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钢筋班,过的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日子,忙时还要三班倒。白燕翎经常得抓着软梯爬到三十几米高的墩子上扎钢筋,半夜有时还要睡在江中心上面的桥洞里,江面上的风刮进来呼呼直响,冬天冻得人缩成一团。同事之间处得无风无浪,但也没有交心的好朋友。比她早到工班的人,虽然都是招工或顶职来的,但他们都是铁饭碗,白燕翎的合同制身份,仍使他们对她保持着客气的距离。白燕翎交往的朋友,仍然是跟自己一批分来的人。她觉得顶职的人,在工地仍然是二等公民。
1992年的初夏,突然的一天,她们一批来的人听到基地机关里传来一个好消息,那就是现在实行全员合同制了,大家都一样了。一瞬间,大家都有一股“得道成仙”的感觉,终于熬出来了!国企的铁饭碗保住了,铁定了,于是,纷纷写信回家报喜。
在白燕翎感到身份和同事们扯平了的时候,钢筋班里有了新的人事变动,一个姓马的大姐转岗到总机室了,头发吹成了“一片云”的流行式样,路上遇见也不爱理原来的同事了,毕竟进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机关部门。据说,马大姐为了转这个岗,常把工地的队长请到家里吃北方饺子,队长最初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和群众打成一片才愿意屈尊去她家吃饺子,但后来另一个女工手艺更好,用水煮财鱼片把他抢了去,为此马大姐不依,还找她吵了一架;还有白燕翎的师傅,也突然调到料库去了,就是坐在办公室给工地上的人发发手套、劳保服工具之类的,比起抬钢筋成型绑扎轻松了多少倍。曾师傅倒还是愿意跟她说话,但明显的开始化妆了,走路穿高跟鞋了,头发也烫了,没过多久还离婚了,同事们传说她进了办公室,瞧不起还在钢筋车间劳作的丈夫。工班的人说起话来,都是一个腔调:谁有本事谁调出去,进机关啊!没本事,就下苦力做事!
白燕翎的心思也有点活了,这种苦力活什么时是个头呢?工作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班长也不风趣,像根苦瓜,弄得工班里一潭死水。这种环境呆久了,再有活力的人也会变成一根木头,只是一个干活的机器。
有一天傍晚,白燕翎难得地看到苦瓜班长在笑,他对着电热水器在接开水,她就凑上去问:“刘班长,我们工班走了两个女同事,是不是女的都要调走呢?我觉得吧,钢筋工是个重体力活,不太适合我们女同志。”苦瓜班长收了笑脸,严肃地说:“别想好事了,都要干到退休的,人家调走,是有别的本事,有路子!”
第二天,白燕翎和工班里的阮爱华讨论“路子”问题。阮爱华说:“靠爹啊,没一个能铺路的爹,靠自己嫁个有前途的丈夫也行。或者,拜个干爹,充当你的保护伞,但是,干爹并非只是爹。靠你自己死干活,哪有什么路子。一年上头,想评个先进,还要会吵架呢。”
机关里曾有两名干部追求过白燕翎,都被她拒绝了,嫁人改变命运的“路”被堵死了。装模作样找个干爹靠着,她做不出来。她只能被围困在钢筋车间里,扛着钢筋,伴着剪切机、弯钩机、调直机过着头发上都是铁锈的劳累日子。
这时,工地面临调转,麻涌岛上的工程结束了,大家得迁到洛阳黄河大桥的工地去,听说在黄河边上,狂风多、沙尘大,飞砂走石能拍《西游记》。然而,白燕翎很期待那里的生活,白父的职业生涯,只修了五座桥。五座桥,在不同的省份,有不同的风景,白燕翎能接受,甚至有些向往这种流动四方的生活。
听说到了黄河边上是住窑洞,真正住的砖房建起来还要等三个月。出于对窑洞的急切向往,她主动跑去跟生产队长说要做先头部队。队长说,工程队开摊子很苦,一般都是要小伙子去,不要小女生,你就等下吧,你等着和褚胜利一起去。褚胜利和白燕翎确定了恋爱关系,二队的人都知道。但是,白燕翎总觉得看不透他,总觉得他有事对自己藏着掖着。他最近常收到老家的来信,有时被白燕翎无意中看到,他就抢过去坚决不给她看。
生产队长最终同意了白燕翎先去,还找了一个女电焊工小红一起走,说路上有个伴好照应。于是,白燕翎将行李打包,就跟着一群人坐船转车,离开了她工作过的第一个建桥工地,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不知道,她去洛阳后的空档有四个月,褚胜利就放心地和老家的女朋友鸿雁传情了,为他随后的跳槽打下了坚实的感情基础。这也是分开后的几个月,她没有收到褚胜利信件的原因。
工地开摊子特别艰苦,窑洞是有,但没有给女同志住,白燕翎被安排住在黄河边上的农民家里,是楼房,住得惯,只是没有澡堂和卫生间,用的热水也要从工地打回来,爬坡上坎,走三里路提回来。
房东算是当地的有钱人,大儿子是个侏儒,娶了一个身材长相正常的新媳妇。新媳妇为了证明自己能干,每天都在蒸粉丝肉包。侏儒总是一脸人残志坚的表情,他有个拖拉机,贩水果为生,以苹果为主。新房上贴着喜字,剪着窗花。在麻涌岛的食堂,有一个侏儒,一米四几,从老家带来一个一米六几的媳妇,媳妇叫小包,带着一个小女孩,脸像她爹,经常骂人。小包常被老公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完了就认了,从不讨公道。白燕翎特意接近过她,问她为什么能过这种受气的日子?小包说,都是命啊,俺家穷,跟了他,一辈子铁饭碗,到老也不愁吃,他退休了还有工资养俺。
眼前的这家人,白燕翎喜欢侏儒的小妹妹,叫铁梅,下了班就跟着她去钻窑洞或者赶集。赶集要走十几里路,她都不觉得累。铁梅说他大哥叫领住,二哥叫挺住。她又问她家吃什么,天天肉包子不可能吧?铁梅说,新嫂子没来时,他们吃玉米糊糊和捞面条,肉包子只是来客人或年节才包。
工地开摊子的生活,不仅艰苦,还很无奈。白燕翎每天都要和同事去抬钢筋,大型机械没有进来,好多活只能手工做,而天气却是奇冷,风沙又大。任是青春无敌,也有些吃不消。有一次她抬钢筋时,原来追过她的一名机关干部成五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她觉得很尴尬。原来在岛上时,机关和钢筋班隔得很远,他看不到她,倒避免了许多不自在。但现在的临时钢筋场地,就在他办公室前面,不见面都不行。
为了自在点,白燕翎在有空时,就主动地和成五多聊下。她不知道成五的心思,其实成五一直喜欢她。后来的事实证明,成五在乎她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两年后,他把那个关于政策转变的好消息第一个告诉了她。
洛阳的冬天特别冷,住在铁梅家时,因为没有热水洗脸,每天早上白燕翎只能随小红到她男友所在的铆焊班男工宿舍洗脸,她们去的时间,尽量选择他们已经上班的时段。工地处于开摊子,上班迟到一会没有人计较。连着去铆焊班男工宿舍的第三天早上,白燕翎发现一个姓高的小伙子在,他的脸上都是积压起来的怒气,看样子,他是特意等在宿舍里的。白燕翎捅捅小红,说我们是不是来早了?小红还没回话,那个姓高的就骂起来了,说:“喂,这是男工宿舍,你们怎么这么不要脸?”这是指责白燕翎呢!小红的男友住这个宿舍,小红是她女友,当然可以来,而且开摊子,什么都没有走上正轨,还讲究多少男女大防?我们已经防了,每天是算好你们上班了我们才来的。小红看白燕翎一眼,咬了一下嘴巴不作声。姓高的嘴唇薄成了一条线,这种长相在白燕翎的印象中,很是无情。白燕翎回击道:“你才不要脸,明知道我们要来洗脸,还等在这儿,不知安什么心!再说了,你是个男的,有什么怕我们看到的。”姓高的巴着门槛讲狠,说这是我的地盘。 白燕翎说:“这是公家的地方,公家把我们女同志安排在没热水没澡堂的地方,你叫我怎么办?**的鸡鸡又没长在脸上,还怕我看到了不成?”几年的工地生活下来,白燕翎外表文静,可是也会讲粗话,小时候,她没少看母亲在村里吵架,那个功夫,她还是学了几招的。姓高的没料到她会骂粗口,而且还随手抓起衣服追打他,赶快落荒而逃了。
1992年秋天刚来时,白燕翎随着同事们搬到了远离铁梅家的黄河对岸,那里叫西滩村。工程队的人更多了,职工都有三百多号。钢筋车间里,每个班正式职工有二十多人,还加了七八个在当地招的农民工。因为自己当过合同工,曾被同事们冷淡过,被黄老鸭一口一个临时工叫过,白燕翎对农民工的态度格外地亲和一些,不拿他们当外人。这些农民工也都是小伙子,有几个还特能说笑。此时,班长也换了,苦瓜班长调到别的工地了,新来的班长人称丁大侠,性格外向,爱讲笑话,能和大家打成一片,这样,工班里的气氛就好多了。工班里新来了一位女同事,白燕翎叫她黄姐,两人很快成了朋友。
过完年,白燕翎的母亲来工地探亲,走到钢筋车间里很是不解,说这么累的活都是你们干的?是啊,比农村的生产队还苦,但没有读大学,顶职出来的人,不做一线的重体力活,还能做什么?好在现在有了农民工,我们比原来还好过一点了。白燕翎对现实没有不满意。原来在岛上,有两位女同事去了机关,触动了她几天,她觉得自己没有“路子”,也就安于现状了。
潜意识里,白燕翎想改变些什么,但却想不到什么办法。白燕翎的特长倒是有,会写文章,会画板画,会跳舞唱歌,也爱交际。但她现在没有心思考虑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她发现褚胜利在变,变得若即若离,但是,他却没说分手。她不知道,自己已成了他的备胎,只是那年头没有备胎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