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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山从此没了毕摩。没了毕摩的大风山人心惶惶的。野鬼化为恶鬼,各种祸祟开始危害人间。大会小会,不论干部们怎么宣传,大家还是不相信医疗队员会有毕摩的本领。陆陆续续,又病死了一些人。这些人没有毕摩诵指路经,魂灵找不着回归祖灵的路,就变成孤魂野鬼四处游荡了。游荡的鬼魂没了着落,就时常在人们的睡梦里出现,在深更半夜的山路上或者房前屋后乃至自己的屋子里出现,搅得人们不安。
好在老毕摩的魂灵没有走远。突然间的一天,老毕摩的魂灵就附上了阿爷的身体。
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天。早上还是太阳的天气,到了午后,老天却阴沉得要下雨了。这样的天气里,阿爷和寨里的群众走在去村公所的山路上,去参加批斗头人的大会。听干部们说,批斗了头人,可以提高大家的阶级觉悟,封建迷信的东西就少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阿爷突然间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接着是浑身痉挛,不能自已。
后来人们说起这段情景,仍然惊叹不已。大家说,当时的阿爷突然间颤抖起来,越来越厉害,接着就是手舞足蹈呜哩哇啦大吼大叫着满山遍野疯跑。人们惊呆了,张大了嘴巴愣怔地望着。突然间,有人大声叫了起来:毕摩附体罗毕摩附体罗……
一时间,四山八寨的过路人停了脚步,走拢过来,纷纷跪到了阿爷的脚下,屏声静气看着阿爷表演。
在阿爷的舞蹈下,天旋转了起来,树旋转了起来,风儿也旋转了起来。紧接着,一场过山雨倾盆而下。风雨中,阿爷依然舞得疯狂,敞开的羊披褂就象鹰的两翅飘扬欲飞,跪伏在地的人们愈加敬畏得不敢起身。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风停雨歇,彩虹南现,阿爷才象抽了骨头似的瘫软在地。
没有征兆,没有仪式,没有老毕摩宣告。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一切都是神灵安排的。阿爷就这样成了毕摩,成了大风山彝人心灵的抚慰者和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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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毕摩的阿爷常常把毕摩的话题挂在嘴边。
阿爷说,他的毕摩父亲在世时,有一顶银子镶嵌的神笠,不知传了多少代,只有做重**事时才能戴。作法时有灵光缠绕,灵验得很,平时都是放在匣子里供在神位上。还有一把铜质法扇,施法后,能呼风唤雨,招来神将天兵。可惜这两件神物毁于周土司家的那场炮火,追随着老毕摩去了。
阿爷说,他虽然没有至圣至灵的法器,但每次作法时,他都能招来毕摩父亲的法身附在自己身上。毕徒阿哥道行不够,没有法身,要不然,一齐招来,自己的法力还会更大。
阿爷说,毕摩父亲还留下了一卷祖传的人血咒白布经书,法力巨大,能把人诅咒生病直至死亡,一般不轻易使用,也不能带进家门,只能藏到山洞里备用。可惜不知道藏在哪个山洞,毕摩父亲也从来没有在这方面显过灵,大概是太阴损了,不让自己用。
阿爷还说,毕摩父亲、毕徒阿哥以及母亲的魂灵都顺利到达了祖灵之地,和祖先们的魂灵生活在一起。那是一个遥远的北方,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到处开满了鲜花,没有战争,没有仇恨,大家和睦共处。在梦里,经常能看见毕摩父亲的魂灵跟着药王天仙尝百草,所以知道了好多好多百草治百病的方法,还得到了药王天仙赠送的一本秘籍,知道并掌握了神药两解的毕摩法术。
在阿爷的讲述里,他游毕时穿着妻子玉枝为他精心缝制的行头:羊毛毡的圆形大帽,火草布的黑色披风,绒麻线织成的大兜包。这些行头经过俄窝部彝族大毕摩的施法,有了灵性,就成了法帽、法衣和法兜。法兜里,装着死去老毕摩留下的经书、法铃、柳叶形的法刀、制鬼和占卜用的神签筒、避邪物鹰爪和一颗野猪牙。此外,还装着吆羊老倌送的那本神秘医书。
就这样,阿爷骑着一匹青灰色的马,一年四季时常独自行走在山间小路上。
有时候,山高天远,林深雾重,山雀子在欢畅地叫着。走过田野,太阳高照,梯田里的稗子绿得晃眼。走过山地,洋芋花荞花姹紫嫣红,有蝴蝶在飞舞。没有风,空气里充满了湿热的泥土气息。饥渴时,阿爷会栓了马,在溪水边用羊披褂垫坐着歇息一下,一边就着葫芦里的老酒啃着荞粑粑,一边翻看着那本神秘的医书。
经过乌簸寨时,有黑乌鸦躲在血色的黄昏里催命般的尖叫。这是个不好的征兆,阿爷似乎看到了一颗善良的灵魂与恶鬼间的相互搏杀与挣扎。阿爷随着感觉走,一直走进载歌载舞的人家。
场院里,男女老少围着一个被毒蛇咬死的汉子边舞边唱送魂经,以此欢送死者的魂灵安心踏上回归祖灵的漫漫征途。
阿爷进去时,昏暗的院子似乎闪亮了一下,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了歌舞,不知所措地主动让开了一条通往死者的路。
在大家的注视下,阿爷向高高躺在门板上的死者走去,行了一个注目礼,然后轻轻掀开毯子,扒开死者眼皮吹了一口气,颂起了招魂经。伴随着飘飘渺渺如真似幻的经声,阿爷拿住死者的手腕,另一只手掏出鹰爪在死者全身上下拔弄了一番,然后停了颂经声,对主人家说:蛇精摄走了他的魂,半路上丢在了一蓬草上。快找一件他穿过的衣物给我,我去追魂,你们把舂碓洗干净了等我。说完话,一溜烟往后山上跑去。
一支烟的功夫,阿爷用衣物包了那蓬草回来,依然念着招魂经,将东西放到舂碓里去舂。舂了一会,取出绿色的汁液强行灌进死者的口里。又将葫芦里的老酒倒进舂碓,用法刀搅合了,再取出来,自己喝了漱口,用法刀将蛇咬过的肉割开,就用嘴去吮吸,边吸边吐,吐了一地的乌血。完了后再把余下的涂抹在毛巾上,在伤口处扎实绑牢。最后在死者身下置了炭火,将舂碓里的残渣烧了。
在刺鼻的烟雾里,阿爷摇动法铃走翩跹起舞,诵经作法。大约一个时辰,奇迹出现了,丢失的魂灵又回到了死者的身上。死去的汉子慢慢苏醒,有了动静,活了,嚅动着乌黑的嘴唇要水喝。
人们欢呼了,欢呼神奇灵验的毕摩,欢呼无所不能的法力。欢呼声里,阿爷却轰然倒地,一觉睡到下半夜。
后来阿爷醒了。醒来的阿爷还记得第二天早晨要进行的奠土法事。再接受了主家的招待后,在自告奋勇的几个汉子护送下,顶着满天星斗,牵着马儿,在熊熊火把的映照下,深一脚浅一脚向山那边的寨子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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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阿爷做毕摩初期,用神药两解的法术,让一个被毒蛇咬死的人起死回生,一下子轰动了大风山。在这以前,阿爷还要做农活,有人请了才做法事,法事也仅仅是指路和奠土等类。这件事情以后,祛病驱鬼招魂纳福等小法事也非要请毕摩了,阿爷就一下子忙了起来,不再做活计,一年四季走村串寨做起了游方毕摩。与此同时,身上也多了一个布袋子,装着一小包一小包舂成面面的草药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阿爷的法事已经做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知不觉的就闹起了**。来了工作队,说阿爷是封建迷信职业者。开批斗会时,阿爷脖子上吊着捆成一团的法衣法帽和法具,与头人等地富们站在台上低头认罪。阿爹当时还小,在公社中学读书,受了蛊惑,也带着**回家造反,没收了法衣法具和经书,断了阿爷当毕摩的生路。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红日高照。**来时,高举红旗,列队走在山路上,唱着嘹亮的**歌曲,时不时喊上一通**口号。田间锄草的群众见了,觉得稀奇,纷纷驻了锄头把看热闹。看着看着,队伍竟到了面前,停在田埂上,群情激愤地手举红宝书高呼:打倒大毕摩,打倒封资修,打倒反动派……李毕摩滚出来!
没等阿爷反应过来,阿爹用手一指,俩个**小将跳下田埂,架住阿爷就押送着走了。
寂静的山寨很少有这么刺激热闹的场面。大家不约而同地扛了锄头跟着队伍就走。
到了家门前,开始召开现场批斗会。抄家的抄家,捆阿爷的捆阿爷。阿奶搂着两个女儿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门。看着阿爷要被吊在树上,老人们不同意了,纷纷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这样乱来,哪点象毛主席的**……
众怒难犯,吊人的事只好作罢。阿爷低头站着,胸前随风晃荡着写有“打倒毕摩反动派”的硬纸板,一边流汗一边听我阿爹照着稿子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
阿爹控诉说,老毕摩是个大坏蛋,整天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煽阴风点鬼火,**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
阿爹说,老毕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天装神弄鬼骗人钱财,比老地主还要心黑……最后用划清界线,家庭里面闹**来结尾,顿时赢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又发言了几个人。然后将抄出来的法衣法帽法具以及经书放到松毛叶上焚烧。说来也怪,点了几次火,呼燎一下,熄了,就是燃不起来。于是又高呼口号。喊了口号,还是点不燃。老人们哄笑说,那是神物,凭你们几个屁娃子,怎么烧得了!
听了这话,**开始军心浮动,胆小的开始往后退缩。
阿爷满面淌汗,一言不发,漠然地看着一切,入定了一般。
几个领头的一时没了主意,相互耳语了一阵,只好高声宣布说:这些东西是封建迷信,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现在要把它们带回去批判……
于是没收了物件,草草收场,举着红旗开路,在威武雄壮的**歌声里消失在山间小路的尽头。
从此以后,阿爷表面上就不再做毕摩,而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在生产队里劳动改造,自食其力。但在暗地里,还是有人请做法事。这时候,阿爷就会假装生病,向队长请假。
法事都是悄悄进行的,象做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