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孜孜上了飞机，找到自己的座位，12排左侧**窗。她舒舒服服地坐下，打开遮光板，眯起眼晒太阳。乘客陆陆续续地走过，机舱几乎坐满了，而她身边的位子仍然空着。就在舱门关闭前两分钟，一个高大的身影闪现在她的余光里。她定睛一看，竟然是张习今！

他穿着银灰色休闲运动装，背个旅行包，满脸灿笑地跟她打招呼，嗨，又碰**了。

孜孜愣了片刻，叫道，我无法相信这是巧合！

如果你能相信，那就不叫巧合。他说着，把背包放到行李架上，若无其事地坐在她身边，开始翻阅航空杂志。

孜孜一直瞪圆眼睛盯着他。飞机起飞了，空姐问她需要什么饮料，她都顾不得理会。

习今帮她要了一杯橙汁，自己喝啤酒。

孜孜推他，大声问，难道航空公司是你家的么？

习今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不是，否则我会坐专机。

孜孜扭头向窗外望去，他们正穿越波澜壮阔的云海，浪尖被阳光照得银亮。云是那样柔软洁净，一刻不停地翻**变幻，忽明忽暗。云海与苍穹的交界处，呈现出七彩光芒。玻璃上隐约印出她的笑脸。

习今问她，这次出差做什么？

孜孜说，去见一个唯利是图的书商和一个装腔作势的女作者。我们共同策划一本图多字少的旅行**记，然后瓜分利润。

习今问，女作家漂亮么？

孜孜说，你最好亲自去鉴定一下。我很难给出客观评价，你没听说过女人之间怀有天然的仇恨么？

习今说，你舌头上总是带刺儿呀。我猜——你跟木慕说话的时候，肯定不是这种口吻。

孜孜不作声了。她也不知道，是跟木慕在一起的时候压抑了自己个性，还是分手使她变得愤世嫉俗、言语刻薄。在木慕面前，她的声音**现在降八度，慢半拍，就像《小红帽》里那只为了变细嗓音而吞下白面的狼。特别是见到木慕**，她都不敢多说话，一个劲儿甜笑。

孜孜还记得第一次去木慕家的情景。她逃了课，跟着他回家看影碟。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开的门，孜孜忙喊伯母好。木慕直笑，原来那女人是他们家保姆。房子像座宫殿，全套雕花红木家具，纹理浑然天成，色泽温润如玉。四壁诗文墨画，百宝格里陈列着很多古玩珍器。孜孜换了拖鞋，大气也不敢出，慢慢挪着步子，冷不防触到一个硬物，原来客厅角落爬着一只青玉石龟，伸长脖子与她对视。

木慕的妈妈悠悠走出卧室，穿紫色暗花旗袍，外罩白色针织衫，保养得光鲜动人。不等木慕介绍，她便问孜孜，你就是每天给我们木慕打电话的那个女孩吧？声音很柔和，但有种居高临下的气派。孜孜的喉咙里像塞了个蛋黄，半天才挤出一句，有时，是他打给我的。

木慕的父亲终**在外面做生意，**是专职太太。她在家里也穿戴考究，头发盘得一丝不乱，项链耳环搭配有致。她对孜孜倒一直很客气，见了面亲自给她端饮料拿水果。但是，她跟孜孜讲话的时候，眼睛总万般期许地望着儿子。一说木慕，总要加上“我们”。我们木慕，每顿早餐都吃新鲜红提；我们木慕，九岁就上电视演奏了；我们木慕，将来是要出国创业的。从头至尾，孜孜都被排除在外，尽管她拼命想要融入这个家庭。

孜孜去过木慕家无数次，木慕来孜孜家却屈指可数。有天下午孜孜要参加校会，中午木慕陪她回家换校服。她本以为能享受短暂的秘密约会，不料刚拿钥匙打开门就被一股浓烈的油烟呛咳了。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在厨房挥舞着铲子。木慕捂住鼻子往后退了两步，说我在外面等你吧。孜孜冲进屋，把凉台的窗户开到最大，闷闷不乐地问父亲，你这么早就从公园回来了？

**今儿倒休，我才有口热饭吃，下了两局就蹿回来了。他的眼睛不离电视。

孜孜迅速把堆在沙发上的杂物塞进衣柜，把地上的瓜子皮扫干净，见父亲叼着烟，裤子扁到膝盖上，两只光脚高高跷在茶几上，急得大喊，我同学来了！

母亲把菜端上茶几，两手在围裙上搓搓，拉开门招呼木慕，来趁热喝碗呼啦汤，甭杵在外头啊！

木慕只好进来，说了句叔叔阿姨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父亲收起脚，弯腰在沙发底下找拖鞋。母亲搬来一个小马扎让木慕坐。孜孜把校服往书包里一塞，拽着木慕走了。

路上，木慕说，**嗓门**粗，像个爷们儿。你爸身上烟味儿**重，差点熏我一跟头。

孜孜顿感怒火中烧，反唇相讥，你坐过62路公共车么？能把人挤得骨头散架肝胆破**，我妈是售票员，她不拼命吼车上的人就不动车下的人就上不来车门就关不上车就走不了！我爸去年下岗了，买点股票全赔了，一大男人成天跟家窝着不抽几根烟怎么排解郁闷？！

这是孜孜记忆中唯一一次对木慕发飙。木慕当时不吭声了，撇了撇嘴角。

那个细微的神态像针尖刺痛了孜孜敏感的神经，她眼里瞬间溢满屈辱的泪水，丢下他飞快地奔进学校。校会的内容全然不知，她不断低下头用一小团手纸偷偷拭泪。在她心里，木慕是个艺术家。艺术家应该有水晶般的心灵和不受世俗侵染的眼光，应该对全人类怀有深沉博大的爱。而刚才木慕的言语神态中，分明流露出对她家庭的鄙夷。她发誓不再去找他。

放学以后，孜孜跟几个同学并肩走出校门。她无精打采地听他们七嘴八舌议论昨晚的武侠剧，只觉腿脚软软的，头脑蒙蒙的，书包越来越沉重。突然，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孜孜抬起水肿的眼睛，看见木慕手扶山地车挡在面前。孜孜的心砰砰乱跳，但她面若冰霜地从他身边走过，带着骨子里的倔强和骄傲，也带着深深的依恋和绝望。木慕在原地愣了片刻，追上来一把攥住她的手，顺势把她抱上车子的前梁。孜孜不用回头，就知道同学们的神情是何等震惊和羡慕。在那个年代，街上还没有那么多公然拥抱的学生情侣，早恋还是一个十分罪恶的词眼，是堕落和异端的象征，是徘徊在校门口的小痞子的专利。

木慕这个举动已经远远超越了道歉的意义，算是当众宣布了他们的爱情。孜孜认为这是他最大胆、最率直、最男人的一个动作，让她从此陷入坚不可摧的二人世界，并且感到一种背叛的快乐。孜孜依偎在木慕怀中，他的下巴紧贴她的脖子，呼出的热气被她深深地吸进肺里。车子在飞，凉风从她耳畔呼呼吹过。她也在飞，卸下了所有的负担和秘密，抛却了学校的清规戒律，甚至还有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