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冯家伟也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工作是有的,只是他难以放下大学生的架子,才把这次送上门的就业机会,主动放弃了。
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瑰丽的阳光下,路寨村安静得如同一个熟睡的孩子。村子很小,有百十户人家,若是村东头谁家做好吃的,村西头便能闻到香味,并且还能精准地辨别出是什么饭。
一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从远处驶来,顿时打破了村庄原有的宁静。车子旋风似的卷起满街的尘土,然后嘎的一声停在一个院落前。
那时候,轿车还是奢侈品,私家车少得可怜。别说偏僻的小村庄,就是在城区也不是很多。轿车刚停稳,各家各户的大铁门里就探出许多脑袋,用好奇的目光瞅着这个不速之客。
冯家伟和母亲在家整理苞米,听到门外的嘈杂声,冯母忽地一下从小马扎上站起来,两只手快速地在衣襟上来回荡了两下,迈步朝门外走去。
冯母走出那扇古铜色的大铁门时,西装革履的陈鸣鹤,刚好从轿车上下来,啪的一声关上车门,习惯性地扶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其实,陈鸣鹤的眼睛不很近视,才一百来度,他之所以整天戴着一副眼镜,是想把自己包装成很有学问的样子。
陈鸣鹤非常希望别人把他当成儒商,他在穿戴上格外留心,还经常去书店买回一些理论性的书籍回来。他办公室的书橱里摆满厚厚的书。可是,他整天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工夫看书。再说,就算有时间,他也看不懂。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做做样子而已。书对他来说,其实就是一种摆设。
那年陈父突然离世,陈鸣鹤放弃高考,这么多年过去了,在生意场上春风得意的他,虽赚得盆满钵满,可内心深处的那道长长的伤疤至今还隐隐作痛。
那时,有些老板,说他们没钱可以,就怕说他们没文化。那时候, “文化”两个字还是很有分量的。
上学时,陈鸣鹤经常来冯家伟家里玩,冯母认识他。轿车能停在自家门口,对于农民来说,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见到陈鸣鹤,冯母惊喜万分,用尽力气喊道:“家伟,你快出来,鸣鹤来了!”
不等冯家伟出来,冯母像迎贵宾似的将陈鸣鹤让到院里。不久前,冯家伟和陈鸣鹤刚见过面,因此二人并未答话,只是相互笑了一下。冯家伟将一把木椅递过去,冯母又抢在陈鸣鹤坐下之前,用衣袖来回擦了几下。
陈鸣鹤坐下来,问:“工作的事还没定下来吗?”
冯家伟叹息一声,垂下头,说:“去几家公司面试,人家一听是行政管理专业,都摇头说不缺管理人才。仿佛学行政管理的会咬人似的。早知这样,当年就不学这个破专业,省得遭人白眼。”
陈鸣鹤看了看冯母,又瞅瞅冯家伟,欲言又止,说:“要不……”
冯家伟和冯母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陈鸣鹤白净的脸上。冯家伟满脸疑惑,问:“你的意思是……”
陈鸣鹤笑了一下,说:“要不你到我公司来吧,我正缺人手,你先当部门经理,等过些时间,再当公司副总。咱俩是要好的哥们儿,我不会亏待你的。如果你感觉工作不合适,想什么时间离开都可以。”
听完陈鸣鹤这番话,冯母饱经风霜的脸顿时变成一朵月季花。
出人意料的是,冯家伟的脸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定定地望着满面笑容的陈鸣鹤,一句话也没有说。
冯家伟心里清楚,陈鸣鹤之所以这么做,完全为他着想。前些天,他听陈鸣鹤公司的内部人员说并不缺人手,不光是不缺人,还有一些过剩。只是碍于情面,陈鸣鹤才没有裁人。他邀请自己去他的公司工作,完全是念上学时的旧情,想帮自己。
冯家伟和陈鸣鹤的关系的确非同寻常,上学时,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陈鸣鹤学习成绩较差,平日里冯家伟没少帮助他。更重要的是,冯家伟曾经为陈鸣鹤解过一次围。那一次若不是冯家伟出手相助,陈鸣鹤肯定被揍成残疾。
6
高二那年,陈鸣鹤暗恋一个叫沈玉杏的女孩。他是学音乐的,歌唱得特别好听,长得也漂亮。为了讨得沈玉杏的芳心,陈鸣鹤经常买一些小礼物,候在沈玉杏去教室的路上送给她。陈鸣鹤长得一表人才,是学校里数得着的帅哥,家里又有钱,出手非常大方。一来二去,沈玉杏对陈鸣鹤也有了好感。
沈玉杏生日那天,陈鸣鹤花大价钱买来一把小提琴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沈玉杏。这件事很快在校园里传开,两个人的恋情也大白于天下。
沈玉杏和陈鸣鹤同级,不同班。
沈玉杏班里有个叫徐海顺的男生,也一直暗恋沈玉杏,给她写过几封求爱信,沈玉杏都没理会他。他却整天死乞白赖地缠着沈玉杏,还恬不知耻地逢人就说,沈玉杏是他的女朋友。
徐海顺长得人高马大,身体素质特别好,是球场上的骁将。别看他学习成绩很差劲,可凭着身强力壮,笼络一帮愣头青,自称“拳头会”,经常打架斗殴。徐海顺善于伪装自己,在同学们面前凶神恶煞似的,可在老师面前装成一副很老实的样子,他的嘴巴又格外甜,因此,尽管他经常做坏事,老师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徐海顺打起架来,出手特别重,在学校里是人见人怕的活阎王。
得知陈鸣鹤和沈玉杏的事后,徐海顺仿佛被人摁进醋缸喝了个肚儿圆,气得哇哇直叫,决定给陈鸣鹤一点颜色看看。
那天周末,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徐海顺领着一帮弟兄在一条偏僻的老街上拦住陈鸣鹤。看到徐海顺那张青石般的脸,陈鸣鹤就顿时明白了。别看徐海顺人高马大,若是一对一,或许陈鸣鹤也不会惧怕他,毕竟他也是班里的体育健将。可是,他面对的是十来个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鸣鹤停住黑色山地车,笑吟吟地说:“徐哥,有什么事吗?这么兴师动众的。”
徐海顺眼皮都不抬一下,愤愤地说:“什么事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今天就想揍你!”说完,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揪住陈鸣鹤的衣领。陈鸣鹤顿时吓坏了,看了一下四周,除了徐海顺等人,没有一个人影。
陈鸣鹤开始后悔不该一个人走这条偏僻行人又稀少的街道。
徐海顺喘着粗气,牙齿咬得嘎嘣响。
陈鸣鹤吓得话都说不成溜,说:“徐哥……有事好商量……我请客……怎么样……”
徐海顺猛地用力一推,陈鸣鹤后退几步,重重地摔倒在地。徐海顺恶狠狠地说:“有钱就了不起呀?在我这里钱不好使。弟兄们,给我上,揍他!”说完,他一挥手。
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生,恶狼一般围住陈鸣鹤。
陈鸣鹤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只好闭上眼睛,两手抱头,听天由命。
就在紧要关头,陈鸣鹤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喊道:“海顺,住手!”
听见声音,陈鸣鹤像猛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睁开眼睛,循声望去。见冯家伟骑一辆老式自行车疾驶而来。看到冯家伟的一刹那,陈鸣鹤心头一热,泪水差点儿落下来。
凭冯家伟一个人是救不了陈鸣鹤的,可是,冯家伟是徐海顺的表哥,有这层关系,足以让陈鸣鹤化险为夷。
冯家伟气喘吁吁地来到近前,说:“海顺,鸣鹤是我同学,快住手。”
徐海顺瞪着豹子眼,脸上的横肉突突直抖,似乎不买冯家伟的账,说:“表哥,你不了解事情原委,最好不要管这闲事,站到一边去!”
冯家伟厉声说:“不管什么理由,打架是不对的。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待会儿要是被老师看见,麻烦就大了。”
徐海顺铁青着脸,不为所动,说:“表哥,别的事我可以听你的,这件事谁说情也不行。就是老师来了,也要先把陈鸣鹤这小子揍完再说!”说完,他冲陈鸣鹤扑过来。
陈鸣鹤以为冯家伟来了,麻烦很快就过去。见冯家伟劝不了徐海顺,他平静下来的心,又猛地提到嗓子眼。
冯家伟见劝不住犟脾气的徐海顺,急眼了。他知道,徐海顺因为什么事向陈鸣鹤发难,也清楚阻止住徐海顺究竟有多难。
对于男人来说,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商量,唯有女人的事不能妥协。女人的事,在男人看来,犹如国家的**受到了侵犯,是丝毫不让步的。尤其是徐海顺这样蛮横不讲理的,在女人问题上更是寸土不让。此时此刻,想让他放下拳头,难如上青天。
冯家伟倒吸一口为冷气,知道若不及时制止疯牛一般的徐海顺,后果不堪设想。徐海顺大步流星地冲过来,陈鸣鹤早已吓得两腿筛糠。
见事不妙,冯家伟快步追上去,伸开双臂挡在陈鸣鹤面前。
徐海顺的眼睛瞪得像铃铛,吼道:“表哥,你闪开!”
冯家伟摇了摇头,说:“不!”
徐海顺吼道:“你闪开!”
冯家伟很坚决:“不闪开!”
徐海顺眼里流露着猩红的凶光,说:“你再不闪开,连你一块揍!”
冯家伟毫不退缩,说:“你敢,你若是揍了我,我到姨夫那里告你去。”
冯家伟原以为把徐海顺的老爸搬出来,会镇住徐海顺。可是,貌美如花的沈玉杏已让徐海顺变得丧心病狂,连他老子的话也听不进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拳头打在陈鸣鹤的脸上。
见冯家伟铁了心护着陈鸣鹤,徐海顺手一挥,几个男生猛虎下山一般冲上去,架起冯家伟拖死猪似的拖到路边。
陈鸣鹤完全暴露在徐海顺的面前,徐海顺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恶狠狠地把拳头举起来。
陈鸣鹤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冯家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海顺,表哥给你跪下了,你就放过鸣鹤吧!”事情来得太突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男儿膝下有黄金!有道是跪天跪地跪父母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表哥给表弟跪下,这可是稀罕事儿。
跪在面前的是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表哥,即便是铁石心肠,这一刻也会被感化的。徐海顺的拳头终于落下来,快步向前,说:“表哥,快起来!”
冯家伟说:“你不放过鸣鹤,我就不起来!”
徐海顺无奈地摇一下头,说:“表哥,你这又何必呢!”他看一眼六神无主的陈鸣鹤, “你走吧!”
陈鸣鹤如同一只从枪口下侥幸逃脱的兔子,跨上山地车仓皇而逃。直到陈鸣鹤走远,冯家伟才从地上站起来。
这件事过后,陈鸣鹤总感觉亏欠冯家伟,他也知道这是一笔永远都无法偿还的感情债。一直以来,陈鸣鹤始终对冯家伟有一种很特殊的情感,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因为这件事,毕竟冯家伟为救他连男人的尊严都放弃了。
由此,冯家伟找工作有困难时,陈鸣鹤主动要冯家伟到自己公司上班,并不奇怪。
人的情感非常丰富,不论恩惠,还是怨恨,一旦烙在心间,是很难忘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