”
因为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她只是“哦”了一声,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她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渐渐恢复了理性。她的全部感情都笼罩上了一层霜雪,她想自己永远再也不会有什么温暖的感觉了。为啥不接受这个漂亮的、脸涨得通红的小伙子呢?他和其他小伙子没啥不不同,而且她也不在乎了。是的,她从此对任何事都没兴趣了。即便活到九十岁,她也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现在还不能决定是去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军团,还是加入亚大特兰大城防警卫队。”
她又“哦”了一声。两人的眼光相遇,她那忽闪忽闪的睫毛彻底俘获了她。
“你会等我吗,斯嘉丽小姐?只要——只要知道您在等我,一直到我们打败他们,那我就像活在天堂里一样幸福了!”他屏住呼吸等着她张口说话。他看着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第一次注意到了嘴角两边的酒窝,心里想着亲吻它们的美妙感觉。这时,她的两只湿乎乎的汗手已经悄悄地溜进了他的手里。
“我可不想等。”她一边说,一边闭上了眼睛。
他坐在那里,紧握着她的手,嘴巴张得大大的。透过眼睫毛注视着他,斯嘉丽冷漠地觉得他像一只被叉起的青蛙。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好几次,嘴巴闭上又张开,脸又通红像天竺葵似的。
“你可能爱上我吗?”
她什么都没说,而是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衣襟。见此情景,查尔斯既欣喜若狂,又窘迫不安。或许一个男人不应该问女孩子这样的问题。或许,对她来说,回答这个问题未免有失少女的体面。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胆量使自己进入到这样一种局面,查尔斯现在感到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想要大声喊叫,高声歌唱,亲吻她,在草坪上蹦蹦跳跳,跑去告诉每一个人,包括包白人和黑人,说她爱他。但实际上,他只是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以至于她的戒指快陷进肉里了。
“您愿意很快嫁给我吗,斯嘉丽小姐?”
“嗯,”她说,继续用手指摆弄着她的连衣裙的皱褶。
“咱们来个双重婚礼,跟梅——”
“不,”她急忙说。她的两只发光的眼睛不悦地望着他。查尔斯知道自己又干了一回错事。当然啦,女孩子都想要自己的婚礼——不愿意别人分享自己的风光。她能不介意他的错话,真是太善良了。要是现在天黑,让他在夜色中有勇气亲吻她的手,并且说出他憋在心里很久的那些话,那该有多好啊。
“我什么时候可以跟您爸爸提亲呢?”
“越快越好,”她说。她希望,在她被迫提出请求之前,他或许会放开那只死命抓着着她的戒指的手。
他立刻跳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她还以为他会不顾体面、去欢蹦乱跳一番呢。他满面春风地俯视着她,他那颗纯洁而单纯的心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的眼睛中。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望着她,以后再也不会有其他男人这样望着她了。但是,她却是出奇得冷漠,反而只是觉得他看起来像一只小牛犊。
“我现在就去找您爸爸,”他笑容满面地说道。“我不能等了。请允许我离开一下,亲爱的?”他好不容易才说出来这么亲昵的称呼,又愉快地重复说着。
“好,”她说。“我在这里等你。这里非常凉爽,也非常舒服。”
他离开了,穿过草地,消失在了房子的后面。她独自一人坐在沙沙作响的橡树下。马棚那边,男人们正骑着马川流不息地出来,黑人奴仆紧紧地跟在他们的主人后面。芒罗家的小伙子们挥动着帽子飞奔而过,方丹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则已经大声地喊叫着沿大路下去了。塔尔顿家的四兄弟也从她身边的草坪冲了过去。布伦特大声地喊着:“妈妈就要给我们马啦!咿——呀——咿!”草皮翻起,他们已经远去,剩下斯嘉丽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那幢白房子的高大的柱子耸立在她的面前,好像在庄严而又超然地从她的身边渐渐隐去。现在它永远都不会是她的家了。阿什利永远不会把她作为新娘抱着跨过那道门槛了。啊,阿什利,阿什利!我到底都干什么了?在她的内心深处,在受伤的自尊和冷漠的实际的下面,某种伤痛在不安地躁动。一种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诞生,比她的虚荣心更强大,比她的任性自私更厉害。她爱阿什利,她清楚自己爱他。看到查尔斯消失在那碎石小路的拐弯处时,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那么地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