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仲夏的一个早晨,斯嘉丽坐在卧室的窗前,郁郁寡欢地看着许多四轮货车和马车离开了桃树路。车上满载着欢快的姑娘、军人和她们的伴护人。他们是到树林里去采集装饰物,给当天晚上为医院举办的义卖会做准备工作。那条红土大道上树荫斑驳,阳光透过路旁大树形成的拱顶强烈地照射在路面上。马车驶过的时候,马蹄扬起了一阵阵云雾般的红尘。一辆走在最前面的大车上载着四个健壮的黑人。他们携带着斧头,准备去砍常青树和扯下上面的藤蔓。大车的后面高高地堆放着一些盖着餐巾的大篮子、橡树条编的午餐篮和十几只西瓜。两个年轻的黑人带着班卓琴和口琴,他们正在兴致勃勃地演奏着《如果你想要过得快乐,来当骑兵吧》。他们后面是源源不断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马车队伍。姑娘们穿着有花的棉布连衣裙,围着轻薄的披肩,戴着帽子和保护皮肤的露指手套,头上还撑着小巧的太阳伞。年长的女士们,夹杂在这些笑声、马车之间的呼唤声和玩笑声中,看起来泰然自若、非常愉快。从医院来的那些康复病人被塞在壮实的伴护人和苗条的姑娘们中间,这些姑娘们不停地找他们的碴和吵闹着。骑在马上的军官们像蜗牛爬似的懒洋洋地跟在马车旁边——车轮吱嘎作响,马刺丁当响个不停,金色的穗带闪闪发光,小阳伞摇晃碰撞,扇子沙沙挥动,还有黑人的歌声。大家都到桃树街外去采集青枝绿叶、举办野餐和切西瓜去了。斯嘉丽闷闷不乐地想到,除了我,大家都去了。
经过时,他们都向她挥手并且大声地打招呼。她极力做出优雅的回应,但是太费劲了。她的心里莫名地开始隐隐作痛。这疼痛缓缓地上升,到了她的喉咙。它会在那里变成一个硬块,而且很快会化作眼泪夺眶而出。除了她,大家都去野餐了。除了她,大家都要参加今晚的义卖和舞会。也就是说,除了她、噼里啪啦、梅拉妮以及城里其他正在服丧的不幸者以外的所有人。可是梅拉妮和噼里好像无所谓。她们甚至都没想过参加的事。可是,斯嘉丽想去。而且她的确想去,非常想。
这简直太不公平了。在为义卖做筹备工作时,她比城里的任何一个姑娘都加倍卖力。她缝了袜子、婴儿帽、羊毛披肩和围巾,织了很多的花边,还画了许多瓷发缸和须杯。她还在好几个沙发枕套上面绣了南部邦联的国旗。(上面的星星不太匀称,真的,有些几乎是圆的,其它的星星有六个甚至七个尖角,不过效果还是挺好的。)昨天,在一个积满灰尘的兵工厂的旧仓库里,她给排列在墙边的展品亭悬挂上黄粉绿的薄棉布,都快累瘫了。在医院妇女委员会的监督下,这是一桩明摆着的苦差事,毫无乐趣可言。有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和怀廷太太在身边的话,那就从来都不好玩了。她们指使你做这做那,就好像你是黑奴中的一个似的。你还得听她们吹嘘自己的女儿有多么讨人喜欢。还有,最糟糕的是,在帮噼里啪啦和库克做用于抽彩售货的夹层蛋糕时,斯嘉丽的手指烫起了两个水泡。
而现在呢,在她像个农工那样辛苦地工作之后、在好玩的活动即将开始之际,她却不得不乖乖地退下来。唉,因为她有一个死了的丈夫,还有一个在隔壁房间哇哇大哭的婴儿,所以她被排除在一切令人愉快的活动之外,这太不公平了。就在一年多前,她还在跳舞、穿着亮丽的衣服,而不是这件黑色的丧服,还差不多同三个男孩子有着恋爱关系。她现在才十七岁。她还有许多舞想跳呢。唉,真是太不公平了。生活正在她的面前走过,沿着一条夏天热得发烫的、树影婆娑的大道离去。这是有穿着灰色制服的军人、丁当作响的马刺、穿着有花的棉布连衣裙的姑娘和伴着悠扬的班卓琴声的生活。她极力地不冲着那些她最熟悉的男人、那些她在医院里护理过的男人微笑和挥手。可是,要想管住脸上的酒窝太难了,装出自己的心已入坟墓的样子更是难上加难,——因为它并没有进去!
她突然停止了点头和挥手,因为噼里啪啦进来了。她像平常那样因为爬楼梯而气喘吁吁,并且粗暴地一下子把她从窗口拉开了。
“你难道疯了吗,宝贝。朝你卧室窗外的男人挥手?我声明,斯嘉丽,我感到非常震惊!**妈会怎么说呢?”
“哎呀,他们又不知道这是我的卧室。”
“可是他们会疑心这是你的卧室,那也是一样糟糕啊。宝贝,你千万不能做这种事。人人都会议论你,说你行为不检点——而且不管怎么说,梅里韦瑟太太知道这是你的卧室。”
“而且我想她会告诉所有的小伙子,这可恶的老女人。”
“宝贝,嘘!多莉·梅里韦瑟是我的闺蜜啊。”
“哼,她就是个可恶的老女人——啊,对不起,姑妈,别哭了!我忘了这是我卧室的窗口了。我再也不这样了——我——我是想看看他们经过这里。真希望我也能去。”
“宝贝!”
“啊,我真的想去。我受够了整天坐在家里。”
“斯嘉丽,答应我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人们会会说闲话的。他们会说你对查利缺乏应有的尊重——”
“啊,姑妈,您别哭了!”
“哎呀,我惹得你也哭起来了,”噼里啪啦抽抽嗒嗒地说。她心里暗自有些高兴,同时伸手在裙兜里摸索着掏她的手绢。
斯嘉丽心中那隐隐的刺痛终于到了喉咙,她嚎啕大哭了起来——她并非为了可怜的查尔斯而哭,——像噼里啪啦想得那样,——而是因为那最后的车轮声和笑声都渐渐听不到了。梅拉妮急匆匆地从她自己的房间赶了过来,眉头因为担忧而皱成了一团。她手里拿着一把发刷,一向纹丝不乱的那头黑发,因为没有了发网的束缚,像一大团小卷发和波浪式地披散在脸上。
“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查利!”噼里啪啦哽咽地说道。斯嘉丽的痛苦反而让她感到高兴起来,她把头紧紧地埋在梅拉妮的肩膀里。
“唉,”梅拉妮说。一听到提她哥哥的名字,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勇敢起来,亲爱的。别哭了。啊,斯嘉丽!”
斯嘉丽已经扑倒在床上,放开了嗓门哭泣着。她为自己已经失去了的青春和被剥夺了的青春欢乐而哭。她因为气愤和绝望而像个孩子似的哭个不停,清楚地知道曾经靠哭泣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现在却是无济于事了。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一边哭,一边用双脚胡乱地踢被子。
“我还不如死了好!”她情绪激动地呜咽着说。面对这样悲痛欲绝的情形,噼里啪啦那不怎么伤心的眼泪停住了。梅拉妮赶紧跑到床边去安慰她的嫂子。
“亲爱的,别哭啦!多想想查利有多么爱你,那你就会感到安慰了!还要多想想你的宝贝儿子呀。”
被误解而带来的愤慨和事事都被晾在外边的孤独凄凉感交织在一起,让斯嘉丽感到窒息、说不出话来。这真是太不幸了,因为如果能够开口说话,她就会用父亲那种竹筒倒豆子似的话把真相大声地哭喊出来。梅拉妮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膀,而噼里啪啦则踮着脚尖吃力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把窗帘放下来。
“别放窗帘!”斯嘉丽一边喊,一边从枕头上抬起那张又红又肿的面孔。“我还没断气呢,用不着把窗帘放下来——不过我可能也快了吧。啊,请离开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她又把脸埋在了枕头里。小声嘀咕了一下之后,站在她身边的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她们走下楼梯的时候,她听到梅拉妮用压低的声音对噼里啪啦说:
“噼里姑妈,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对她谈起查尔斯了。你知道这总是会让她伤心落泪。可怜的东西,她的表情那么古怪,我知道她在拼命地忍着不哭出声来。我们可不能再给她难上加难呀。”
斯嘉丽气得要命,但又不能发泄,她一脚踢开了床单,挖空心思地想找一句难听的话。
“真是活见鬼!”她终于骂了出来,随即感觉轻松了不少。梅拉妮怎么就能心甘情愿地待在家里、没有任何乐趣、还为她的哥哥佩戴黑纱,她才十八岁呀?梅拉妮好像不知道、或者不在乎,生活正骑着骏马叮铃铃地走过。
“可她就是这么一个木头人,”斯嘉丽一边想,一边捶打着枕头。“她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备受追捧,所以她不会怀念我所怀念的那些东西。并且——并且她已经得到了阿什利,而我——我却什么人都得到!”想到这件事情,她更加难过,又开始放声痛哭起来。
她在房间里一直郁郁寡欢地呆到下午。看见那些参加野餐的人归来、大车上高高地堆放着松枝、蔓藤和蕨类植物时,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每个人你都看起来非常高兴而又疲惫。他们再次向她挥手致意,她闷闷不乐地回应着。生活已经是件令人绝望的事情,当然也不值得过下去了。
一种她最不抱指望的方式解救了她。正餐后小憩时,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坐着马车登门了。这种不适时的来访着实吓了梅拉妮、斯嘉丽和噼里啪啦姑妈一大跳。她们赶紧起床,匆忙地扣好胸衣,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下楼到客厅里迎接客人。
“邦内尔太太的几个孩子得了麻疹!”梅里韦瑟太太猝不及防地说道,毫不掩饰地表明她觉得邦内尔太太本人对这件事的发生是有责任的。
“而且麦克卢尔家的几个姑娘都被叫到弗吉尼亚去了,”埃尔辛太太一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着,一边懒洋洋地摇着扇子,好像这件事情或任何其他事情都无关要紧似的。“达拉斯·麦克卢尔受伤了。”
“太可怕了!”几位女主人一起喊道。“可怜的达拉斯是不是——”
“没有。只是打穿了肩膀,”梅里韦瑟太太刻薄地说道。“不过,事情发生的时间真是再糟糕不过了。姑娘们正到北边去接他回家呢。可是,老天在上,我们实在没功夫在这里闲聊了。我们必须赶回兵工厂去,把那里布置好。噼里,我们需要你和梅丽今晚来顶替邦内尔太太和麦克卢尔家几位姑**位置。”
“哎呀,可是,多莉,我们不能去啊。”
“别跟我说什么‘不能去’,噼里啪啦·汉密尔顿,”梅里韦瑟振振有词地说。“我们需要你监管那些弄点心的黑奴。那本来是邦内尔太太的事情。梅丽呀,你得负责麦克卢尔家姑娘们的那个摊位。”
“哎呀,我们就是不能去——可怜的查利才刚刚去世——”
“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为了我们的事业,任何牺牲都不为过,”埃尔辛太太插嘴说。她的声音是那么温和,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嗯,我们非常乐意帮忙,可是——为什么你们不找几个漂亮的姑娘来照管这些摊位呢?”
梅里韦瑟太太哼了一声,好像用鼻子**似的。
“我真不明白这些日子里年轻人都中了什么邪。他们丝毫没有责任感。所有那些没有负责管摊位的姑娘都有数不清的借口,你都没法说她们。哼,她们别想糊弄我!她们只不过不想让你妨碍她们同军官们调情罢了。事情就是这样。她们生怕站在摊位的后面就没办法炫耀自己的新衣服了。我真巴不得那个跑封锁线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巴特勒船长,”埃尔辛太太补充说。
“我巴不得他多运进来一些医疗用品,少弄些圆环裙和饰带之类的东西。要是我今天看到一件连衣裙,那我知道他**进来了至少二十件。巴特勒船长——这名字让我直想吐。现在,噼里,我没功夫和你争论了。你一定得来啊。大家都会理解的。不管怎么说,没人会瞧见你在在后面的屋里,而梅丽又不会引人注意。可怜的麦克卢尔家姑娘负责的摊位在最边上,而且也不怎么好看,所以没人会注意到你们。”
“我想我们应该去,”斯嘉丽说,一面拼命地压制住自己的迫切之情,一边让自己看起来非常得严肃和单纯。“这是我们能够为医院做的最微不足道的贡献了。”
两位来访的女士原本连她的名字都没提一下,这时才转过身来机警地看着她。尽管极度缺少人手,她们还是没有想过让一位居丧还不满一年的寡妇出现在社交场合上。面对着她们犀利的目光,斯嘉丽睁大了双眼,带着孩子般的表情。
“我想我们应当去帮助把义卖会办成功,我们所有的人。我想我应该同梅丽一起去照管那个摊位,因为——嗯,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都在,而不是一个人,会显得更好看些。难道你不这样想吗,梅丽?”
“好吧,”梅拉妮无可奈何地说。服丧期间的人在一个公共**上抛头露面,这样的想法真是前所未闻。梅拉妮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斯嘉丽是对的,”梅里韦瑟太太说,她注意到梅拉妮的态度软下来了。她站起身来,整了整她的裙箍。“你们俩——你们大家都得来。现在,噼里,别再推三阻四的啦。你只要想一想,医院多么需要钱来**病床和药品。而且我知道查利会高兴让你们为他所献身的事业而出把力的。”
“好吧,”噼里啪啦说。像往常一样,在比自己强势的人面前,她毫无办法,“只要你们觉得人们会理解就行。”
“太好了,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好得叫人难以置信!”斯嘉丽的心中充满了欢乐。她悄悄地溜进了那个用黄红两色帷布围起来的摊位。那本来应该由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负责。她真的出现在了一场**上!在一年的与世隔绝之后,经历了身披黑纱、压低声音说话和几乎憋闷地快要发疯之后,她真的出现在了一场**上,一场亚特兰大所见识过的最大规模的**。她在这里能够看到许多人和无数的灯光,可以听到音乐,并且亲眼目睹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最近穿过封锁线带进来的美丽饰带、连衣裙和荷叶花边等。
她坐在摊位柜台后面的一张小凳子上,上上下下地张望着那个长长的展厅。今天下午以前,这地方还一直是个光秃秃的、难看的演练厅呢。那些女士们今天肯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收拾成现在这么漂亮的样子。它看起来太棒了。她想,今天晚上,亚特兰大所有的蜡烛和烛台都在这个大厅里了:伸出十几只弯弯的胳膊的银烛台、底座上密布着生动人物雕像的瓷烛台、古色古香的铜烛台等。它们都庄严挺拔,擎着各种尺寸和颜色的蜡烛,散发着月桂树的清香。这些烛台都站立在直贯整个大厅的枪架上、摆满了鲜花的长桌上、摊位柜台上、甚至在敞开的窗台上,夏天的阵阵暖风不大不小,恰好吹得蜡烛摇曳生辉。
在大厅中央,那盏难看的大灯挂在几根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锈迹斑斑的链条上。它已经被盘绕的常春藤和野葡萄藤装扮地完全变形了,那些藤蔓在烟熏火烤之下已经开始枯萎了。靠墙堆放着许多散发着清香的松枝,墙角布置得像美丽的凉亭,那些年轻姑**伴护人和老太太们都喜欢坐在那里。到处悬挂着细长而又优美的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等。墙上是用它们围成的花环,窗户上点缀着它们编成的流苏,所有色彩亮丽的粗布摊位上到处是它们盘成的扇贝形图案。在这万绿丛中,在旗帜和彩带上,南部邦联的璀璨星星在红蓝两色背景的衬托下闪闪发光。
那个为乐队搭建的平台特别富有艺术性。它被周围的青枝绿叶和缀满星星的旗帜隐藏了起来,人们几乎看不到它。斯嘉丽知道,全城所有栽种在盆盆罐罐里的植物,如锦紫苏、天竺葵、绣球花、夹竹桃、象耳蕨等,都在那里了——连埃尔辛太太当作宝贝的那四棵橡胶植物也被借了过来,光荣地守护着平台的四角。
和平台的光彩醒目相比,在大厅里平台的另一端,女士们则是相形见绌。这面墙上悬挂戴维斯[ 美**人和南部邦联的总统(1861-1865年)。]总统和佐治亚州自己的“小亚历克”、南部邦联副总统斯蒂芬斯的巨幅肖像。在他们上方是一面巨大的国旗。长桌上是从本城的花园里搜集来的奇花异草:蕨类植物,盛开着红色、黄色和白色鲜花的成排的蔷薇,高贵的金色剑兰,一丛丛的五颜六色的旱金莲,又高又挺的、傲视群芳的褐红色和奶油色的蜀葵等等。在它们当中,蜡烛像圣坛上的火一样静静地燃烧着。那两张面孔,属于领导着这一重大事业的两个人,它们迥然不同,但是都同样俯视着眼前这个场面:戴维斯两颊扁平,眼光冷漠得像个苦行僧,两片薄薄的嘴唇高傲地紧闭着。斯蒂芬斯的脸上深嵌着一双目光如炬的黑眼睛。这双眼睛深悉疾病和痛苦,并且凭着他的气质和才华战胜了它们。这两张脸都备受人们的爱戴。
委员会里的几位年长女士负责全权这场义卖会。她们拖着沙沙作响的裙子、像几艘满帆的船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她们催促那些迟到的少奶奶和格格笑着的姑娘们赶快进入自己的摊位,然后迅速地穿过门道,来到了正在布置点心的后屋。噼里姑妈气喘吁吁地跟在她们的后面。
乐队吃力地爬上了平台。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衣服,咧着嘴,肥胖的脸上已经因为流汗而闪闪发光了。他们开始调试小提琴,带着预计成功的神气用乐弓拉着弹着。老利瓦伊是梅里韦瑟夫人的马车夫。从亚特兰大被称作马撒斯维尔的时代起,他就一直领导着管弦乐队参加每场义卖会、舞会和婚礼。现在,他敲着乐弓,请大家注意安静。除了负责义卖会的那些女士外,这时到场的人还寥寥无几。不过,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他。接着小提琴、低音提琴、手风琴、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儿配合着演奏了一曲舒缓的《洛雷娜》——节奏太慢,不适合跳舞。舞会要等到后来所有摊位的东西都卖掉了之后才开始。听到旋律优美而又令人悲伤的华尔兹舞曲,斯嘉丽觉得她的心跳加快了:
“岁月悄然逝去,洛雷娜!
雪又覆盖了草地。
夕阳在天边落下,洛雷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回旋——三,转身——二三。多么美妙的华尔兹啊!她微微伸出双手,闭上眼睛,身子随着那萦绕不去的悲伤的节奏而摇摆。悲伤的曲调和洛雷娜失落的爱情中,有一种东西同她自己激动的心情混杂在了一起,使她的喉咙里好像哽住了一个硬块。
接着,好像是受到了华尔兹音乐的吸引,从下面月光朦胧的大街上飘来了一些声音,得得的马蹄声和辚辚的车轮声,温暖而又香甜的风中荡漾着的笑声,以及黑人们关于拴马地点的轻柔但又刻薄的争吵声。楼梯上传来一阵**动,轻快的欢笑声,姑娘们肆无忌惮的说话声和她们伴护人的低沉叮嘱声混杂在一起,愉快的招呼声,以及姑娘们认出朋友时幸福的尖叫声,尽管她们当天下午才刚刚分开。
大厅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到处都是穿着像蝴蝶般鲜艳连衣裙的女孩子,裙箍撑得大大的,底下的花边内裤时隐时现;圆润雪白的小肩膀裸露在外面,柔软的小**在荷叶边的领口雪痕微露;花边的披肩随意地搭在肩膀上;洒金描画的扇子、天鹅绒毛和孔雀羽毛的扇子,都用纤细的丝带挂在手腕上晃荡着;有些女孩把大堆的金色发卷都披散在脖子的周围,让金耳坠在里面跟着它们一起摇摆和跳动。花边、丝绸、穗带、丝带等都是偷过封锁线进口的,因此显得格外宝贵,穿戴起来也更加骄傲。炫耀这些华丽的饰品就是对北方佬的公开侮辱,令人倍感自豪。
并非城里所有的鲜花都献给了南部邦联的两位领袖。那些最小最香的花朵都打扮了姑娘们。香水月季插在粉红的耳朵背后,茉莉花和蔷薇花蕾编成的小花环佩戴在波涛翻滚的卷发的两边;有些鲜花端端正正地点缀着胸前的缎带;还有鲜花等不到晚会结束就会作为珍贵的纪念品装进那些灰制服的胸袋中。
人群里有太多穿制服的军人。许多穿制服的军人都是斯嘉丽认识的,是她在医院的帆布床上、大街上或者训练场上见过的。那些都是如此华丽的制服,缀着亮晶晶的纽扣,袖口和衣领上都有闪闪发光的交织着的金色穗带,裤子上是红黄蓝三色条纹。这些条纹因所属的部队不同而互有区别,它们把单调的灰色制服衬托得完美至极。斯嘉丽随着前后摆动的金色绶带摇摆着身体。闪亮的军刀碰撞着铮亮的长统靴,马刺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
多么英俊的男人啊,斯嘉丽想着。看到他们大声招呼着、向朋友们挥手致意、弯腰亲吻那些年长女士的手,斯嘉丽的内心涌起了一股自豪感。尽管蓄了一抹黄色的胡须或留了一把稠密的黑褐色胡,他们全都显得那么年轻,那么英俊,那么鲁莽。他们的胳膊挂在吊带里,白得吓人的绷带裹着头部,遮住了大半边晒得黝黑的脸。他们有的拄着拐杖,单脚一跳一跳地跟在姑娘们的后面。那些姑娘们关心地放慢了脚步来适应他们,感到非常得自豪。在这些穿制服的人中,有一个人穿得特别得花哨,颜色非常得鲜艳,姑娘们的华丽服饰都自叹不如。他好像人群中的一只热带鸟那样显眼。他是一个**斯安那的义勇兵,穿着肥大的蓝白条纹的裤子、奶油色的长统靴和又紧又小的红色夹克,是一个皮肤微黑、笑起来像只猴子的小个子,一只胳膊挂在黑丝绸的吊带里。他是梅贝尔·梅里韦瑟的男朋友,名叫勒内·皮卡德。整个医院的人一定都来了,至少是每个能走的人,还有全部休假和请病假的男人以及本埠与梅肯之间所有的铁路、邮政、医院、军需等部门的人也都来了。女士们会是多么得高兴啊!今晚医院应该会大赚一笔了。
下面的大街上传来了一阵低沉的鼓声、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车夫的叫好声。接着传来了嘹亮的军号声和一个低沉的声音大声地喊着“解散”的命令。很快,穿着鲜艳制服的自卫队和民兵部队就挤得狭窄的楼梯都晃了起来。他们涌进了大厅,接着就是鞠躬,敬礼和握手。自卫队里有的是以打仗为光荣、并且发誓,只要战争能够持续到明年这个时候不结束的话,自己就到弗吉尼亚前线的男孩子;也有但愿自己更年轻一些会穿上军装并以儿子在前线而自豪的白胡子老头。民兵中有许多中年男人和一些年纪更大的人,以及一小部分正处于服役年龄的人,但不像那些比他们年长的人或更年轻小的人如此得信心满满。人们已经开始嘀嘀咕咕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跟随李将军[ 罗伯特·爱德华·李,美国内战时期南军将领。]去作战呢?
他们怎么全都跑到这个大厅里来了!几分钟前还显得那么宽敞的地方现在已经挤满了人。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香囊、香水、头油和月挂树蜡烛燃烧的气味,还有花的芳香,以及许多脚踩踏原教练场的地板而腾起来的一点点尘土味儿。嘈杂声和喧闹声使得几乎什么都听不清了。仿佛感受到了现场的喜悦和激动,老利瓦伊暂时中止了《洛雷娜》的演奏。他重重地敲了敲乐弓,然后拼命一拉,乐队开始演奏《美丽的蓝旗》。
一百个声音一齐跟上,大声地唱着,高声地叫喊着,好像在欢呼似的。这时,自卫队的军号手爬上了乐台,在合唱开始时加入了乐队。那高亢而清脆的军号声震撼人心,盖过了众人的合唱,使大家听得裸露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寒意直透脊背:
“万岁!万岁!为了南部的权力,万岁!
为了那美丽的蓝旗,
只有一颗星的蓝旗,万岁!
他们接着唱起了第二段。和大家一起唱着的斯嘉丽忽然听见了梅拉妮响亮而又甜美的女高音在她的背后飞扬了起来,像军号声那样得清晰、真实而又动人心魄。转过身去,她看到梅拉妮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紧闭着双眼,细小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地流出。乐曲终了时,她用手绢轻轻地擦了擦脸,同时奇怪地冲着斯嘉丽微微一笑,好像为自己的表现而略表歉意似的。
“我太高兴了,”她低声说,“我为这些士兵倍感骄傲,因此禁不住哭了起来。”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深情的、几近狂热的光芒,这使她那张平淡的小脸有那么一刻变得神采奕奕和楚楚动人了。
唱完那首歌时,同样的表情几乎浮现在所有妇女的脸上。当她们转身望着自己的男人、情人望着情郎、母亲望着儿子、妻子望着丈夫时,那些粉红的或皱巴巴的面颊上满是骄傲的泪水,嘴唇上挂着微笑,眼睛里闪着炽热的光芒。她们都很漂亮。当她被全心全意地保护着和热爱着、同时回报以千倍的爱时,这种令人目眩的美使一个哪怕最平淡的女人都会变得光彩照人。
她们热爱她们的男人,她们信任他们,她们至死不渝地信赖他们。有这样一道坚强的灰色防线站在她们和北方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灾难降临到像她们这样的女人身上呢?自从世界的第一缕曙光出现以来,曾经有过像他们这样的男人吗?像他们这样得英勇、无畏而又温柔善良?像他们为之战斗的这种公正的和正义的事业,除了势如破竹的胜利之外,还能有什么结局呢?她们像热爱自己的男人那样热爱这一事业;她们全身心地为它服务;她们整天都在谈论它、思考它、梦到它;必要时,她们愿意为它牺牲自己的男人,并且像男人高举战旗那样骄傲地承担她们的损失。
这是她们发自内心的热爱和自豪之情的最高潮、南部邦联事业的最高潮,因为最后的胜利就在眼前了。“石墙”杰克逊[ 美国内战中的南军将军,指挥在1861年和1862年的两次布尔朗战役,1863年被自己的部队在钱瑟勒维尔误杀致死。]在河谷的几次胜仗和北方佬在里士满[ 美国内战期间,南部邦联的首都。]附近的“七日战役”中的惨败,已经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有李和杰克逊这样的将领,怎么可能打不赢这场战争呢?再打一次胜仗,北方佬就会跪下来叫喊着求和,男人们就会骑马归来,到处都会是亲吻和欢笑了。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结束了!
当然,家里会有空荡荡的椅子和永远见不到父亲的婴儿;在偏僻的弗吉尼亚小溪的边上和静谧的田纳西的大山里,会有许多没有任何标志的坟墓。但是,为了这样一项伟大的事业,能说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吗?女士们需要的丝绸、日常生活需要的茶和糖等,都很难得到;不过,大家都对此一笑置之。而且,那些勇敢的跑封锁线者还在北方佬迟钝的鼻子底下不断地运进这些东西,并且使得拥有这些东西成为让人高兴百倍的事情。不久,拉斐尔·塞姆斯和南部邦联的海军就会来料理那些北方佬的炮艇,港口就会大开了。英国正前来协助南部邦联赢得这场战争,因为英国的纺织厂由于缺乏南方的棉花已经闲置了下来。英国贵族自然都是同情南部邦联的,因为贵族自然同情贵族,大家都反对像北方佬那样的拜金主义者。
于是,妇女们扭摆着她们的丝绸衣服,笑着,满怀骄傲地望着她们的男人。她们知道,在危险和死亡面前夺得的爱是倍加甜蜜的,因为它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刺激。
开始观看这拥挤的人群时,由于自己参加了聚会而感到的那种异常刺激,斯嘉丽的心脏禁不住怦怦地直跳。不过,当她似懂非懂地看到周围人们的脸上那兴高采烈的表情时面容,她的喜悦开始蒸发了。每个在场的女人都焕发着一种她所没有感受过的激情。这让她感到迷茫和压抑。不知怎的,大厅好像没那么漂亮了,姑娘们也没那么时髦了,每张脸上仍然闪耀着的忠于事业的激情——怎么,只不过好像太愚蠢了!
闪念之间,她忽然有了自知之明,这使得她惊讶得差点喊了出来。她意识到她并没有和这些女人拥有共同的强烈自豪感、以及她们为事业牺牲自己和一切所有的愿望。在恐惧让她思考之前:“不——不!我决不能这样想!这些都是错误的——有罪的,”她认为这项事业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听腻了其他人眼中带着狂热的神情来谈论它。对她来说,这项事业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神圣。战争看起来也并非什么圣洁的事情,只不过是毫无意义地杀戮人类、耗费金钱并且似的那些奢侈品难以弄到。她看到自己已经厌倦了没完没了的编织,无穷无尽的卷绷带和挑选纱布,使她的手指表皮都变得粗糙了。唉,她真是已经受够了医院啦!那些令人呕吐的坏疽臭味和无休无止的呻吟,让她感到厌倦、烦闷和恶心。那些两颊深陷、濒临死亡的表情,让她感到害怕恐惧。
当这种叛逆的、亵渎的想法涌上心头时,她偷偷地看了看周围,生怕有人从她的脸上清楚地看出来。唉,为什么她就不能跟其他那些女人有同样的感受呢!她们对这项事业的忠诚是全心全意和真挚的。她们真的是言行一致。而且,如果有人要疑心她——不,决不能让人知道!尽管自己对那项事业毫无感觉,她必须继续装出对它的热情和自豪感,履行自己作为一个南部邦联军官的遗孀的义务,勇敢地承受自己的伤痛,假装她的心已经进入了坟墓,而且如果她丈夫的死有助于这项事业取得胜利,她也就不觉得有啥了。
啊,为什么她要与众不同,和这些可爱的女人不一样呢?她永远都不能像她们那样无私地热爱任何事业或任何人。这是一种多么孤独的感受啊——而以前她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从来没有感到孤独过。她起初企图遏制住这些想法,可是她那天生的忠实于自己的本性不允许她这样做。因此,在义卖进行当中,当她和梅拉妮一起接待来到她们摊位的顾客时,她的心里还在不停地思考,并想方设法地要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她以前很少发现这件事情这么难办。
其他女人都在傻乎乎地、歇斯底里地谈论着什么爱国主义和事业;男人们几乎一样得糟糕,都在谈论什么**和州权。只有她一个人,斯嘉丽·奥哈拉·汉密尔顿,才具有冷静坚定的爱尔兰人头脑。她不会在事业问题上让自己当一个傻瓜,但也同样不会当一个坦承自己的真实感受的傻瓜。她冷静果断,在评估形势时会讲求实际。因此没有人会知道解她内心的感受。如果这些义卖会上的人知道她此时的真实想法,他们该有多么得吃惊啊!要是她突然爬上乐台,大声宣布她认为战争应当停止,好让每个人都能够回家,去照管他们的棉花;他们可以再像从前那样举办聚会、拥有自己的男朋友以及大量的浅绿色连衣裙,那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啊!
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自我辩解使她振作了起来,不过她仍然厌恶地环顾着四周。正如梅里韦瑟夫人说的那样,麦克卢尔家姑娘们的摊位一点儿都不引人注目。有时等了好久也没有一个顾客光顾这个角落。所以斯嘉丽无所事事,只能酸溜溜地望着那群快乐的人们。梅拉妮感受到了她的闷闷不乐。不过,她以为斯嘉丽是在思念查利,所以就没有打算去和她聊天说话。她自己忙着整理摊位上的东西,让它们显得更加吸引人,而斯嘉丽却仍然沮丧地坐在那里东张西望。甚至连戴维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面堆放的那些鲜花都使她感到讨厌心里不痛快。
“看起来像个祭坛似的,”她嗤之以鼻地说道。“他们对待那两人的态度,简直就好像是父亲和儿子一般!”接着,她突然害怕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大不敬,便赶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表示道歉,并且及时地管住了自己。
“嗯,都是真的嘛,”她和自己的良心辩解说。“大家都把他们看得那么神圣,可他们只不过是普通人而已,而且还是相貌平平的普通人呢。”
当然啦,斯蒂芬斯先生由于终生残废,他也拿自己的长相没辙;可是戴维斯先生,——斯嘉丽抬起头来望着那张浮雕般光净而骄傲的面孔。让斯嘉丽感到最讨厌的就是他的山羊胡。男人要么刮光脸、要么蓄八字胡或者留个全胡须。
“那一小绺胡子看起来好像他最多只能做到那样了,”她想。至于他脸上那种挑担一个新国家重任的那种冷静刚毅的表情,她却视而不见。
是的,现在她很不高兴,尽管一开始的时候她曾经为自己能够参加这场盛会而高兴过。现在,仅仅人在场是不够的。她在义卖会上,但她却不是其中的一员。谁都不理睬她。她是聚会上唯一一个没有情人的年轻的未婚妇女。而她这辈子一直总是占据着舞台中心的位置。这不公平呀!她才十七岁,她的脚正在拍打着地板,想要上场跳舞呢。她才十七岁,可是她有一个丈夫正躺在奥克兰公墓里;有一个婴儿正睡在噼里啪啦姑妈家的摇篮里。大家都觉得她应当安分守己地认命。跟在场的任何一个女孩子相比,她的**房更白皙,腰肢更纤细,双脚更小巧。但是,不管这些多么重要,她仍然只配躺在查尔斯的身旁,在她上面的墓碑上刻着“某某之爱妻”。
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姑娘,不能够跳舞和调情了。她也不是一个妻子,不能同别的妻子坐在一起对那些跳舞调情的姑娘品头论足。但是,她还年轻,不应该当寡妇啊!寡妇应当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调情、也不想招惹男人。唉,她才刚刚十七岁,却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作为寡妇尊严和得体举止的标本。这真是太不公平了。当男人,帅气的男人,光临她们的摊位时,她必须低声说话,谦卑地垂下双眼。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每个亚特兰大的姑娘都被男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甚至连最长相平平的女孩也神气得像个美人似的——还有,唔,最糟糕的是,她们都穿着那么美丽的、漂亮的连衣裙呢!
她像只乌鸦一样坐在这里,一身闷热的黑色塔夫绸,袖子长到了手腕,钮扣一直扣到了下巴底下,连花边或饰带的影子都没有。除了埃伦给她的那枚服丧用的黑宝石胸针以外,她没有穿戴任何珠宝。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俗不可耐的女孩吊着英俊男人的胳膊。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查尔斯·汉密尔顿得了麻疹。他甚至都不是勇敢地战死在阵地上,所以她都没法为他吹嘘。
她把胳膊肘撑在柜台上,恨恨地望着人群,全然不顾奶娘曾经三番五次的叮嘱过她,这种姿势会把胳膊肘磨得难看和起皱纹的。就算磨得难看了又有啥关系呢?她很有可能没有机会再显露它们了。她饥渴地望着一群群的连衣裙在身边飘过,其中有奶油黄的波纹绸,带着蔷薇花蕾的花饰;有粉红色绸缎,上面有用极小的黑天鹅绒丝带镶成的十八道荷叶边;有浅蓝色的塔夫绸,后面拖着十码长的下摆,带着波浪形的花边。她们都袒露着胸部,簪着诱人的鲜花。梅贝尔·梅里韦瑟挎着那个义勇兵的膀子朝隔壁的摊位走来。她身上那件苹果绿的薄纱衣裳非常宽松,把她的腰身衬托得非常完美。衣服上镶满了奶油色的上等花边,那来自从查尔斯顿来的最后一艘封锁舰。梅贝尔大肆炫耀,仿佛偷越封锁线的是她而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
“如果我穿上那件裙子,那该有多好看呀!”斯嘉丽想着,心里万分嫉妒。“她的腰粗得像头母牛。这种绿正好是合适我的颜色。它会使我的眼睛看起来——为什么金发的人要配那种颜色呀?她的皮肤都绿得像块奶酪了。想想吧,我再也不能穿那种颜色了,即使服丧期满了之后也不能穿。再也不能穿了,甚至我就算再嫁人之后也不能了。那么,我就只能穿俗气的老灰布,褐色布和淡紫色布的衣服了。”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她一直都在思考这一切的种种不公平。人的一生中,玩乐的时间、穿漂亮衣服的时间、跳舞的时间、调情的时间真是太短暂了!只有那么几年的时间,太少的几年啊!然后,你就得结婚,穿颜色单调的衣服,生孩子并因之而毁了自己苗条的腰身,在舞会上跟其他已婚妇女坐到角落里,偶尔出来同自己的丈夫或其他老先生跳舞,而那些老先生会踩到你的脚。如果你不做这些事情,其他的少奶奶们就会议论你,那么你的名誉就毁了,你的家庭也会因此而蒙羞。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你的时间都花在学习如何变得讨人喜欢和如何吸引男人上,可是这些只能使用一两年的时间,这看起来是多么可怕的浪费啊!想起她在埃伦和奶娘手下接受的训练时,她知道那都是全面而又良好的训练,因为它总是能够收到很好的效果。有一整套必须遵守的规矩,只要照着去做,你的努力一定会大获成功。
跟老太太们在一起时,你要表现得可爱和天真无邪,显得尽可能得单纯,因为老太太们都非常精明,她们像老猫似的密切监视着女孩子们。只要口头上或眉宇间稍有不当之处,她们就会随时扑过来抓你。至于老先生们,一个女孩最好是活泼些和调皮些,而且可以稍微但不过分地卖弄点风情,这样就会挑逗起来那些老傻瓜的虚荣心。这会使他们变得无所顾忌,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他们会动手来捏你的脸颊,说你是个小坏蛋。当然啦,在这种情况下你总会满脸绯红。否则的话,他们会捏得更加起劲、逾越规矩了;然后回头告诉他们的儿子,说你太放荡了。
对年轻的女孩和年轻的已婚妇女,你就得满嘴抹蜜,每次见到她们都要亲吻她们,哪怕是一天之内见了十次面。你伸出胳膊搂住她们的腰,并且容许她们也同样搂着你,不管你多么得不喜欢这样做。你得一视同仁地赞赏她们的连衣裙,或者她们的婴儿,拿她们的情人开玩笑,恭维她们的丈夫,并且有节制地咯咯笑着说,和她们一比,自己实在没有什么魅力可言。还有,最重要的是,你永远都不要说出自己关于任何事情的真实想法,不要多于她们所说的自己的真实想法。
至于别人的丈夫,你得敬而远之,即使他们是你已经抛弃的情人,也不管他们有多么得迷人。如果你对年轻的丈夫们过于殷勤,他们的太太就会说你不检点,而你就会落个坏名声,从此再也得不到自己的情人了。
不过,至于年轻的单身汉们——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不妨冲着他们温柔地微笑。他们飞奔过来,想弄明白你为何发笑时,你可以不置可否,并且笑得更欢一些,逗得他们一直围着你转悠,努力寻找着他们想要的答案。你可以用眼睛示意,许诺他一些激动人心的东西,叫他千方百计地想要跟你单独在一起。后来,你们终于单独在一起了,当他试图亲吻你时,你就得装出非**屈、或非常生气的样子。你可以让他为自己的卑鄙行为而道歉,然后用温柔的方式原谅他,使他对你恋恋不舍并且想再次亲吻你。有时候,但并非经常如此,你的确允许他亲吻你。(埃伦和奶娘并没有教她这样做,不过她发现这种做法非常管用。)然后你就大哭起来,并且声称你不知怎的一时犯了糊涂,从此他再也不会尊重你了。那么,他就得替你擦干眼泪,通常还会进行求婚,来表明他是多么地尊重你。然后,还有——啊,可以对单身男人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而且她全都知道,像暗送秋波、扇子半掩笑脸、扭动臀部像摇铃那样晃动裙子、流泪、大笑、甜言蜜语、怜悯同情等等。啊,所有这些花招都从来没有不成功过——只有阿什利是个例外。
不,学了这些巧妙的花招以后,只用了那么短暂的时间就把它们束之高阁,这看起来太不像话了。要是从来都不结婚,而可以继续穿着可爱的淡绿色裙子,并且永远被英俊的男人追捧,那该有多好啊!不过,如果长期这样下去,你就会变成一个像英蒂雅·威尔克斯那样的老**,每个人都会用那种沾沾自喜的、令人讨厌的口气说:“可怜的人儿!”不,即使你再也没有更多的乐趣可言,不管怎么说,还是结了婚并保持你的自尊比较好。
唉,人生真是一团糟啊!她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白痴,让自己竟然嫁给了查尔斯,在十六岁时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呢?
忽然,她的这种愤愤不平而又毫无希望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那时人群开始朝着墙边纷纷后退,女士们小心翼翼地抓着她们的撑裙箍,以免被人不小心碰到,朝自己身上翻过来,以致于露出太多的内裤并失了体面。斯嘉丽踮起脚尖从人群的头顶上望过去,看到民兵的上尉正登上乐台。他开始发号施令,半个连的人很快排成了队列。他们精神饱满地操练了几分钟,练得额头上都渗出了汗,同时赢得了观众的阵阵掌声。斯嘉丽尽职尽责地跟着其他人鼓掌。解散之后,士兵们纷纷涌向朝潘趣酒和柠檬汁的摊位。斯嘉丽朝梅拉妮转过身去,觉得自己最好赶快装出一副关心事业的样子来应付她一下。
“他们看起来真棒,不是吗?”她说。
梅拉妮正忙着整理柜台上的那些编织品。
“要是穿着灰军装并且在弗吉尼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看起来更棒,”她说道,都没有想到要放低她的声音。
有几位自命不凡的民兵母亲就站在旁边,听到了梅拉妮的这句话。吉南太太气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因为她那位二十五岁的威利就在这个民兵连里。
这么多人之中,这话居然出自梅拉妮之口,斯嘉丽吓了一大跳。
“哎呀,梅拉妮!”
“你知道这都是真的,斯嘉丽。我并不是说那些小孩和老先生们。不过,许多民兵是完全可以扛起一支步枪的,而那正是此时此刻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可是——”斯嘉丽开始说道,她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有些人必须守在家里,以便——”威利·吉南曾经告诉过她的那些关于自己留在亚特兰大的理由是什么来着?“有些人必须守在家里来保卫这个州不受侵略!”
“没有人侵略我们,也没有人要侵略我们,”梅拉妮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望着一群民兵。“把侵略者拒之门外的最好办法是到弗吉尼亚去打击那里的北方佬。至于说什么民兵留在这里是为了防止黑人暴动——嗨,这是我曾听过的最愚蠢的事情了。我们的**为什么要暴动呢?这只是那些胆小鬼的一个好借口罢了。我敢打赌,如果各州的所有民兵都开赴到弗吉尼亚的话,一个月之内我们就能够打败北方佬。事情就是这样!”
“哎呀,梅丽!”斯嘉丽再次大叫起来,两只大眼睛睁得大大的。
梅拉妮那双温柔的黑眼睛里闪现着怒火。“我的丈夫不怕上前线,你的丈夫也是一样。我宁愿他们两人都战死疆场,也不要他们待在家里——啊,亲爱的,对不起。我真是太不体谅、太残忍了!”
她安慰地拍了拍斯嘉丽的胳膊,而斯嘉丽则睁大了眼睛望着她。不过,她心里想的可不是已经死去的查尔斯。她想的是阿什利。假设阿什利也死了呢?这时米德医生正朝着她们的摊位走来。她赶快转过身去,不自觉地冲着他笑了笑。
“哎,姑娘们,”他招呼道,“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们今晚出来是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啊。不过,这都是为了我们的事业啊。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有一个令人吃惊的办法,能在今晚为医院弄到更多的钱。可是,我恐怕有些女士会为此而感到震惊的。”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捋着山羊胡子轻声地笑了起来。
“啊,什么办法?快告诉我们!”
“我改主意了,我想我应该让你们也猜一猜。不过,如果教会的人因此想把我赶出这个城市,你们女孩子可得站出来支持我啊。不管怎么说,都是为了医院。你们等着瞧吧。以前还从来没有人干过这样的事呢。”
他大摇大摆地朝坐在角落里的一群伴护人走去。正当她们两人彼此转过头来开始猜测那个秘密的种种可能性时,两位老先生已到了她们的摊位边上,大声地嚷嚷着要买十英里长的梭织花边。好吧,斯嘉丽想,不管怎么说,有老先生来也胜过没有先生来。量花边时,斯嘉丽不得不假装害羞地忍受人家轻轻地抚弄她的下巴。两个老不正经离开她们的摊位后,朝柠檬汁的摊位冲了过去。其他人又来到了她们的柜台边。他们的摊位没有其他摊位的顾客多,因为人家那里不时地响起梅贝尔·梅里韦瑟的银笛般的笑声,范妮·埃尔辛的咯咯笑声以及怀廷家姑娘们的逗得客人开心的连珠妙语。梅拉妮像个小店老板似的一言不发地把那些没用的东西卖给男人们,而斯嘉丽则照着梅拉妮的方式做事。
除了她们的柜台之外,别的柜台前面都挤满了人,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男人们则忙着买东西。到这边来的那几个人谈论的是他们怎样跟阿什利一起上大学,还说他是一名优秀的军人;或者带着尊敬的口气谈到查尔斯,并且叹息他的死对与亚特兰大来说是多么大的损失等等。
随后,乐队忽然奏起了《约翰尼·布克,帮助这个黑人!》的纵情欢乐的曲调。斯嘉丽觉得自己就要尖叫起来了。她想要跳舞。她想要跳舞。她看着眼前的地板,随着音乐轻轻地拍打着脚尖。她的那双绿眼睛闪着热切的光芒,好像正在噼噼叭叭地燃烧似的。穿过地板,在大厅的正对面,有个新来的男人正站在门口。他看到了她们并且因为认出她们而吃了一惊。他密切地观察着斯嘉丽那张阴沉的、桀骜不驯的面孔和脸上的那双斜斜的眼睛。接着,他暗自咧嘴一笑,因为他认出了对方欢迎的暗示。这种暗示是任何一个男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他穿着一套黑色绒面呢的衣服,是个高个子男人,比站在他旁边的那些军官高出了许多。他的肩膀很宽,但往下却渐渐变瘦,形成了一个细细的腰身。他有一双小得可笑的脚,穿着铮亮的皮靴。他那身纯黑的西装,配着一件精美的带褶边衬衫和一条笔挺的直罩脚背的裤子,与他的体格和面貌显得很不相称,因为他打扮得像个纨绔子弟,把一套**的衣服懒懒散散地穿在了一个身体强壮和极具危险性的人身上。他的头发乌黑发亮,黑髭短小而又修剪得十分精致。与近旁那些骑兵的时髦而又张扬的胡须比起来,他倒有几分外国人的模样。他看起来像,而且也的确是,一个荒淫而又恬不知耻的家伙。他看起来非常自负,给人一种令人不悦的傲慢无礼的感觉。他凝视着斯嘉丽时,那双放肆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恶意,一直到斯嘉丽觉察到了他的注视并转过头去望着他为止。
在内心的某个地方响起了“认识此人”的铃声,可是一时之间她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但是,他是几个月来头一位表现出对她有兴趣的男人,于是她抛给他一个快乐的微笑。他向她鞠躬,她轻轻地回了一礼。接着,他挺直身子,以一种特别柔和的印第安人般的步态朝她走来。她吓得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因为她知道他是谁了。
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她站在那里动弹不得,而他却穿过人群走了过来。接着,她冷不防地转过身去,一心想要逃进后面的点心房里去。但是,她的裙子被摊位上的一枚钉子挂住了。她气呼呼地拼命地拽着、拉扯着。转眼之间,他已经在她的身旁了。
“我来吧,”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来解下了裙子上的那条荷叶边。“真没想到你还会记得我,奥哈拉小姐。”
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听来非常悦耳,是一个绅士的节奏抑扬的声音,响亮并且带有查尔斯顿人的平稳、和缓而又悠长的韵味。
她抬起头,恳求地望着他,她的脸因为上次见面的情景而羞得通红。她的眼睛看到了那两只她平生所见过的最黑的、正在无情地忽闪着的眼睛。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怎么偏偏他在这里呢。这个可怕的家伙曾经目睹了她与阿什利的那一幕,而那件事至今仍然会让她作噩梦!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毁了女孩子的名声,是个不受正经人家待见的人。这个卑鄙的小人还说过,而且说得有理有据,她不是一个淑女。
听到他的声音,梅拉妮转过身来。这辈子第一次,斯嘉丽为自己的小姑子在身边而感谢上帝。
“怎么——这是——是雷特·巴特勒先生,不是吗?”梅拉妮一边微笑地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我见过你——”
“在你们宣布订婚大喜的那天,”他补充说,同时弯下腰来吻她的手。“你真好,还记得我。”
“你从查尔斯顿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啊,巴特勒先生?”
“一桩乏味的生意上的事情,威尔克斯太太。从现在起,我得经常进出你们的这座城市了。我发现我必须得把货物运进来,而且还得照料它们的处理情况。”
“运进来——”梅拉妮一开始时皱着眉头,但随即露出了高兴的微笑。“哎哟,你——你一定是我们经常听说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跑封锁线的那位人物了。哎呀,这里的每个女孩都穿着你运进来的衣服呢。斯嘉丽,你难道不觉得惊喜吗——怎么啦,亲爱的?你头晕了?赶快坐下来。“
斯嘉丽瘫坐在小凳子上。她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以致于她担心胸衣上的纽带都要绷断了。啊,这发生的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从来没有想到还会再次碰见这个人。他从柜台上拿起了她的黑扇子,开始关切地给她扇起来。也许太关切了,他的面容显得很严肃,但是他的眼睛仍然在闪动。
“这里真是太热了,”他说。“难怪奥哈拉小姐会头晕了。我领你到一个窗口去透透气吧?”
“不要,”斯嘉丽说。她的粗鲁态度吓得梅拉妮愣了一下。
“她已经不是奥哈拉小姐了,”梅拉妮说。“她是汉密尔顿夫人。她现在是我的嫂子,”同时梅拉妮亲昵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巴特勒船长那张黑黢黢的、海盗般的脸上的表情,斯嘉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确信,对于两位迷人的女士来说,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他一边说,一边微微鞠了一躬。这是每个男人都会讲的那种恭维话。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斯嘉丽觉得他的意思恰恰相反。
“我希望,在这么愉快的场合,你们两位的先生今晚都来了吧?再次见到老熟人,一定是件愉快的事情。”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梅拉妮骄傲地昂了昂头。“可是查尔斯——”她的声音梗住了。
“他死在了军营里,”斯嘉丽用平淡的语调说道。她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难道这家伙永远不走开了?梅拉妮看着她,吓了一大跳。那位船长打了一个自责的手势。
“我亲爱的女士,——我怎能这样!你们必须得宽恕我。不过,请允许一个陌生人表示慰问。我要说的是,为国捐躯者永远活在国人的心中。”
梅拉妮眼睛里泛着泪花,冲着他笑了笑,而斯嘉丽却觉得愤怒和无力报仇之狐在啮食着她的五脏六腑。他又一次说了句漂亮得体的话,这是任何一位绅士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说的恭维话,可是他要表达的完全是另外一层意思。他正在嘲笑她呢。他明明知道她不爱查尔斯。而梅拉妮这个大傻瓜却看不透他。啊,上帝呀,千万别让任何其他人看透他吧!她慌恐不安地想道。他会说出他知道的情况吗?他当然不是一个绅士。男人不是绅士的时候,那就很难说他会干什么了。没有什么标准来评价他们这些人。她抬起头望着他,看见他的嘴角朝下拉、一副假惺惺同情的样子,甚至在他为她打扇的时候也是如此。他表情中的某种东西在挑战她的精神,这让她顿生一股憎恶之情,体力也恢复了。她突然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了扇子。
“我已经很好了,”她尖刻地说道。“用不着把我的头发都扇乱吧。”
“斯嘉丽,亲爱的!巴特勒船长,请您务必原谅她。她——一听到人提起可怜的查利的名字,她就会失去理智——也许,说到底,我们今晚本来就不该来这里。我们还在为查尔斯服丧,你瞧,她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啊——所有这些热闹和音乐,还有可怜的孩子!”
“我非常理解,”他竭力做出严肃的样子说道。可是,当转过身、仔细地打量梅拉妮时,他好像看穿了梅拉妮那可爱而忧郁的眼睛。他的表情变了,那黑黑的面孔上露出勉强尊敬而又和蔼友善的神色。“我想您是一位勇敢的少奶奶,威尔克斯太太。”
“一字都不提我!”斯嘉丽气哼哼地想着。梅拉妮困惑不解地笑了笑,回答道:
“哎呀,别这样说,巴特勒船长!医院委员会只不过要我们照管一下这个摊位,因为到了最后一分钟——您要一只枕套?这个很可爱,上面绣着旗帜呢。”
她转身去招呼那三位出现在柜台边的骑兵。有那么一会儿,梅拉妮认为巴特勒船长真是太好了。接着,她希望能够有比那块薄棉布更加结实的东西挡在她的裙子和摊位外面的那只痰盂之间。因为那几位骑兵要对着痰盂吐**汁,但不像使用他们的长长的马枪那样吐得那么准。接着,更多的顾客拥上前来,她便把船长、斯嘉丽和那只痰盂的事情都忘了。
斯嘉丽静静地坐在小凳上扇着扇子,也不敢抬头看,心里巴望着巴特勒船长回到他所属的那艘船的甲板上去。
“你丈夫去世多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万古千秋,我敢肯定。”
斯嘉丽不大明白“万古千秋”的意思,但毫无疑问,他的口气是在引诱她去问,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你们结婚很久了吗?请原谅我的问题,可是我离开这一带太长时间了。”
“两个月,”斯嘉丽不情愿地说道。
“一场悲剧,不折不扣的悲剧。”他用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
啊,该死的家伙,她愤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世界上的任何其他男人,我直接给他个冷脸、请他滚蛋。可是,他知道有关阿什利的事情,而且还知道我不爱查利。这样,我就束手无策了。她默不做声,仍然低头看着她的扇子。
“那么这是你头次在社交场合露面了?”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不合适。”她连忙解释说。“不过,负责这个摊位的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被叫走了,又没有其他人,所以梅拉妮和我——”
“为了事业再大的牺牲都是应该的。”
哎呀,这不是埃尔辛太太说过的话嘛。可是,她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不是这个样子。恶毒的话语到了嘴边,她硬是把它们噎了回去。不管怎么说,她到这里来并非为了什么事业,而是因为她在家里呆烦了。
“我一直在想,”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服丧制度,让女人披着黑纱度过她们的余生,禁止她们享受正常的生活乐趣,这简直就和印度的殉夫自焚一样得野蛮。”
“殉夫自焚?”
他笑了起来,而她则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脸红。她恨那些说一些她不懂的词语的人们。
“在印度,一个男人去世之后,他就会被火葬,而不是土葬。他的妻子也总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烧死。”
“太吓人了!为什么她们要那样做呢?难道警察不管不问吗?”
“警察当然不管。一个不自焚的妻子就是会被社会遗弃的人。所有受人尊敬的印度太太都会因为她的表现不像有教养的女士而纷纷议论她。这就好比,如果你今晚穿着红裙子出场并且领跳一曲里尔舞的话,那个角落里的受人尊敬的女士们会议论你一样。就个人而言,我认为殉夫自焚比我们南方活埋寡妇的迷人习俗要仁慈得多呢。”
“你怎么敢说我被活埋了!”
“女人们把那根捆住她们的锁链抓得多紧啊!你觉得印度的习俗很野蛮——可是,如果不是南部邦联需要你们,你们会有勇气今晚在这里抛头露面吗?”
这种性质的争论总是让斯嘉丽感到迷惑不解。巴特勒的说法更是加倍令人感到糊涂,因为她有个模糊的想法,那就是其中的确有些道理。不过,现在是击垮他的时候了。
“那当然,我本来是不会来的。那样就会是——嗯,不尊重——那就会显得好像我没有爱过——”
他瞪着眼睛等她说下去,满眼都是冷嘲热讽的促狭,这让她没法继续说下去了。他知道她从来没有爱过查利,而且还不让她装出那种她出于礼貌而应该表现出来的伤感。同一个不是绅士的家伙打交道是一件多么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一个绅士总是表现得相信女士的话,哪怕他明明知道她在说谎。那才是南方的骑士风度。一个绅士总是循规蹈矩,说话恰如其分,并且让女士感到轻松自在。但是,这个男人好像不在乎什么规矩,并且明显得喜欢谈论那些没人说过的事情。
“我正屏息静听呢。”
“我觉得你太讨厌了,”她垂下眼睛,无可奈何地说道。
他从柜台上俯过身来,一直到他的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偶然出现在文学俱乐部大厅里的那个舞台丑角,轻轻地说道:“别害怕,漂亮的太太!你那有犯罪感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哦,”她焦躁不安地低声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我只是想让你安心啊。那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从了我吧,美人儿,要不然我就把一切都抖出去?’”
她不大情愿地看了看他,那双眼睛和一个小男孩的淘气眼神并无二致。她噗地一声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这场面实在太可笑了。他也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大声,以至于有几位坐在角落里的伴护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看到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跟一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聊得热火朝天,她们便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咕开了。
米德医生登上乐台、张开胳膊请大家安静时,响起了一阵咚咚的鼓声和一片嘘声。
“我们得衷心感谢那些美丽的女士们。她们的不知疲倦和爱国热情,使这场义卖会不仅成功地筹到了善款,”他开始了演讲,“而且使这个简陋的大厅变成了一座可爱的庭园、一座我所看到的到处都是玫瑰花蕾的名副其实的花园。”
大家都纷纷鼓掌表示赞同。
“女士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不仅付出了时间,还有她们双手的劳作;而且,这些摊位上的漂亮物品都是加倍美丽的,因为它们都是我们迷人的南方女性用灵巧的双手做出来的。”
又是一阵阵赞同的欢呼声。这时,一直懒洋洋地斜靠在斯嘉丽身旁的柜台上的雷特·巴特勒低声说道:“多像一只神气活现的山羊,对不对?”
对亚特兰大这位最受人爱戴的公民竟然如此大不敬,斯嘉丽被他的话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感到非常震惊。她用责备的眼光瞪着他。不过,这位医生下巴上的那把灰白胡须不停地摇来摆去,的确看起来像只山羊。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憋住没有笑出声来。
“但是这些还不够。医院委员会里的那些善良的女士们,她们用镇静的双手抚慰了许多苦难者的心,从鬼门关里抢救了那些为我们最英勇的事业而负伤的勇士。她们了解我们的迫切需要。我不想在这里一一列举她们的名字。我们必须有更多的金钱来从英国**医疗设备。今天晚上,那位勇敢的船长也来到了我们义卖会的现场。他在封锁线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还要继续跑下去,给我们带来所需的药品。雷特·巴特勒船长!”
虽然出其不意,这位跑封锁者还是优雅地鞠了一躬——太优雅了,斯嘉丽一边想,一边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像他表现过头了,因为他非常藐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鞠躬时,全场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连坐在角落里的女士们都伸长了脖子。原来那个就是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正在勾三搭四的男人呀!可是查利死了还不到一年呢!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正在请求你们各位,”医生继续说。“我正在请求你们做出一次牺牲。不过,跟我们那些穿灰军装的勇士正在做出的牺牲相比,这次牺牲便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女士们,我要你们的珠宝首饰。是我要你们的珠宝首饰吗?不,南部邦联需要你们的首饰。南部邦联号召你们献出来,我相信没有人会拒绝的。一颗宝石亮晶晶地戴在美丽的手腕上,那该有多好看啊!金别针亮闪闪地佩戴在我们的爱国女士的胸前,那该有多美啊!但是,和所有的黄金和宝石一比,为事业做出的牺牲不知道要美丽多少倍呢。金子要熔化,宝石要卖掉,用这些钱来**药品和其他医疗设施。女士们,有两位英勇的伤兵会提着篮子经过你们的面前——”他讲话的剩余部分淹没在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
斯嘉丽的第一个想法是万分庆幸自己因为正在服丧而被禁止戴外婆罗比拉德留下的那副珍贵耳坠和那条沉甸甸的金链、以及那对镶黑宝石的金手镯和那枚石榴石的别针。她看到那个小个子义勇兵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挎着一只橡木条篮子在她这边的人群里转来转去。她还看到老老少少的妇女们一边笑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在使劲捋镯子、或者装出痛苦的样子把耳坠从穿了孔的耳朵上摘下来,或者互相帮忙把项链上的钩子解开,把别针从胸前取下。周围是一连串的、轻微碰撞的金属发出的丁丁声和“等一下,等一下!我已经解下来了。给你吧!”的喊叫声梅贝尔·梅里韦瑟正在从她的胳膊肘上把她的那副美丽的鸳鸯手镯拉下来。范妮·埃尔辛一面嚷着“妈妈,我可以吗?”一面拉扯卷发上的那件世代相传的镶嵌着珍珠的重金头饰。每当一件捐物进了篮子,都会引起一阵掌声和喝彩声。
现在,那个咧嘴傻笑的小个子义勇兵朝着她们的摊位走过来了,胳膊上挎着那只沉甸甸的篮子。从雷特·巴特勒身边走过时,一只漂亮的金烟盒被漫不经心地丢进了篮子。他一来到斯嘉丽的面前、把篮子放在柜台上,斯嘉丽就摇了摇头,摊开两手,表示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作为在场的唯一一个毫无捐献的人,真是太令人尴尬了。就在那时,她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枚金光闪闪的、粗大的结婚戒指。
她迟疑了一会儿,努力想回忆起查尔斯的面孔——以及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时的表情。可是记忆已经模糊。每次想起他时,她都会感到懊恼和伤心,记忆也因此而模糊了。查尔斯——正是他断送了她的一生,让她变成了一个老女人。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只戒指,想把它捋下来,可是它卡住了。那个义勇兵正向梅拉妮走去。
“等等!”斯嘉丽喊道。“我有东西给你!”戒指弄下来了。她准备把它扔进篮子里,里面已经堆满了金链、手表、戒指、别针和手镯等。这时,她瞥见了雷特·巴特勒的眼睛。他的嘴唇动了动,微微一笑。她挑衅似的把戒指抛在了那堆首饰上。
“啊,亲爱的!”梅拉妮一边低声说,一边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眼睛里闪耀着爱和自豪的光辉。“你真是个勇敢、勇敢的姑娘!等一下——喂,等一下,皮卡德中尉!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正在使劲地往下捋自己的结婚戒指。斯嘉丽很清楚,自从阿什利给她戴上以后,那枚戒指就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只手指。世界上也只有斯嘉丽知道,它对梅拉妮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费了好大的劲,它终于被取了下来。接着,它在梅拉妮的小手心里紧紧地攥了一会儿。然后,它才被轻轻地放在了那堆首饰的上面。两位姑娘站在那里,目送着那个义勇兵朝角落里的那群年长的太太们走去。斯嘉丽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态,梅拉妮则是伤心落泪而又令人可怜的模样。这两种表情都没有逃过站在她们身边的那个男人的眼睛。
“如果不是你勇敢地那样做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做的,”梅丽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胳膊抱住斯嘉丽的腰,并且温柔地紧搂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斯嘉丽真想摆脱她的胳膊、并且扯着嗓子大吼“上帝呀!”,就像她父亲恼羞成怒时那样。但是,她瞥见了雷特·巴特勒的眼光,勉强地笑了笑。梅丽总是误解她的动机,这使她感到十分生气——不过,这或许比猜出她的本意来要好得多呢。
“多么美好的举动啊,”雷特·巴特勒轻轻地说道。“正是你们做出的这样的牺牲,鼓舞了我们军队中的那些勇士。”
抑制不住的刻薄话就在她的嘴边,斯嘉丽好不容易才压住它们。他说的每句话都带着嘲讽。她打心底里讨厌他,这个懒洋洋地斜依着柜台的家伙。可是他身上有某种刺激性的东西,某种温暖的、生机勃勃的、像电流一般的东西。她身上的爱尔兰气质全都被激发起来,要迎接他那双黑眼睛的挑战。她下定决心要把这个男人的锐气打下去一截或者两截。他知道她的秘密,这使他占了上风,这真让人恼火。因此,她必须改变这种局面,想方设法地让他处于下风。她压住了自己的冲动,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对他的真实看法。正如奶娘常说的那样,糖总是比醋能捉到更多的苍蝇。她现在就是要抓住并且降服这只苍蝇,使他再也别想任意摆布她了。
“谢谢你,”她甜蜜地说,故意地误解他的冷嘲热讽。“能得到像巴特勒船长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的夸奖,真是荣幸啊!”
他仰过头去,放声大笑了起来——“嗥叫”,斯嘉丽愤怒地想。她的脸又红了。
“为啥你不说出你的真实想法呢?”他苛刻地说道。他把声音放得很低,在捐款捐物的喧嚷和兴奋中,只有她的耳朵才能听见。“为什么你不说我是个该死的流氓而不是什么绅士;我必须自己赶快滚开,否则的话你就会叫来一个勇敢的士兵,把我赶出去呢?”
恶毒回击的话语到了她的舌尖,但是她勇敢地管住了自己并且说道:“哎呀,巴特勒船长!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啊!就好像没人知道你多么有名、多么勇敢似的,你是一个——一个——”
“我真对你感到失望,”他说。
“失望?”
“是啊。在第一次状况频频的见面时,我心想自己总算遇到了一个不仅漂亮而且很有勇气的姑娘。可是现在我发现你也只是漂亮而已。”
“你是想说我是个胆小鬼喽?”她气鼓鼓得像只生气的**鸡。
“正是如此。你缺乏说出真实想法的勇气。头一次见到你时,我想:这是个**挑一的女孩。她不像这些其他的小笨蛋那样,不管自己的感觉如何都相信自己的妈妈告诉她们的一切,并且照着去做。她们把自己的全部感情、欲望和小小的伤心事都用一大堆甜言蜜语掩盖起来。我想:奥哈拉小姐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且她也不介意说出自己的心声——或者摔花盆。”
“啊,”她的愤怒终于爆发了。“那么我就说说我此时此刻的想法吧。如果还有一点教养的话,你本就不应该到这边来并且跟我说话。你早就应当知道,我是再也不想看到你一眼的!可是,你不是个绅士!你只是一个卑鄙的、没教养的东西!你觉得因为你的那几条小破船可以逃过北方佬的封锁,你就有权利来到这里讽刺挖苦那些勇敢的男人和正在为事业牺牲一切的女人——”
“打住,打住——”他笑嘻嘻地哀求她。“你开头讲得挺好,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但是请不要对我谈论什么事业嘛。我听腻了人家谈论它。而且我敢打赌,你也——”
“嗨,你怎么能——”她刚想发作,便发现自己又失去了控制。她于是赶紧克制住自己,为不小心掉进了他的陷阱而生闷气。
“你看到我之前,我就站在那边的门口,观察着你,”他说。“我同时也观察了其他的女孩。她们看起来好像她们的面孔都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可你的面孔不同。你脸上的表情一目了然。你没有把心思放在你的工作上。而且我敢打赌,你那时也没有考虑我们的事业或医院。你脸上的表情就是你想要跳舞,好好地玩乐一番,但你又不能。所以显而易见,你从头到尾都很不高兴。告诉我实话。我难道不对吗?”
“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跟你说了,巴特勒船长,”她尽可能郑重其事地说道,努力想挽回已经丢掉了的面子。“仅仅因为是一个自负的‘伟大的跑封锁线者’,你并没有权利来侮辱妇女。”
“伟大的跑封锁线者!真是个笑话。请多给我一点你的宝贵时间,然后你再把我扔进黑暗之中吧。我可不想让这么迷人的一个小爱国者,对我为南部邦联的事业所做出的贡献,误会重重啊。”
“我没有兴趣听你吹嘘自己。”
“对我来说,跑封锁线是一桩生意。我从中赚了不少钱呢。到了从中赚不到钱的时候,我就不干啦。你对此有啥想法呢?”
“我觉得你就是一个惟利是图的流氓——就像那些北方佬。”
“一点不错,”他咧着嘴笑了笑。“北方佬还帮我赚钱呢。哎,上个月我还把船直接驶进纽约港,装了一船的货物呢。”
“什么!”斯嘉丽惊叫了一声,因为大感兴趣和万分激动而忘了自己的形象。“难道他们没有炮轰你?”
“我可怜的天真娃娃!当然没有啦。有许多的联邦爱国者并不反对卖东西给南部邦联来赚大钱呀。我把船开进纽约,从北方佬的公司买进商品,当然都是秘密的,然后我再离开。等到这样做变得有些危险了,我就到拿**去。在那里,同一批联邦爱国者已经为我准备好了火药、枪弹和漂亮的圆环裙。这比到英国去便利多了。有时候,要把它开进查尔斯顿或者威尔明顿反倒有点困难——不过,你绝对想不到一点黄金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啊呀,我知道北方佬都很可恨,可是我不知道——”
“为啥要对北方佬靠出卖联邦的利益正当地挣了点钱的事情说三道四呢?一百年之后,这一切都无所谓了。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知道南部邦联最终是会被打败的,那么为什么不趁机捞点钱呢?”
“打败——我们?”
“当然啦。”
“请你离开好吗——还是我得叫马车拉我回家、才能摆脱你吗?”
“好一个不冷静的小叛乱分子!”他一边说,一边又突然咧嘴笑笑。他鞠了一躬,然后慢悠悠地走开了。她站在那里,胸部因为愤怒却又无从发作而一起一伏。她内心的失望在燃烧,她弄不明白这种失望,就好像一个孩子眼看着自己的幻想破灭时的那种失望。他怎么敢夺去那些跑封锁线者的光环!他又怎么敢说南部邦联会被打败!凭这一点,他就应该被枪毙——像**贼那样枪毙。她环顾了一下大厅,望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都相信事业一定会成功,他们是那么得勇敢和投入。可是她的内心深处,不知怎的突然起了一丝凉意。被打败?这些人——咳,当然不会啦!这个想法本身就不应该有,那是对南部邦联的不忠。
“你们俩刚才嘀咕什么啦?”顾客踱开之后,梅拉妮转过身去问斯嘉丽。“我看见梅里韦瑟太太一直都在盯着你看。亲爱的,你知道她这个人口无遮拦。”
“嗯。那个男人真是太差劲了——一个没教养的东西,”斯嘉丽说。“至于梅里韦瑟老太太,随她说去吧。我已经厌倦了仅仅是因为她的缘故而表现得像个傻瓜似的。”
“哎呀,斯嘉丽!”梅拉妮震惊地喊道。
“嘘——嘘,”斯嘉丽说。“米德医生又要发表声明了。”
听到医生抬高了声音,人群再次安静了下来。他首先感谢女士们踊跃捐出了自己的珠宝首饰。
“现在,女士们和先生们,我要提议一个惊喜——一个会使你们某些人感到震惊的革新。不过,我请你们记住,这都是为了医院、为了躺在那里的我们的小伙子们的利益。”
人人都朝前挤去,纷纷猜测这位老成持重的医生能够提出的建议究竟会有多么令人震惊。
“舞会即将开始。第一个节目当然是里尔舞,紧接着是一曲华尔兹。随后是波尔卡舞、苏格兰慢步圆舞、玛祖卡舞。这些舞曲之前都是短暂的里尔舞曲。我非常清楚在谁领跳里尔舞方面会有一场温和的竞争,所以——”医生擦了擦额头,向角落里投去了滑稽的一瞥,他的太太就坐在那群伴护人中间。“先生们,如果想同自己所挑选的女士领跳一场里尔舞的话,你就得为她出钱竞标。我来当拍卖人。所得的收入全都归医院。”
正在挥动的扇子忽然停了下来。一阵激动的喃喃声传遍了整个大厅。伴护人聚集的角落乱成了一团。米德太太急于支持丈夫的提议,可自己又打心底里不赞成他的新花样,因此处于的不利地位。埃尔辛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怀廷太太气愤得满脸通红。但是,自卫队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并且立刻得到了身着其他军装的客人的附和。年轻的姑娘们都热烈鼓掌,并且兴奋地跳了起来。
“难道你不觉得这是——这简直是——简直有点像拍卖奴隶吗?”梅拉妮低声说。她满腹疑虑地瞪着那位早已设防的医生,而在她的眼中迄今为止他都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斯嘉丽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心紧缩得有些疼痛。要是她不是一个寡妇该有多好啊。要是她还是斯嘉丽·奥哈拉,穿着苹果绿的连衣裙、胸前飘着深绿色的天鹅绒饰带、黑头发上簪着晚香玉,站在那边的舞场里该有多好啊——那她就会领跳里尔舞。是的,一定会是这样!那样就会有十几位男子来争她,把竞标的价钱付给医生。唉,现在只能在这里干坐着,违心地当一朵壁花,眼睁睁地看着范妮或梅贝尔作为亚特兰大的美人儿领跳第一曲里尔舞了!
从那一片嘈杂声中冒出了小个子义勇兵的声音,他的克里奥尔式法语腔非常得与众不同:“挺允许我——用二十元请梅贝尔·梅里韦瑟霞姐。”
梅贝尔脸红了,赶紧趴在了范妮的肩上。两个人互相把脸藏在彼此的脖子里,吃吃地笑着。同时,许多别的声音开始喊着其他的名字,提出不同的竞价。米德医生又开始笑了起来,丝毫不理会坐在角落里的医院妇女委员会的忿忿不平的嘀咕声。
刚开始,梅里韦瑟太太明白无误地大声宣布,她的女儿梅贝尔绝对不参加这样的一种活动;但是,随着梅贝尔的名字被喊的次数最多、竞价攀升到了七十五元,她的抗议便渐渐式微了。斯嘉丽把两只胳膊肘撑在柜台上,怒视着拥挤在乐台周围的人群兴奋地笑着喊着,她们的手中挥舞着大把大把的南部邦联的钞票。
现在,他们都要跳舞了——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之外。现在,人人都可以尽情享乐了,除了她之外。她看到雷特·巴特勒就站在医生的下面。她还没有来得及变换脸上的表情,他便看见了她。他的一只嘴角垂了下去,一道眉毛翘了上来。她猛地昂起了下巴,转过头去不理他。突然,她听见有人喊她自己的名字——用明白无误的查尔顿斯口音喊着她的名字,响亮而又清晰的声音盖住了其他名字的闹哄哄的声音。
“查尔斯·汉密尔顿太太——一百五十元——金币。”
一听到这个金额和那个名字,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斯嘉丽大吃一惊,几乎都不能动弹了。她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下巴,一双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得大大的。每个人都转过身来看着她。她看到医生从台上俯下身来,轻声地对雷特·巴特勒说了几句话。很可能在告诉他,她还在服丧,不可能出现在舞场上。她看到雷特懒洋洋地耸了耸肩膀。
“请选另外一位美人,怎么样?”医生问道。
“不,”雷特清楚地说道。他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人群,“汉密尔顿太太。”
“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医生恼羞成怒地说道。“汉密尔顿太太不会——”
斯嘉丽听到了一个声音,起初她都没有认出来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行,我愿意!”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心脏砰砰跳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她生怕自己站不稳。她心跳得如此厉害,是因为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又成了全场中最炙手可热的姑娘,而且,啊,最妙的是,又可以跳舞了。
“啊,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们说的话!”她喃喃地说着,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甜美的感觉。她甩了一下头,快步走出了摊位,两只脚跟像响板一般敲打着,同时哗地一声甩开了她的那把黑丝绸扇。一刹那间,她看到了梅拉妮那张充满疑问的面孔、伴护人脸上的表情、脾气暴躁的女孩、以及士兵们热烈赞成的神色。
接着,她来到了舞场上。雷特·巴特勒穿过人群朝她走了过来,脸上挂着那种猥亵的嘲笑。但是她不在乎——哪怕他是阿贝·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要重新跳舞了。她要领跳里尔舞了。她飞快地冲他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和并且给了他一个迷人的微笑。他把手放在穿着皱边衬衣的胸口上鞠了一躬。吓呆了的利瓦伊这时迅速地掩盖了这个场面,他大声地喊道:“挑好你的舞伴,准备跳弗吉尼亚里尔舞喽!”
乐队立刻哗地一声奏起了最美妙的里尔舞舞曲《迪克西》。
“你怎么敢叫我这么出风头呢,巴特勒船长?”
“可是,我亲爱的汉密尔顿太太,你明明想要出风头的嘛。”
“你怎么能在众人面前大声喊我的名字呀?”
“你本来可以拒绝啊。”
“不过——我这是为了我们的事业啊。你出了这么多金币的情况下,我就不能只考虑自己了。别笑了,每个人都看着我们呢。”
“他们反正都会看着我们的。不要用什么事业之类的胡说八道来哄骗我。你想要跳舞,所以我就给了你这次机会。这是里尔舞的最后一种舞步的进行曲吧,是不是?”
“对——真的,我现在必须停住并坐下来了。”
“为什么?我踩到你的脚了吗?”
“没有——可是他们会对我说三道四的。”
“你真的在乎——在你的内心深处?”
“嗯——”
“你又不是在犯什么罪,对吧?为什么不跟我跳华尔兹呢?”
“可是如果妈妈会——”
“原来还拴在妈妈的围裙带上呀。”
“啊呀,你用最讨厌的方式,让美德听起来好像毫无意义似的。”
“可是美德本来就毫无意义啊。如果别人说三道四,你在意吗?”
“不——可是——好吧,咱们别谈这个了。谢天谢地,华尔兹开始了。里尔舞总是让我喘不过气来。”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其他女人的谈论对你究竟重不重要呢?”
“嗯,如果一定要我回答——不重要!不过,一个女孩应该在乎别人的看法。不过,今天晚上,我不在乎。”
“好样的!现在你开始为自己着想,而不是让旁人替你着想了。这是人变得聪明的开始。”
“啊,不过——”
“一旦你像我一样惹出那么多的议论,你就会意识到这些议论是多么得不值一提。只要想一想,在查尔斯顿没有一家人愿意接待我。甚至连我对我们正义而又神圣的事业所做出的贡献,也解除不了他们的禁令。”
“真是太可怕了!”
“啊,一点儿都不可怕。在你失去自己的名声之前,你永远都不会意识到名声是多大的累赘,或者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
“既难听又真实。只要你一直具有足够的勇气——或者金钱——你不用名声也可以为所欲为。”
“金钱买不到一切啊。”
“有人肯定告诉过你那句话。你自己从来都不会想到这种陈腔滥调的。它什么买不到呢?”
“嗯,好吧,我不知道——买不到幸福或爱情,不管怎么说。”
“一般说来,它能买到。当它不行时,它也可以买到最好的替代品。”
“那你有那么多钱去买吗,巴特勒船长?”
“多么没有涵养的问题啊,汉密尔顿太太。你让我感到吃惊了。不过,我有。作为一个很早就被剥夺了继承权、身无一个先令的年轻人来说,**得很不错。我有把握我会在封锁线上捞到一百万。”
“啊,不会吧!”
“啊,会的!大多数人好像没有意识到,从一种文明的毁灭中,就像从它的建立中一样,都能够捞到大量的金钱。”
“你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呢?”
“你的家庭、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场的每个家庭,都是通过把荒野变为文明而发家致富的。那就是帝国建立时期。在帝国建立时期有许多容易赚到的钱。但是,在帝国毁灭时期能够赚到的钱更多。”
“你谈论的是什么帝国呀?”
“就是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帝国——南方——南部邦联——这个棉花王国——它正在我们的脚下分崩瓦解。只是大多数笨蛋看不到这一点,不能利用它的崩溃所创造的大好形势罢了。我正从它的毁灭中发财呢。”
“那么你真的认为我们会被打呗喽?”
“是啊。为什么要做只鸵鸟呢?”
“天呢,谈论这样的事情真是烦死人了。你难道不能说些好事吗,巴特勒船长?”
“要是我说你的眼睛像两只金鱼缸,它们盛满了最清澈的绿水;当金鱼像现在这样游到水面上来时,你真是迷死人了。这样说你会感到高兴吗?”
“啊,我不喜欢那样。……难道这音乐不是很美吗?啊,我可以永远都跳华尔兹!我都不知道自己那么想念它。”
“你是我里搂在胳膊里的最漂亮的舞伴了。”
“巴特勒船长,你别把我搂得这么紧。大家都在看呢。”
“如果没人看的话,你还会介意吗?”
“巴特勒船长,你得意忘形了。”
“我连一分钟也没有得意忘形。怎么会呢,有你在我的怀抱里?……那是什么曲子?难道是新的吗?”
“是啊。难道不是很好听吗?”这是我们从北方佬那里缴获的。
“它叫什么名字?”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
“歌词是什么?唱给我听听吧。”
“最亲爱的人儿啊,你可记得
我们上次相会的时刻?
当你对我说,你有多么爱我。
那时你跪在我的脚边?
啊,你那么骄傲地站在我的面前。
穿着灰色的军装,
你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
我和祖国。
我悲伤又孤寂,我暗自啜泣。
我叹息,我流泪,可你仍是杳无音信。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
但愿我们能再次相聚!”
“当然啦,它本来是‘蓝色的军装’,但是我们把它改成了‘灰色。’……啊,你的华尔兹跳得真好,巴特勒船长。大多数高个子男人都跳不好,你知道。只要想想我要许多年之后才能再跳舞就受不了。”
“只不过几分钟而已。我要投你的标来跳下一场里尔舞——还有再下一场,以及下下一场。”
“啊,不行,我不能再跳了。你别这样!我的名声就要被毁了。”
“它已经破碎不堪了。再跳一曲又能怎样呢?等我跳了五六曲之后,或许我会给其他小伙子一次机会。不过,我必须跳最后一曲。”
“唉,好吧。我知道自己是疯了,可是我不在乎了。我一点都不在乎人家说什么了。我受够了整天坐在家里。我要跳舞,跳舞——”
“不穿黑衣服了?我讨厌服丧的黑纱。”
“啊呀,我不能脱掉丧服——巴特勒船长,你别把我搂得这么紧。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你生气的时候才好看呢。我要搂得再紧点——像这样——就想看看你会不会真的生气。”那天在‘十二橡树’你生气摔东西的时候,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么迷人。
“啊呀,请你——你能不能忘了那件事?”
“不能。那是我最宝贵的记忆之一——一位娇生惯养的、发着爱尔兰脾气的南方美人——你就是彻头彻尾的爱尔兰人,你知道吧。”
“天呢,音乐结束了。噼里啪啦姑妈从后面的屋里走出来了。我知道梅里韦瑟太太一定告诉她了。啊呀,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走到那边去吧,正好看看窗外的风景。我可不想让她现在看见我。她的眼睛大得像碟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