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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相识王戎
何晏搞定了嵇康，但对阮籍还是不放心。他也知道阮籍对皇室有情感依附，但阮籍的名声很大，如果司马氏那些人用了特殊手段，难保阮籍不被他们拉过去。其实阮籍不只是因受文帝接济，其恩情让他不会离异皇室，他脑子的儒家思想照样不允许他背离皇室。何晏不敢大意，绝不能让阮籍这样的隽才为司马氏所用。他得找一条绳索将阮籍拴住。阮籍的名气让何晏有足够的腾挪余地，不受九品中正制那些条条框框的掣肘，但征召他到王公大臣的府上作幕僚肯定行不通了。何晏必竟掌管着朝廷的人事大权，要给阮籍谋个一官半职，不过是小事一桩。可是不能让司马氏那帮人病诟，又要阮籍就范，**还得动动脑筋。何晏打定了主意，以朝廷的名义征召阮籍作尚书郞。
年近不惑的阮籍非常的淡定，虽然得到朝廷的征召，但没有表现出半点的兴奋。他心里仍有治国济民之念，现在已经渐渐放弃了对功名利禄追逐，没有弱冠时的那般激情了。年轻时一心想着振兴阮氏宗室，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渴盼王公大臣的征召，若是被朝廷征召为尚书郞，定是兴奋得一宿难以入眠。阮籍心里明白，名义是朝廷征召，其实是何晏玩的把戏。两人道不同，何晏仍在谋他，说明何晏很看重他的才学。何晏虽然举止浮华，但对有才华的人却有海纳百川的胸怀。这也让阮籍对他有许多好感。阮籍必须**，他不是**何晏，而是**朝廷。忠于朝廷的思想他没有改变，这是崇尚儒学的文士们的底线。朝廷对他家有恩，理当接受朝廷的征召。之前拒绝蒋济的征召，经权衡后又**，最后虽然辞离蒋府，几乎成了文人名士病诟的笑柄。他当然不能再犯那样的低级错误，第一时间便**去了洛京。
阮籍如期而至，何晏暗自心喜。可阮籍只身去了洛京，没带家小。这是许多为官者的惯常做法，但阮籍却是别有用意。他虽对何晏有好感，但不看好何晏一干人的行政能力。何晏、王弼等人学问高深，但行为浮华，并非治国驭民的干才。曹爽**揽大权，**以何晏等人重任，阮籍十分担心。他打定了主意不在洛京长住，**也是权宜之计，适当的时候，他仍将辞离回家。按照常理，何晏与他有知遇之恩，他当登门拜谢。但他不喜欢何晏一干人的浮华做派，就是**自呆在尚书郎宿舍里，也不愿跟他们搅和在一起。
他又思念叔夜了。要是叔夜仍在洛京，那该有多好啊。可嵇康与长亭乐主完婚之后，便回到了山阳秋山。嵇康离开洛京，就意味着离开了权力中心。他回山阳秋山，就是表明一种态度，无意进取仕途。阮籍原本是想嵇康趁早入仕，能有一番作为，不想他却选择了退隐，心中不免有一点遗憾。他虽然站到前台，为治国驭民出力，但身为沛穆王东床，自然是心向皇室。叔夜生性任率，不求高位要职，也许是正确的抉择。阮籍有些羡慕嵇康了。叔夜远离了车**喧嚣，安静地住在秋山脚下，有美丽的长亭乐主相伴，翠绿的竹林不时送来泌人心脾的清香，读书绥弦，种菜打铁，时有友人造访，把盏言欢，岂不美哉快哉。可他现**处尚书郎宿舍，孤寂难耐。
正当他不知如何纾缓寂寞时，同僚王浑叩开了他的房门。阮籍将王浑迎进屋里，今有王兄怜爱，阮籍不胜感激，只是房室太过简陋，甚是惶恐。王浑没有落座，说明了来意，**子仰慕嗣宗才学，不敢贸然来访，央求我请嗣宗到寒舍赐教。阮籍寻思王浑的邀请是否是他儿子的意思，很有可能他自己想与阮籍结交，却假托儿子的名义，只不过找个合适的理由罢了，其目的就是借他名声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已，他不屑与此等俗气的人交往。琅玡王氏人才辈出，他主动结交按常理阮籍不该拒绝，但阮籍交朋结友需要的**性情，不为求官不为发财，无需趋炎附势，十分讨厌世俗的泛泛之交，但他听说王浑有个神奇的儿子，名叫王戎，不由好奇地问道，是不是王戎？王浑点了点头，正是他要我来请嗣宗。嗣宗也知**子之名？阮籍应道，王戎之名洛京无人不知，听说他禀赋异质，胆智过人，阮籍正好去见识见识。王浑忙说，多为溢美之词，只是徒有虚名，使**子生出不少的傲气，嗣宗可要替我好生教导于他。阮籍正色地告诉王浑，王兄不必苛求，阮籍自有分寸。
阮籍一见王戎，便喜欢上了他。王戎的确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炯炯有神。听说他能长时间盯着明亮刺眼的太阳，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惜当时却是阴天，没有明亮刺眼的太阳，不然就可当场验证，他是不是如人们所说那般神奇。阮籍倒是更相信有玉人美誉的裴楷的话。裴楷的形容非常贴切，他说王戎的目光如山巅射下的闪电，熠熠生辉，又有极强的穿透力。王戎虽尚在年少，但长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加之面貌俊爽，的确惹人喜爱。
阮籍见王戎与**的少年有别，他对阮籍虽非常敬重，却表现得不亢不卑。阮籍当时可是名冠大魏的隽才，王戎初次见到他，却是神情自然，举止有度，他看到了王戎的气度和胆识非凡。他早就听说过王戎胆识过人，让明帝诧异不已。王戎七岁时，明帝将一只老虎关在笼子里，放在宫门外的宣武场，想当着全洛京的官员百姓的面，让勇士弄断老虎的爪牙，显示大魏勇士的威猛，宣扬大魏的强大。全洛京的官员百姓蜂拥而至，围观这一充斥刺激的场面。老虎号称山中之王，洛京的官员百姓虽未见过老虎的凶猛，但坊间经常言说老虎生吃活人的恐怖事件，自然对这样的猛兽畏惧几分，即使老虎关在笼子里，仍然颤颤惊惊不敢**近，却是远远地站着观望。明帝端坐城楼之上，见观众如潮，十分地高兴。他便传令下去，令勇士冲进笼子，当众砍去老虎的爪牙。勇士得令，阔步走向笼子。观众一片欢呼声。勇士挥动着手里的斧子，雪亮的大斧闪动着疹人的冷光，暗暗给自己鼓着劲，也是向观众炫耀自己的勇猛。勇士打开了笼子，观众屏住了呼吸，生怕老虎从笼子里跳将出来，已随时准备逃之夭夭。勇士手执利斧冲进了笼子。凶猛的老虎见人执着亮晃晃的利斧逼近，竖起虎须，张开血盆大口怒声吼叫。洛京的官员百姓哪儿听到老虎如雷的怒啸，早吓得魂不附体，四散奔逃。明帝见官员百姓如此胆小，心里有些不高兴。但他看到笼子不远处站着一个孩童，似乎不知眼前的凶险，正专心致志看勇士用斧子砍断老虎的爪牙。明帝觉得十分奇怪，问身边的官员，那是谁家的孩子呀，竟然有这样大的胆气？官员忙跑下城楼，反复辨认，确定是王浑的儿子王戎，才跑上城楼告诉明帝。明帝听说后十分高兴，哦，王浑有这样的儿子啊。边说边走下城楼，好好打量了一番王戎，见他两眼熠熠有神，不由连声夸奖，嗯，果然不同寻常，不同寻常！却见观众惊恐万状，感慨地摇了摇头，唉，尔等**是可笑，竟然不如一个七岁小童。阮籍不知当时详情，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他认定了笼子里的老虎跑不出来，王戎不害怕是肯定的。说他胆气过人，是否有夸张的嫌疑，现在也是不得而知，但今**一见，神情自若，着实不同凡响。
因为阮籍的名气太大，王戎起初难免有些紧张。但交谈之后，所有的心理压力都没有了。虽然阮籍年长二十，但他没有摆出长辈的架子，更没有居高临下的派头。他名冠大魏，却不故作高深神秘，而是坦诚相见。王戎与他虽是初相识，但并无陌生之感，却觉得十分亲切，说起话来没有顾忌，父亲在一旁不住地使脸色，王戎全当没有看见。阮籍喜欢意趣相同，年龄不是鸿沟，学识不是隔膜，他觉得王戎与投缘，十分喜爱王戎率**无邪。言谈后便知王戎志趣高逸，博学广识，所思所想不为前识后记束缚，**辟蹊径，奇思妙想层出不穷。王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七岁那年，他跟一帮士族子弟在路边一块玩耍。路边正好生长着一棵李子树，枝头结满了果子，沉沉的果子将柔软的树枝压得弯弯的，阳光将熟透的果子照射得剔透诱人，无不让垂涎欲滴。一个小孩突然吆喝了一声，打李子吃哟！其实早就有人觊觎一树晶晶亮的果子，口水吞得****直响，只是心有顾忌。现在有人领了头，大伙像从梦中醒来一样，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往李树上爬，弄得本就身负重荷的李子树摇晃不已。唯有王戎不为所动，**自一人站在原处。一个路过的人见此情景，心生诧异，问王戎，大伙都去摘李子吃，你为何不去呢？王戎以肯定的语气告诉他，这棵李子树生长在路边，结了这么多的李子却没有人摘，那些李子一定是苦的。路人正在疑惑，李子树上摘吃李子的小孩大声叫喊起来，李子好苦，李子好苦！路人惊异地看着王戎，何家的小孩，小小的年纪，竟有如此这般头脑，其聪明才智**的不可限量。王戎的思维是逆向的，自然与大多数人不同。阮籍很是欣赏他的思维方式，所想所思与众人趋同，那便是凡夫俗子的见识，**知灼见往往是通过**特的思维方式才能获取。由于他们的思维的怪异，常被人们称为异人，甚至骂着怪人怪物。王戎就是这样的怪物，他的言行举止自然让世人诧异。
阮籍恰恰喜欢王戎怪异的思维怪异的言论。王戎的轶闻趣事阮籍也只是道听途说，他甚至怀疑是有人故意杜撰的，以便成为取巧九品中正制的噱头。今**与王戎见面，方知传说并非虚言。王戎所学博杂，虽尚少年，可所学已涵盖儒学诗书，老庄之说，名家法家纵横家阴阳家，甚至巫卜谶纬也有涉及。他喜好老庄，却不摒弃儒术以及各家之言，各家思想对他的思维毫无干扰，他的思想常常在各家之间跳动，形成了**特的思维方法，见地精到，常有惊人之语。阮籍博学广识，与王戎交谈时，因他思维跳跃太快，偶有连接不济之难。但他喜欢这样的交谈，那些沉睡的脑细胞被再度激活，让人亢奋不已，他仿佛又回到了壮志凌云的少年。
然而激动却是短暂的，理性让他回到现实。曾经心怀治国济民**，可年近不惑，难遂报国之志。离开王戎，**处尚书宿舍，寂寥的月光透进窗户，让他生出浓浓的伤感：
月明星稀，天高气寒。
桂旗翠旌，佩玉鸣鸾。
濯缨**泉，被服蕙兰。
思从二女，适彼湘沅。
灵幽听微，谁观玉颜？
灼灼春华，绿叶含丹。
**月逝矣，惜尔华繁。
阮籍为了实现美好的追求，从年少时苦读诗书，习剑练武，仿佛寻求钦慕幽冥中的二妃那样痴迷。他幻想以桂树为旗以翠羽为旌，用甜美清澈的泉水洗濯冠缨，身披香**蕙兰，佩饰着美玉驱赶鸾车，南下湘沅，然而二妃神魂幽隐视听微渺，哪能见得到其娇容美颜？美好的追求难以实现，可人生却像花朵一样，花开时灼灼明灿，绿叶含丹，然而很快就失去芳华而凋零。
他此刻的心境就像凋零的花朵，哪有心思履行尚书郎一职，只想与王戎说一说那些天马行空的话题。原来王浑还怕请不动阮籍，编了一个理由去邀请他。可现在阮籍却是不请自来，只是跟他招呼一声，便径直钻进了王戎的房间里去了。王浑仰慕阮籍的才学，请来寒舍，也是想讨教一二，没想到跟他说不上几句话，反倒是同他尚在年少的儿子有说有笑。在王浑的眼里，阮籍无疑也是一个怪异的人，见阮籍高兴地从儿子的房间出来，满脸疑惑，还冲阮籍摇了摇头，表示不可理解。阮籍直言不讳地对王浑说，你们家濬冲清朗不俗，跟你不是一样的人。与你说话，还不如找你们家阿戎呢！说罢，哈哈一笑便离开了。阮籍不过要对王浑开个玩笑，想用抑父扬儿的手法夸奖一下王戎。可这个玩笑让王浑有些难堪。也许阮籍生来不会奉承人，连夸人也显得很憋脚。阮籍虽无恶意，但王浑心里还是有些不快，加之是同僚，对儿子王戎甚是喜爱，自然不会作更多的计较。
倘若没有王浑相邀，阮籍也不会相识王戎。他万万没想到，这次**，结识了**自己小二十岁的忘年之交。芸芸众生，相识不一定是朋友，不相识的可能成为朋友，但因为不相识而失之交臂。阮籍也不知自己有多少不相识的朋友，可王戎这个冥冥中的朋友，只因他**了尚书郎，碰巧遇上，成为了一生中少有的至交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