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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法衣法帽和法具,法力自然小了,但还灵验,只是做起法来有点不伦不类。因为如此,大家不再叫他李毕摩,而是改叫李跳神了。
但阿爷的法事还是做得跟以前一样。
阿爷做法事时,宽敞的院子里,枝枝棍棍插成的道场在春日的暖阳里,在院外呼呼的山风声中,静穆得诡异神秘。道场的起头,屋门大开,飘出丝丝缕缕的青烟。青烟很淡,袅袅娜娜的样子,似乎在努力着向屋外的道场靠拢,向道场所暗示的神界阴间靠拢。但终究还是没有靠拢。屋外毕竟太亮,又有风,烟一出门,倏忽间就没了影踪。这是实打实的阳盛阴弱,阴阳怎么能够对接呢?端坐在椅子上的阿爷叹了口气,停了诵经,欠身在面前的香盆里添了几柱香,又燃了一把,动作悠雅地摇了摇,熄灭了火焰,递给跪着的枝子,吩咐她**道场的鬼天梯方位上去。
插完香,枝子到睡屋抱了娃子出来,依然跪下,却敞了怀给娃子喂奶。
阿爷表情木然地平视着门外,左手执一碗水酒,右手捏一条栗树技,轻轻舞动着,嘴里一阵紧似一阵地念着经文请各方神圣各路神仙显灵助威。
香火明显地旺了起来。阿爷的诵经声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只看见嘴动,全没一点声音。慢慢地,竟然入定了一般纹丝不动,眼皮耷拉了下来,只留一条缝,从缝隙间逼出神秘莫测的目光飘忽不定的眼神。
枝子看着,寒意顿生,头皮子一阵阵发麻,感觉一屋子的怪异诡谲,紧张害怕得死命搂紧怀里的娃子。
这样的静寂里,屋内的烟雾渐次大了起来,终于成了气候,轻盈地翻滚舞蹈着涌出门外,与道场上方摇曳多姿的烟雾浑为一体。不一会,道场就置身于一个飘飘缈缈恍若隔世的氛围里了。
这是阿爷想要的结果。他松了一口气,睁开眼,自语道:阴阳终于接通了!
枝子顺着他的眼光折头去看,除了一层随风飘荡的薄薄烟雾,阳光依然灿烂得耀眼,便疑心阴阳末必接通。但又想,也许接通了呢。于是心安,想那死鬼丈夫的魂灵终于可以踏上回归祖灵的道路……这样想着,却见天光突然间暗了下来,一惊之下,生怕天神怪罪,赶忙回头规规矩矩跪好。
阿爷紧闭双目,一边翻动手掌挥送着香火烟雾,一边嘘——嘘——嘘——吼了三声,然后振振有词地念道:枝子老公周喜子,前年进山打麂子,打得麂子回家来,路上遇着豺狗子,豺狗子呀真可恶,吃了周喜子……听着这样的念叨,枝子仿佛看到在老豺狗嘴中哀号挣扎的丈夫,看到遍地零乱白森森的骨殖以及**血红大嘴的豺狗们,不由得悲从中来,哀哀地哭了起来。阿爷微微用眼角扫了她一眼,嘘——嘘——嘘——吼了三声,又接着念道:周喜子哟真可怜,人死三魂没着落,躲在自家作祸祟,老婆娃子不得安……念着念着,突然手舞之,头摇之,拿腔捏调低吟浅唱道:今天是个祭祀日,毕摩给你作法事,送你一魂离家走,踏上回归祖魂路……二魂离家去祖坟,风水宝地要守住……三魂在家守灵坛,护佑家人平平安……三魂都有好去处,千万莫要为难人……
唱到后来,阿爷起身,一手端酒碗,一手拿栗木枝条。枝子见状,不敢怠慢,顺手抄了裹被把娃子背在胸怀,擦了两把眼泪,就起身去拿灵牌。刚跨出一步,腿酥筋软,立在原地挪不开步,心里一惊,想是死鬼丈夫作祟。阿爷过来,一边用沾了酒的枝条拍打枝子,一边唱道:阴阳两相隔,不走还得走。你走她好过,不走她难过……果然神力无边,枝子终于又跨出了一步,拿到了灵牌,于是跟在阿爷后面,到屋里屋外的每个角落驱逐鬼魂。
阿爷呜哩哇啦念着咒,不断地用枝条沾了酒四处挥洒。凡遇死者用过的物件,便用枝条一拍,说声去,枝子就收了抱着。最后把鬼魂都收到物件上了,才将物件分成两堆,又唱又跳地施了一阵法后,指着一堆对枝子说:天鬼都收到这里了,你送他们上天梯。于是枝子抱去道场正中连同鬼天梯一齐烧了。阿爷又指着另一堆说:阴鬼在这里,拿篮子收好,天黑后送到坟上烧了。
做完法事,已是晌午时分。太阳背到房后山上,把对面的大山点染成下阴上阳,恰如阴阳两界。这种景象枝子常在梦里遇见。在梦里,枝子随着阳光往山上爬,却一直爬不到顶,死鬼丈夫在山脚阴影里边爬边鬼喊辣叫的,却一直爬不到阳光这边来。这个梦枝子做了不知多少次,每次醒来都会惊出一身汗。现在好了,该做的法事做了,想来死鬼丈夫也该满意了,自己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这样想着,枝子随李跳神清扫了道场,就忙着煮晚饭。而阿爷,则按惯例在火塘边咂老草烟喝土罐烤茶等着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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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这样的法事可以一直做下去。殊不料,公社上的张武装已经做好准备要收拾阿爷了。
当时,阿爷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阿爷哼着轻快的小调,逢沟跨沟,逢坎越坎,身手矫建有如兔子般灵活。每每遇到人,人家都会问:李跳神,今天哪点跳?阿爷也会如实告知:山尾巴寨宝财大叔家。
回到寨子,已是满天星斗,暗夜中的山峦在呜呜的风声中模糊一片。阿爷摸索着正要喊门,大门却主动开了,闪出婆娘玉枝来。玉枝拉他到拐角处,惊惶失措地说:公社的张武装带人来了,凶着呢……没等玉枝说完,阿爷反到大声武气地叫开了:一不偷二不抢,怕个逑,大不了再去游村批斗……正叫着呢,张武装出来了,汹汹地吼道:是跳神匠吗?胆敢和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对着干,给老子抓起来!话音刚落,四五个人一拥而上,来了个五花大绑,在玉枝和女儿冬梅冬菊哭天抢地的号啕声里押着走了。
到了大队,支书罗大嘴提着个破马灯出来,牙疼似地唉哟哟叫着,说罪过罪过,咋能够捆李跳神呢!边说边挂了马灯,就来松绑。张武装不同意了,说:不好好劳动改造,偏要去**骗人,这回是事实俱在,捆到公社,定他娘个反**也不冤枉。
支书罗大嘴陪着笑脸帮阿爷一个劲说好话,边说还边用眼神示意他服软。阿爷心里明镜似的,只在心里冷笑,不但不服软,反而把头扬得老高。
不就是想让娃子来跟我学医术么?还想唱一出红脸白脸来日弄我,呸,真是瞎了你罗大嘴的狗眼!阿爷在心里骂着支书,然后转动脖子去看捆自已的民兵娃子,发现眼生得很,心说,怪不得下手这么狠,原来是求不着我。这一点到是出乎意料之外。试想过去,也是这么捆着在这场院上批斗。捆的时候,不管是哪村哪寨的民兵娃子,都要道歉说:是工作队叫捆,毕摩阿叔莫怪,给你捆松点就是。到了台上,地富们被批得火屎臭,群情激奋时,还会被扔来的东西砸伤,只有自己,大风山顶顶有名的毕摩,大风山独一无二的草太医,虽然生不逢时,成了封建迷信职业者,但大家还是要供我敬我让着我,不会给我一点点伤害,真是人心尚古乡情在啊!但看今天的架式,罗大嘴请了张武装来,恐怕是凶多吉少哟!罗大嘴呀罗大嘴,你给老子来阴的,想不到你也学会了精灵,我算千算万还就是算漏了你这一着。心念至此,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就朗声说到: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罗大嘴,你叫他们放开我,有话才能好好说嘛!
罗大嘴刚要说话,张武装厉声止住了:跳神匠,你给老子听好了,你家祖宗三代装神弄鬼糊弄大风山群众几百年,今天是算总账的时候了!阿爷吓了一跳,乖乖,我家是家传毕摩,何止三代,账算细了,我还要吃亏。于是想服点软,也好混过今晚。这时,玉枝抱着冬菊带着冬梅赶来了。见了她们,阿爷死要面子,又不想服软了,反而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语录还没背完,就听张武装一声断喝:吊起来!转眼功夫,就被拎到黑暗里滴溜溜吊到了场院上的大树上。
他们一走,玉枝和冬梅奔过去,往上托住他。玉枝带着哭腔恨声恨气骂道:冤家,你就不能说点软和话……阿爷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死婆娘烂婆娘,你不来他们咋会吊我,还不滚回去呀?哎哟……玉枝想,这样子走了,不被吊死才怪。所以,任凭阿爷骂,娘俩就是不走。
但终归不是办法,娘俩也扎实撑不下去了。还是冬梅精灵,说轮流来吧。感觉冬梅单薄小巧的身子在瑟瑟发抖,阿爷鼻子酸酸的,心说还是老古辈子说得好啊,这女娃子的的确确是贴身小棉袄。想到这里,就想到大娃子也就是我阿爹冬生。这个该死的小畜生,吃老子穿老子,到公社念了几年学,一回来就口口声声要跟爹老子划清界线。说不定,作法的事也是这个豺狗拖剩的揭发……阿爷越想越鬼火,无奈早没了力气骂人,只好对着黑黢黢的夜色喘气。
尽管已是春天,大风山的夜风还是那么嘶鸣那么刺骨。阿爷冷得脑袋木木的,鼻涕口水一个劲地掉。幸好来了几个人,见吊的是毕摩,闲事不管也不行了,说毕摩也敢恁种打整,就不怕天神怪罪?罪过呀罪过,杀人不过头点地,都新社会了,还兴捆人吊人。于是不容分说就解了绳索。
却说张武装们在屋里一边喝酒一边等待着阿爷喊求饶,等了半天却等来闹哄哄的喧哗声。提着马灯出来一看,阿爷已被人背走了。张武装说,这些个人,觉悟恁个低,敢跟政府抢人,简直是和尚戴冬帽无法(发)无天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就要带人去追。支书罗大嘴赶紧拦住,小声说山高皇帝远,众怒难犯哩,况且也追不上了。张武装猛然醒悟这是彝区,心虚了起来,就坡下驴说:躲得了正月躲不过十五,只要他还**,我就还要整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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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张武装收拾了一顿,吃了苦头,阿爷预感不妙,知道**的确厉害,连毕摩都有办法整治,看样子马虎不得,便躲在家里摆开卜卦反复预测祸福,几次下来,结果都是凶卦。阿爷叹了口气,知道在劫难逃,便开始考虑退路。首先是向罗大嘴服软,正正经经到大队医疗站当一个草太医,收他的大娃子罗拐拐做徒弟。在阿爷看来,法具已经被没收了,自己不能再做毕摩,看来这是祖灵的意思,违抗不得。然后是找一个妥善的地方隐藏祖传经书。祖传经书真不愧为有灵性的神书,知道**那天要来祸害,鬼使神差竟然让自己提前一天藏到屋顶的缝隙间,躲过了一劫。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是祖灵庇佑的结果。但藏在家中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被大娃子知道,麻烦就大了。
想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头绪。突然有天晚上,老毕摩出现在阿爷梦里。
在梦里,老毕摩从供祖宗牌位的地方忽忽悠悠显现。望着空空荡荡没了牌位的灵台,老毕摩长吁短叹,最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真是劫数难逃呀!也罢也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于是长袖一挥,屋顶上的经书就到了手中。老毕摩拿着经书飘然出屋,向山里飘飞而去。越过高山,越过深箐,雾海翻腾中,好象有房屋隐现,还有一棵繁茂的核桃树。老毕摩围着树打量了一番,一闪身就消失了踪影……
阿爷心里明白,这是毕摩父亲显灵,指引自己如何隐藏经书。但确切的地点在哪里呢?自己院内有柿子树,有花椒树,唯独没有核桃树。这就有点难办了。
后来又到枝子家做法事,枝子说,这段时间她老是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一个穿黑披风的老倌在她家院子里出现,也许祸祟要降临了,叫阿爷选个日子做一做祛灾免祸的法事。
听了这话,阿爷一激灵,不敢怠慢,立即到院子里察看,果然看到一棵新栽的核桃树,顿时恍然大悟,膝盖一软,磕了几个响头。
见阿爷突然间举止怪异,枝子吓了一跳,身不由己地也跟着跪了下去。
惊魂初定,阿爷将老毕摩显灵的事说了,还说了自己的打算。枝子转忧为喜,说:这是祖灵的意志,我们不能违背,按你说的做就是了。
就这样,遵照祖灵的指引,枝子家院子里的核桃树下有了秘密,有了属于俩个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