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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4月，春暖花开，仿佛这时不发生一点什么事，就对不起这个春天的躁动。故事从这儿发生，它在湖北宜昌下面的马家店。店不是小店，是个大街市，临靠长江的支流，因此名叫枝江，枝江下面有个村落，前后各有一湖，因此叫双湖村。
白燕翎姐弟三个，她居长，儿时喜欢带着弟妹一起到河沟里撮鱼虾。父亲长年在外工作，母亲在家带着三个孩子，既要教书又要种地，弄得性格男不男女不女，常会发无名火，家庭气氛总是很紧张。十八度春秋过去，小姑娘就这样长大了，盼望着走出那个小村庄。
1989年春晚的时候，港台明星徐小凤风摆杨柳一样甩着鱼尾裙在电视上边扭边唱：“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他/就好象要浏览一幅画/只怕给他知道笑我傻……”
白燕翎家里只有一台黑白电视，在1987年的春晚，费翔演唱的《冬天的一把火》让她知道了歌舞是如此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这一次，她觉得徐小凤充满了成**人的风情。不过，这个春节她不是很开心，心里总觉得压着一块石头。在年前，大约是10月份，她听说了父亲可以退休，让她去顶职。但是，后来又黄了，但没完全黄，说要等一等。一家人没有往外说这个事，但每个人都怀了一肚子心事，希望这件大事能成。其实白燕翎的成绩不错，也能复学读完高中，她之前的梦想是考北大、上清华，或者考上空姐。但是要想变成城里人，还是顶职最快捷，最可靠，去报个到就进了国企，户口就跳出农门，迁到广州，不知多体面，多省事。白燕翎还有弟弟和妹妹，她早点出来上班，还能帮下家里，让弟弟妹妹有钱读书。
一家人心里装着这个宝贝算盘过年，只希望好事快些来。白燕翎的舅舅不知内情，强烈建议白燕翎的母亲买一头公牛回来，叫她放放牛，学着种地。白燕翎的小姨说，她今年十八岁，得开始物色婆家了。小姨是十八岁许配出去的，十九岁出嫁。听着这些，满脸胶原蛋白的白燕翎望着远方城市的天际线，心里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远到天边都行，我不想在这个小村里呆一辈子。有一次做梦，她穿着一条白裤子，走在一座造型很独特的拱桥上，十分有明星的风度。白燕翎的父亲是一名建桥工人，开起重机的司机，工地上都是沙子水泥的，哪允许穿白裤子？但是，白燕翎觉得，能穿上白裤子，肯定是不用在家里种地的。倒不是讨厌种地，而是当时村里流行“农转非”，吃商品粮，对她也有很大影响，潜意识里，她也想吃商品粮，觉得种地不适合她，她也没有多少力气去种地。
白燕翎踩着单车去附近的董市镇上买菜。今年的她，已发育得有模有样，头发乌黑，瀑布一样披到腰部下面，走一步，青丝尾部就要摆三下，她的皮肤白嫩不说，还散发出红苹果一样的光泽，眉眼的水灵，映得日月也无光。村里原来嫌她丑的小子们，都抢着和她一起并肩踩着单车上街，还有一些大人，愿意和她聊一些成年人关注的大事。在这次买菜回家的路上，村里的干部屈定安追上来同行，问：“燕翎，你不是要去顶职的么？怎么还没走哇？”这是什么时候走漏的风声？怎么给他知道了？白燕翎愣了一下，要面子的她居然撒了一个谎，答：“快了呀，就这几天，我们家门口喜鹊都多起来了。”她说的话，给人一副欢天喜地群鸟都来朝贺的画面，屈定安说：“你走了不要忘记我们啊。”白燕翎说，哪能，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呢。这时，她脑海里全是自己将来衣锦还乡的画面。
白燕翎不肯和屈定安多聊，就说自己还有事，等他走远了，才一个人往家里晃。现在的我，长大了，我的人生道路在哪里呢？放牛、找婆家，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好了，我去打工吧，到广州打工，村里的一个女孩叫海蓉，在广州黄埔区的一个羊毛衫厂打工，还把男朋友带去了，每人每月有五六百块，回来时穿得很洋气。在白燕翎眼里，海蓉和徐小凤一样风情万种。
这个时候的白燕翎，是个高中没毕业，等着去顶职的人，没有工作，也就没有钱买新衣服，但母亲已说她有点小资情调了，长大了和她爸一样，也是想往城里奔的人。白燕翎曾经借过她小姨的一件马海毛的衣服穿，很是漂亮，上了一回街就还回去了，心里很是舍不得。白燕翎豪迈地想，等我有钱了，我想买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人能管我。
第二天，白燕翎去了原来的中学，不知怎么的，她老觉得自己快离开家乡了，应当去和同学们告个别，虽然告别的原因还没真正产生。这应是她的第六感。她回到家时，猛然发现母亲的神情和平时不一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欣喜，她喜滋滋地扯住她说：“老大，给你八十块，明天去买新衣服！准备去广州顶职，你爸回来了，坐火车累了，在睡。”
白燕翎拿着八十块钱，觉得有些少，但是，买两身衣服应当够了，等到上了班，自己就有钱了呀。最主要的是，工作有着落，户口能迁去广州了，跳农门了，这是村里伙伴们想也想不到的大好事。什么放牛、找婆家、当打工妹，都可以见鬼去了！白母又说：“我已通知了亲戚们，明天大办几桌，给你送行，后天你们就出发。你爸爸单位要求你们在4月10日报到呢。”
在白燕翎十周岁时，母亲为她办过酒席。那天差一条烟，母亲要她去学校旁边小卖部买一条圆球牌的烟，但那个店主说，你差一毛钱，不行。白燕翎只好就着手里的钱，买了另一个牌子的烟，回家以后，白母觉得烟的档次差了，把她责怪了几句。从此，白燕翎觉得办酒席是一件苦差事。但这次不同，酒席办得很顺利，亲戚们很乐意来，都笑得真情实意的，但是最让白燕翎高兴的，是她最好的同学燕菊送了一件套头的桔红色外套给她，她自己配了一条黑色健美裤，这身衣服搭配起来，使她更是娇俏。她自己买的四件新衣服，都放在行李箱里，叠得整整齐齐，准备伴她远走高飞。
出门的那一天，本来大家心情很好，但白父老是不起床，还说不要白燕翎顶职了。这送行的酒席都办了，怎么对亲戚和村里人交待呢？白父让白燕翎顶了职，他自己就要回到村里来种地，户口也要从广州迁回农村来，而白父，平生最不喜欢村里的鸡飞狗跳，最讨厌种地，他又如何愿意提前退休回家呢？但是，这次不让白燕翎顶职，过五年，他到了正式退休年龄，他照旧得退休，得回来帮当民办老师的白母种地，到时还落得里外不是人。
好好的劝说，不起作用，白母给白父发了狠话，这事黄了就拉倒。拉倒就是离婚的意思。白燕翎说，这事不成就断绝父女关系。白燕翎是可以读高中考大学的，为了走这个顶职的捷径，已缀学在家里等了五个月了。现在眼看愿望就要实现了，怎么能从内部黄了呢？母女俩从头天的喜悦顶峰跌到了山脚下，半天处在悲愤中。两人用棍子划着灶门口的火灰，商量起办法来。白母出了一个主意，说村里是不能呆了，要白燕翎出去打工，找到海蓉，先去她厂里做吧。白燕翎一边往灶里填柴，一边说，只能这样了。两人不甘心，又在软硬兼施中，催白父起了床，吃了饭。白父带白燕翎去顶职，走到镇上等车，偏偏车到天黑也没来，一家人又稀稀拉拉地走回来。在这个折腾中，白父又彻底想通了，笑着说：“其实明天也可以走啊，我早上说不去了，又不是铁定的，主意可以改的。”
经这样一闹腾，白燕翎参加工作的喜悦变淡了，心情沉到了湖底，一路上，她也没怎么和父亲说话。绿皮火车从宜昌出发，走了二十几个小时才到广州火车站，白父先带她去了工地，是东江上的一个孤岛。到了岛上，白父的同事们纷纷打招呼，对白燕翎多看几眼，说这就是你家顶职的孩子啊？仿佛司空见惯了。白父转了一圈回来，说这个岛上本来有三个可以顶职的孩子，但现在就来两个，都是女孩，还有一个应当顶职的是施家的，但老施坚持不提前退休，不让孩子顶职。“真是不会想，让孩子在家种地，等他退休回去，他也没好果子吃。”白父说，他的同事们也很赞同这个观点。
岛是东莞的麻涌岛，职工们住的是砖房，有九大排，住着二三百号人，出入的以男人居多，女的也有四十来个，双职工有二十来家，未婚的女孩集中住在最后面的一排房子里。
晚上工地有舞会，白父带白燕翎去，白燕翎根本不会，只是看，看了一会，就有人来请她，是个小伙子，高高的个子，犀利的眼神。白燕翎不敢，白父说，没关系，你看，大家都跳的。于是，高个子很细心地教白燕翎慢四、慢三。白燕翎只跟着他学了两支舞，就找借口走开了，她还是有些害羞。
第二天，有车来接顶职的子女去公司的机关报到。白燕翎和另一个女孩黄玉兰上了船，坐了二十来分钟后，靠在黄埔开发区的岸边，两人上岸转车。司机只管开车，路上没什么话说。白燕翎明显感觉黄玉兰排斥自己，也就不主动说话。三人只看着前方，各想各的，车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了机关。白父没有陪着来，她自己去报了到，填了入职表，到指定的宿舍放行李、铺床。
这个机关在花县的建设路34号，占地约39亩，是铁道部大桥局三处的基地，1987年从肇庆基地迁过来的。
宿舍住了八个姑娘，上下铺，对面的姑娘是扬州来的，白燕翎看她不开心，就主动攀谈，她说自己叫巧珍，出门时被嫂子泼了一碗刚盛出来的烫稀饭，头皮烫到了，新衣服也弄脏了。哥哥要顶职，父亲不让，让女儿顶。按传统观念，都是喜欢让儿子顶职的，白燕翎来顶职，是因为她弟弟还小，不够十八岁。后来，白燕翎听另一个姑娘说：“我弟弟都来报到了，年龄太小，单位不要，我父亲又领他回去换我来的。”
不管让谁顶职吧，这次还真的来了不少顶职的人，而且个个都是从农村来的。总共130人，100名小伙子，30名姑娘。大家要在一起培训一个月。
站在大桥医院的楼前等候体检时，白燕翎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眼，个个都老实巴交的，也没见到几个穿新衣服出来的，倒是她自己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扎着两把小刷子，头发乌黑发亮，脸皮白嫩生辉，一件带花边衣领的白短袖配着红色格子裙，显得青春无敌。
这个时候，她不知道，那个黄玉兰已说出去了，说她风流，一来工地就和男人们跳舞。白燕翎不知道，自己在宿舍里已开始被人们孤立了。同来的姑娘们，前一天还在地里锄草，观念保守得很，她们哪会接受一个跳舞的女生做朋友。
过了几天，白燕翎的课桌里就有了小伙子们悄悄放进来的示好纸条，她不得不主动和他们说话，拒绝他们的约会。于是，误会更深了，巧珍甚至跟她大声说：“跟你住在一起，你跟男人来往，让我感到羞耻和丢脸！”
白燕翎觉得，这社会真复杂，我只是来报到，参加岗前培训，没有主动招惹谁，怎么就叫丢脸了？我还是手都没给人牵过的大姑娘。有一天晚上，白燕翎逛街回来晚了点，宿舍里居然统一了意见不给她开门，有几个都幸灾乐祸地说：“你去和男人约会吧，不要回来。”说这种话时，黄玉兰最大声了。
白燕翎给自己发了一个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她在说好话没用的情况下，用砖头砸门，把门打开了，让她们知道了她也不是好惹的。接着，白燕翎到男生宿舍还书时，正和借给她书的小伙子谈笑风生，坐旁边的一个叫阿业的男生忽然故意撞了她胸脯一下，白燕翎扬起手里的书，狠狠地打在他脸上，骂了他几句又吐了他一脸口水。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她就在师生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培训期间，白父来办两人户口对迁的事，提醒白燕翎慎交男朋友。白燕翎说，现在只是培训，我没有交男朋友，只是他们要找我，我总要说句话吧。白父告诉他，工地的姑娘像公主一样金贵，男的都愿意找双职工，不用分居，好存钱，还可以在机关的花县基地免费分一套房子，你不要担心找不到好的。
过了几天，白燕翎发现宿舍的气氛变了，笑声多了，对她的敌意明显减少。因为室友们也纷纷有了自己的小秘密。毕竟一个培训班，男多女少，而男的都被父亲面授了机宜，要趁早把对象找好，分到工地去，搞不好就是别人的了。
十天以后，巧珍对白燕翎友好起来，她举着一条珍珠项链，对白燕翎笑：“他送的，好看吧？”白燕翎看了一下，说是地摊货，但真心更重要，不在价值高低。她说的他，是个姓巩的小伙子，人们说这个姓不好，听起来像要他滚蛋一样。
培训过了二十来天时，白父又来了，给白燕翎买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她穿着很合身，走起路来，不由自主地在楼梯上蹦跳，尽显美少女的活力。单位也给大家开了工资，108元。白燕翎花了20多元，买了一条黑白相间的裙子，穿起来很是清新，那小蛮腰，只有一尺八。
培训快结束时，班里搞了一个晚会，庆祝大家顶职成功，马上就要分到各个工地去。那个傍晚，白燕翎提着一桶水从班主任眼前经过时，被她惊艳，指定她做了主持人，原来在学校时，她也常参加一些文艺演出，不会怯场，倒是主持得像模像样，在数百人面前露了一手。
节目中，有一个小伙子会跳国标，叫王建民，有一个会跳太空舞，叫胡长青，但他俩合伙跳了一曲霹雳舞；还有一个会唱《铁窗泪》，就是跟巧珍送珍珠项链的那个小巩，叫巩小正。大约是这场晚会，让一些姑娘对白燕翎彻底转变了想法，她们不再认为跳舞是一件风流的事，而是正常的娱乐活动，是一种难得的才艺。
培训期间，白燕翎无意中看到了大桥局文联主办的《彩虹》杂志和党委宣传部主办的《桥梁建设报》，几个女生抢着看，表现得非常感兴趣。等她们看够了，白燕翎才拿过来翻了下，觉得我也可以写，这颗文学的种子就在心里萌芽了，三年以后，她成为了大桥局屈指可数的才女之一。
1989年5月下旬的一天，班里举行了培训结业考试，接下来将是填志愿，分配到各个工程队去。大桥局三处下属四个工程队，主要分布在深圳、东莞、武汉、肇庆四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