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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通易达儒
叔叔这么快就回家了，阮咸大喜过望。叔叔虽然去洛京没多少日子，可他觉得叔叔走了好久好久。没有叔叔的日子，他特别特别地闷，真的是度日如年。阮籍前脚进屋，阮咸后脚就跟来了，还把围棋抱来放在几案上，叔，你老人家在洛京没时间过棋瘾吧，今天侄儿陪你杀他个天昏地暗，如何？阮籍紧皱眉头，故作痛苦状，我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哪儿围得了棋哟。阮咸见叔叔脸色不好，关切地问道，叔叔，身体有恙？阮籍点了点头，上吐下泻，险些把小命丢在洛京了。阮籍故意把病情说得严重些，看看阮咸有何反应。阮咸笑兮兮地说，叔，我有一单方，对你的病有特效。阮籍不知侄儿要玩什么鬼把戏，便问他，你有何单方，说来听听？阮咸笑着朝几案上努了努了嘴，叔，杀上两盘，你一准没病了。阮籍沉着脸，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叔都这个样了，你不是以为叔是在装病吧。阮咸赶忙辩白，侄儿哪敢，阮咸知道叔叔在洛京过得不开心，特地来给叔叔找乐子的。阮籍嗔怪道，谁个说我在洛京不开心了？阮咸说，叔没有不开心，是侄儿不开心好不好？你去了洛京，侄儿却是闷得慌。叔，求你陪侄儿杀两盘，解解闷嘛。阮籍埋怨了一句，你这个家伙，真是难缠。嘴上这么，心里却十分地高兴。他就喜欢阮咸任情的性格，叔侄俩在一起无拘无束，说起话来直来直去，不用虚情假意，也无需遮遮掩掩。他去洛京的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谨小慎微，太尉府上只有王默算得上熟识的人，但都还不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况且应太尉征召的人们，一个个都是希翼有朝一日有擢升的机会，跟他的想法完全不同，那可是人不投机半句多，平时交往自然很少，更是不可能双双坐在几案前静心对弈。经阮咸这么一缠，他不由有些技痒了。阮咸何等聪颖之人，哪会瞧不出叔叔的心思呢，连拽带扶把阮籍弄到了几案前。阮籍去洛京的这些日子，阮咸无聊之极，除了弹琴，就是独自一人摆棋谱，叔叔一回家，很想试试自己的棋艺是否有了长劲。阮籍身体虚弱，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之多日未动过棋子，手艺有些生疏，阮咸可是咄咄逼人，逮住了阮籍的一着坏棋，吃掉了他的一条大龙，阮籍只得中盘告负。阮籍意犹未尽，想执棋再战。阮咸却将棋子、棋盘一并收了，笑兮兮地对阮籍说，叔，你车马劳顿，太过疲乏，等你老人家休息好了，侄儿改日再向你讨教。阮籍生气地骂道，滚，快些滚！阮咸也不顾叔叔高不高兴，抱起棋子一溜烟跑了。
第二天，阮咸再度抱着棋子来找叔叔围棋时，阮籍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阮咸知道，叔叔进了书房，不是研读经书，就是在思考问题，不喜欢别人打扰。他不想自讨没趣，只得抱起棋子走人。
阮籍这次回陈留，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去太尉府。他心里也清楚，他的行径只是逃离，而不是像有无为思想的老子真正遁世，因为他对曹魏政权还寄予了一丝希望，期盼着有良臣或者真正的英雄的出现，挽救昏昧的曹魏政权。就目前的情势，他实在无意入仕，也不知以后能不能等到良臣辅政的时候。他现在急需要做的事，就是建立自己的儒学体系。夏侯玄的诘难是他永远的心结。当然不是阮籍记恨夏侯玄的诘难。如果说阮籍只有那么一点气度的话，他就不可能成为大师级别的人物，更不可能为后世文人景仰。他们的乐论之争，不是两个文人之间的比拼，而是两个哲学观点的相互追问，绝不是为了争个你输我赢，当然也没有输赢，却是为了抵达世界的本原。如果没有别的哲学流派的诘难，难免不因自我的自恋性陶醉而越来越狭隘，甚至走入死胡同。夏侯玄的诘难使阮籍意识到了《乐论》纰漏。这个纰漏不只出自阮籍，更多的是因为儒术的缺陷造成的。阮籍没有立马回应夏侯玄，他不想以争吵的形式回应，争吵只不过是为自己的罅隙辩护而已，最好的回应应该是修复纰漏。
最近，阮籍一真在研读《易经》。阮籍研读《易经》，显然不是为了看风水，不是给人算命，因为阮籍不是风水大师，也不是算命先生，而是中国哲学史上闪烁着耀眼光芒的哲学家。司马懿跟曹爽已经较上了劲，“三代之治”和“上古之道”的本末之争相持不下，经典古籍《周易》一下成了双方的救命稻草。无论是效法三代，还是追踪上古，紧锣密鼓地按照自己的需要注释《周易》。一时间，研读《周易》成了大魏的潮流。阮籍也凑了一份子热闹，但他没有跟“三代之治”和“上古之道”的争端搅和在一起，两次党锢之祸的血腥味还在他的鼻端萦绕。况且这次争端不只是理论上的争辩，而是正始改制引发的，实质就是两大政治集团的斗争，阮籍更是不愿参与其中。他也不是为了追赶时尚，把自己弄出一点玄味来。当时的玄风炙热，无数文士研读《易经》，就是奔《易经》的玄乎去的，不少人还对《易经》予以注解，结果弄得更加玄乎，王弼就是其中的一个。可阮籍不想把《易经》弄得很玄，而是探寻其中的幽昧微妙，让其主旨显明昭著，让更多的人通晓其中的含义。对于阮籍来说，这好比开启了一道门，走过了这道门，就能轻松抵达庄重肃穆的殿堂。这个殿堂也就是阮籍试图构建的儒学体系。《尚书》、《吕氏春秋》等经书，多阐述先贤的言论，或者是关于先贤的故事或传说，片言只语，不成系统不说，有不少的论断还是伪命题，如此谬误肯定不值得宣扬和传承。《易经》固然很玄，但比之儒术的其他经书更成体系，他希望在《易经》中找到构建自己儒学体系的依据。
阮籍研读《易经》后，方知《乐论》一文有一纰漏，比之“天下无乐，而欲阴阳调和，灾害不生，亦已难矣。”这一命题更为致命。就其“夫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这一命题，通观全文，真还是一句无头无尾的话。这一命题的理论依据源于何处呢？不少人会凭主观上的臆断，想当然地认为阮籍乃一十足儒生，肯定源于儒术的“天人合一”说。但这句话明显有道家顺乎自然的意味，也可说源自道家的无为思想。显然，阮籍在引入老庄思想时，没作好充分的准备。幸好夏侯玄没拿这一纰漏来说事。夏侯玄没逮住这一纰漏，不能说夏侯玄思想不够深刻，更应是思想意趣之使然。
阮籍研读《易经》，打通了他对世界的认识，他有关世界认识的整体观和变化观得以融汇贯通。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一以贯通”，也是阮籍研读《易经》的方**。先皇庖牺氏在宇宙星辰运行一个周期之际创设八卦，又引伸延展，角逢同类事物而推衍增长，划分阴阳，序列刚柔，蓄积山泽，连接水火，杂取众物而混同于一体，排布推衍出六十四卦的变化，虽然卦象只有六十四卦，但其意蕴却变化无穷。《易经》就是一部关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存在和不断变化的经书，其核心就是无常的变易，能够覆蔽天地的诸般道理，囊括万物的多种性情，事物有竭却变化万端，因此要善于举一反三。阮籍知晓了《易经》是一部顺应天地，序列万物，使得方卦圆蓍具有规范的形体，春秋四时具有常居的方位，诸多事物有所附着，飞禽走兽有所汇聚的经典著作，他从中领悟了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统一。有了这样的认识，他就不怕《乐论》里说的“夫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没有理论依据了。他进一步认识到，阴阳是由事物本性产生的，人的本性本身具有刚与柔，刚柔是由人的情感产生的，人的情感本身具有爱与恶，爱恶产生得失，因得失而有悔恨以及对艰难的敏感，悔恨之情和艰难之感使其呈现吉凶祸福。在阮籍看来，八卦卦位排布方正可以端正本性，蓍草龟甲正周可以规范情感。所以圣人确定尊卑贵贱的各种制度，序列阴阳相交的适当比度，整治刚柔之间的节制法则，从而实现了天道和人道的统一。《乐论》里自然秩序和社会秩序的生硬对接的问题，研读《易经》后得到了顺利解决。阮籍在《易经》里找到了建立自己儒学的基石: 天道。这个天道好像是他在《乐论》里说的“自然之道”，但又不是，是升化的“自然之道”，是变化发展的“自然之道”。他在阐释《易经》时没有夸耀《易经》的玄奥，而是认为《易经》是对自然现象和规律的认识，就是他说的，“天地，《易》之主也，万物，《易》之心也”，阮籍之前，尚无一人有这样的独到的见解。现在，他觉得儒术宣扬的仁义道德不再无源无本。
《通易论》一出炉，阮籍就不再是那个提砖刀砌墙的泥水匠了，而是构筑宏伟殿堂的建筑师。如果说《乐论》是一篇政论文章，或者称之为音乐理论文章，那么《通易论》完全可以说就是一部真正的哲学著作。不管阮籍自己是否有这样的意识，但他已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哲学家了。假如阮籍还要深化儒学的研究，《通易论》无疑就是一口泉眼，他的儒学思想将从这儿汩汩流出。
阮籍放下笔，脑子里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虽有几分倦意，但心里格外高兴，情不自禁地拢起手来，一股清气劲道十足地从丹田升起，有力地鼓动着他厚实的嘴唇，从他双手拢起的乐器里吹出清脆悦耳的啸声，在陈留渺远的天际飘扬，缭缭不绝。正被无聊折磨得非常难受的阮咸，听到啸声，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叔叔手上的事情忙完了。现在叔叔的心情很好，他赶忙抱起围棋，兴冲冲直奔阮籍的书房而来。
阮咸推**门，正要大声咋呼，见叔叔正坐在几案前闭目养神，显得十分疲惫，他不忍心惊扰叔叔，迈进门内的脚又轻轻地退了回来。他正要拉回房门时，被叔叔叫住了，阮咸，别走。阮咸问道，叔，你醒了？阮籍告诉他，我没睡，累了，养一会神。阮咸走进屋里，关切地对阮籍说，叔，我见你累着了，不想打扰你。阮籍看着他手里抱着的围棋笑了，阮咸哪个时候学会关心人了？你那心思，骗得了别人，骗过我哟。你是见我不能陪你围棋了吧。阮咸笑兮兮说道，叔，我的确想跟你围棋，但你冤枉侄儿了，我是真心不想打扰你。阮籍以**的眼神看着阮咸，真的？阮咸认真答道，真的。阮籍正色地说道，那我也真心地告诉你，叔今天的确没力气陪你围棋。但你不能走，你得弹几首曲子，给叔解解睏。阮咸爽快地应道，好，侄儿心甘情愿为叔叔效劳。说罢，径直走到古琴前坐下。任情的阮咸坐到古琴前就特别地安静，双手抚琴，眼睛里闪耀着睿智，随之双手一扬，手指就在琴弦上跳动起来，清脆的琴声从他的指尖蹦出。阮籍闭上眼睛，陶醉在美妙的旋律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