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摩往事
作者:饶云华
分类:军事战争
字数:109925
本作品由传奇中文网首发,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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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摩往事
1
少年时,阿爷是个顽劣之徒,属于不听大人话的那种。好在不是长子,不一定非要继承毕摩的衣钵。尽管如此,每当老毕摩带着长子游毕做法事回家,还是要逼迫着无心当毕摩的阿爷学彝文,念经书。在老毕摩看来,大风山唯一的毕摩世家,男人不懂彝文不会念经书那是很丢人的事。当然也含有以防万一传不了衣钵的意思。这是老毕摩的远虑。后来老毕摩以及长子都死了,阿爷真的当了毕摩,证明这样的远虑也只有通天际达鬼神的老毕摩才能预感到。
当时,阿爷家已经很富裕,虽然富不过头人家,但还是有了自己的羊群。羊群需要到很远的公山上放牧。自然而然地,作为没有理想要当毕摩的阿爷充当了这个吆羊倌的角色。
在后来的回忆里,阿爷始终认为,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那是一个被称作旧社会的年代,年少的阿爷吆着家里的羊群满山坡放牧。
走出寨子,走过层层梯田组合而成的山野,趟过从更高山上流淌下来的北溪河,再穿越一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就是与山下**和另外一个彝人部落交界的被砍伐一空的公山。那是一片空旷辽远荒无人烟的大山,除了膝盖深的灌木丛,就是茂盛的青草。春季里,蓝天白云下,日头暖暖地照着,山风凉凉地吹着,绿草鲜花,山雀子跳跃其间,还有黑色的山羊和白色的绵羊。天与山交接处,头人家的吆羊老倌一手持鞭一手托着个**筒边吸烟边哼唱着古老的彝歌。少年阿爷远远地见了,站在另一个山坡上高举着吆羊鞭很响亮地“哦嗬嗬嗬……”吆喝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听见吆喝声,吆羊老倌象往常一样放声歌唱,歌声雄浑苍凉,越过险峻的深壑,飞进少年阿爷的心里:
古的时候哟,太阳三个哩。一个照箐里,溪水断了流。一个照山坡,草木**了。一个照海水,海水也涸了……
仿照吆羊老倌的唱法,少年阿爷一遍又一遍高歌不止。一个个古老的传说,就这样随着歌声深深地印在了少年阿爷的脑海里。
一天天,一年年,寂静的大山深壑里,就这样飞越着苍老与稚嫩的歌声。吆羊老倌在歌唱中打发孤寂,慢慢老去。少年阿爷在歌唱中寻求新奇,快乐成长。
突然有一天,吆羊老倌用歌声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我老了,爬不动山了,今天是最后的放牧,明天,你将看到头人重新委派的吆羊人。
少年阿爷伤心地哭了。哭着的少年阿爷一遍又一遍唱起了吆羊老倌教给的古歌。从开天辟地唱到格滋天神造人,从帕颇创造万事万物唱到一年分四季……唱啊唱,一直唱到声嘶力竭,太阳西沉。
分别时,吆羊老倌留下了羊披褂。羊披褂用吆羊鞭顶着,孤傲地挺立在天地间,轻轻摇曳在蓝色的天幕下柔软的春风里。吆羊老倌用歌声告诉少年阿爷,羊披褂下是一卷神秘的医书,神秘得不可以告诉别人,重要得要用生命去保护。刚才他已经颂经祈求了山神,山神说,今晚上由它守护着,明天以后就由你守候了。
2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阿爷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还包括到其它寨子串姑娘房,俗称乱精神。但不管怎么说,串姑娘房是我们大风山过去的习俗,是结婚生子的前奏。除了自以为不是普通人的头人家和毕摩家,没有哪对夫妻不是从姑娘房里走出来的。
少年阿爷不想做毕摩。不做毕摩就和普通人一样。但少年阿爷又和普通人不同,他会唱古歌,唱起来一天一夜不重样。即使唱一般的调子,打情骂俏的水平也是四山八寨的小伙们望尘莫及的。说明了这一点,也就容易理解这么多的姑娘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喜欢上其貌不扬的少年阿爷了。
串姑娘房时,少年阿爷身穿绣了红绿两种颜色精细花边的土布服装。所不同的是,衣服是藏青色的,裤子是黑颜色的,鞋子是白颜色的。羊披褂穿在外,雕工精细的弦子斜挎在胸前。这在当时就是小伙子们很普遍的装扮了。要说区别,只有做工上的优劣,体现的是阿妈们的手艺。
打跳时,少年阿爷弹着弦子,歌喉嘹亮,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激情飞扬,如痴似醉,显得与众不同。与此同时,同样一个与众不同象马樱花一样鲜艳的姑娘玉枝边跳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少年阿爷。伙伴们都知道,玉枝是少年阿爷的意中人。
夜气森森,浓雾弥漫,篝火将熄未灭。但跳歌仍在进行。
玉枝拉着少年阿爷脱离了伙伴,远远地躲到了大松树下。羊披褂垫地上,俩人相拥相偎着说悄悄话。
卡拉寨的香芹喜欢你……
嗯,知道。
吉巴寨的花子喜欢你……
嗯,知道。
月亮寨的……
少年阿爷蒙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悄悄说:但我心中只喜欢你……
话未说完,俩人已滚作一处。风儿止住了呼吸,月儿躲进了云层里,天地一片混沌,唯有打跳的弦声歌声还在无休无止地继续。
歌歇舞止,已是半夜时分。散场时,少年阿爷和玉枝难舍难分。玉枝说:难得阿哥有情义,想要就在今晚上。记住了,进门右边数到八。说完后,就象小鸟一样欢笑着加入到姐妹们的队伍中去了。
就这样,少年阿爷开始了一个艰难的选择:忘记右边数到八,意味着今晚上和另外的姑娘挤一张床铺,也许能说说悄悄话,投缘的,摸**子也有可能;记住右边数到八,玉枝就是自己的了,同时,自己就不再属于姑娘房了……
当姑娘房里的松明子灯熄灭的一瞬间,少年阿爷还是第一个走进了漆黑一片的屋子。第一,第二……少年阿爷凭感觉一路在心里数着走去,越走心越跳动得厉害。数到六,少年阿爷停顿了,一摸,没有人。数到七,少年阿爷再次停顿,想想,勇敢地往前又跨了三大步,准确无误地停顿在玉枝的床铺前……
暗夜里,叽叽咕咕的悄悄话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归于寂静。倒是屋外的夜虫子却不知疲倦地叫个不停。伴随着夜虫子的歌唱,黑沉沉的空气里抖动着大家香甜入梦的鼻息声。有人在梦呓,含含糊糊地呢喃了几句。玉枝忍不住悄悄地笑了,这笑声传染给少年阿爷。于是少年阿爷拥着玉枝的手更加紧了。好不容易挨到半夜,一种冲动,一份渴望惊涛骇浪般从俩人的内心深处渐次涌起。玉枝轻轻掰开少年阿爷的手,在欲望的驱驶下,不约而同地起了床,轻轻推开屋门,牵着手儿向黑黝黝的旷野走去……
三个月后,玉枝成了我的阿奶。按风俗,讨了媳妇的少年阿爷失去了串姑娘房的权利。至此,少年阿爷真正成了大人,有了责任,自由消遥的少年生活宣告结束。
3
后来,老毕摩及其长子同时死了。然后,大风山也就解放了。
老毕摩及其长子死于**的炮火。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后来成了我家的政治污点,让我家好些年都抬不起头来。
其实这件事怪不了他们,只能怪他们流年不利,运气不好,触了霉头,当了周土司家的殉葬品。
那个年月,周土司是势力最大的彝族尔苏部统治者,管着我们大风山。周土司召见,那是无尚的荣光,高兴都来不及,也不考虑什么兵荒马乱的,父子俩就带上法具骑着高头大马兴冲冲去了。也许半道上,父子俩还会为土司家的毕酬是否丰厚而争论呢。毕竟他们是第一次被召见,没有经验。等到有了经验,却连争论的机会都没有了。
到了周土司府,才知道周土司把辖区内所有的毕摩都召来了。**个毕摩聚在一起,任务只有一个:**攻打时,由毕摩集体作法,借助神鬼的力量,让国民党兵和周土司护卫兵打胜仗。
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毕摩们心里有数。但表面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一星期后,**终于攻打过来了。在周土司家的专职毕摩率领下,毕摩们在土司府后山上的碉楼顶上焚香作法,请神呼鬼以壮兵威。
伴随着神器敲击的声音,毕摩们腾挪闪跃在袅袅的烟影里高声诵经。诵经声里,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枪炮声震耳欲聋,天地开始晃动起来,整个土司府的上空硝烟不散,空气中飘送着浓烈的血腥味。第三天,踏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国民党兵仓惶逃跑了。周土司无处可走,带着残兵退守到了碉楼上。战斗又持续了一天,**久攻不下,便开始用彝话喊话劝降。毕摩们似乎没有反应,依旧神情古怪地做着法事,斡旋于人神之间。护院兵们却有了犹豫的迹象。周土司威严地说:山鹰不会屈从于麻雀,彝家人不会向敌人低头。我要与土司府共存亡!谁愿意走,门在那儿,去吧!但大家看看周土司手里的枪,纷纷摇头,一副英雄好汉的样子。周土司满意地笑了,说:尊敬的毕摩们,为我们的勇士诵指路经吧,彝家人的祖先在水草丰美的地方等着我们呢!然后便组织更猛然的还击。
毕摩们的指路经尚未诵完,一声惊天裂地的巨响从碉楼底部升起。一生来往于人神之间的毕摩们还没来得及向世间告别,就伴着自己的土司随着坚固的碉楼化为灰烬回归自然了。
噩耗传来,老毕摩的老伴也就是阿爷的母亲想到他们父子俩在回归祖灵的道路上没人照顾,便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肉体,却让魂灵去跟丈夫以及儿子团圆。阿爷的阿嫂被两个娃子拖累着,不想去追随丈夫,决定守寡。后来在土改工作队的启发下,断了守寡的念头,带着娃子远嫁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