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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人生难得**醉
人世间最叫人痛心的，莫过于自出生那一刻起便失去了竞争的资格。**如，痴呆，残疾人，身形矮小的人，相貌丑陋的人……这些人还可以进行简单的划分，一类人基本丧失了行为能力，痴呆，残疾人就是这类人，一类人的行为能力非常正常，身形矮小的人，相貌丑陋的人,虽仪表让人侧目，他们却是百分之百的正常人。
这不是他们父母的错，也不是他们自己的错。而**正有错的，是那些对他们有偏见的人。这些人将上天赋予他们的恩赐，作为歧视他人的资本，并设置种种障碍，试图将其打入另册。面对他们的冷血和傲慢，丧失行为能力的人只能自认倒霉，可对于身形矮小的人，相貌丑陋的人，如此等等，这些行为能力正常的群体，实在有失公平公正，其中不乏奇才，**可谓暴殄天物。将有用的人强行阻隔于正常**之外，与拿着亮晃晃的刀子将人杀害的**又有何异？最让人痛心的是，他们犯了罪，还堂而皇之说他们是依章办事。
才气逼人的刘伶便是倒在了依章办事的枪口下。
这个章程就是风靡大魏的品目。品目是大魏选拔人才的九品中正制的重要内容，也是一种荐举人才的程序。品目是地方的中正官对辖区文士的才性的基本评判，德高望重、品级较高的官员的评判对于**辖区的文士也有参考作用。品目多为主观评判，除了道听途说，更为第一印象，品目实难公允，除非中正官非常爱惜人才，对辖区内的文士学子进行长时间查勘，方能作出**实准确的评判。大魏的清谈之风，严重影响品目的准确性。是否有**才实学，需要时间的检验，唯有颜值是直观的，也是最有说服力的。中正官不惜在颜值方面大作文章，尽其想象之能事，用华丽的词藻描摹举荐人的仪表，而才性德行方面也是有固定的说辞，不偏不倚，将球踢到上一级去，能否得到甄拔录用，则是听天由命。信奉无为思想的山涛也照样落此俗套，对嵇康的评价只是“岩岩若孤松之**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虽说出了嵇康的气质，但多为外貌的品评。他不可能对刘伶有品评，因为刘伶长得丑陋，他再大的本事也不能将丑说成美。
刘伶自知自己长相丑，但他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立下远大志向，苦读诗书，期盼以自己的努力弥补天然条件的不足。然而现实却是十分残酷的，当他走出书斋，直面**时，当头一棒，将他的人生理想彻底砸了个粉碎。要想入仕为官，实现人生抱负，必须得过中正官的品目这一关。可刘伶的颜值叫中正官如何品目。品目在刘伶进身入仕的道路上，挖掘了一道又深又宽的鸿沟，刘伶根本无法跨越。刘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他非常绝望，觉得人生对他来说却是毫无意义的。他只有喝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大脑神经处于暂时的麻木，才能谈忘心中的苦痛。刘伶当然想抗争这个不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可仅凭刘伶一人，只是**蜉撼树。他便来了个剑走偏锋，入仕无望，喝酒也要喝出名堂来，叫天下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叫刘伶的人。
刘伶的口号是，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他想了不少的办法，来赚取人们的眼球。他不坐马车，专门买了一头鹿子来套车，还让家仆扛着铁锹跟在鹿车后面。他对家仆说，如果我醉死了，你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土坑，铲上几锹黄土把我埋了就行了。他这一招很是管用。远远看到有人驾着鹿车，穿着破衣烂裳，抱起一坛子酒，醉得不**形，便知是刘伶来了。只是家仆成天扛着铁锹跟在鹿车后面，没有机会动土挖坑。因为刘伶天天喝着，天天醉着，酒量不断见长。刘伶**是因喝酒而闻名大魏。
他喝酒可是喝出了境界。他渴望着只管喝酒，什么事也不干，忘了时间，把万年视为须臾片刻，也没有空间的**，把广阔天地视为一座居室，行走不留痕迹，以天空为幕帐，以大地为卧席，纵情任意，为所俗为，随时随地提着酒具，想喝就喝。面对那些贵介公子和缙绅处士，毫不理会，旁若无人地手捧酒罂承接酒槽，嘴对着酒杯品味新醪，散放鬓发箕踞而坐，头枕酒麯藉卧酒槽，没有愁思没有忧虑，称心如意和乐陶陶；昏昏然沉醉，猛然间清醒；静听四处，听不到雷霆之声；注视远方，看不见泰山之形；不觉寒暑冷暖触及肌体，不觉荣利**感动性情；俯看万物纷纭扰扰，就像那江汉之水运载浮萍。刘伶喝酒不再是为了**大脑神经，也不是为了让世人知晓遭遇不公平的刘伶，虽然仍有游戏人生的意味，但喝酒已是他的精神意趣，没有醉与不醉的界限，只有超越尘俗的淡泊心境。
他对酒如此痴迷，谁能劝得住。在他的眼里，酒不过就是解渴的水而已。渴了便向妻子讨要酒喝，妻子白了他一眼，本不想斟酒给他，思忖片刻，也还是给他斟了一盏，然后将盛酒的坛子抱到屋外摔个粉碎。刘伶见此非常生气，质问妻子，你把坛子摔坏了，我用什么盛酒呢？妻子深情地望着他，两行泪水刷刷地从脸颊上淌下，央求他，夫君，你喝酒没有节制，对身体不好，还是把酒给禁了吧。他笑着对妻子说，好啊，你就让我在鬼神面前发誓吧。妻子听后非常高兴，心想好言好语劝不住，现在你主动向鬼神发誓禁酒，免得我再费口舌。她二话不说，就忙着为他准备祭祀鬼神的供品。酒肉果品摆好，刘伶跪伏在地，一副虔诚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说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我刘伶喝酒是一口就要喝一斛，喝上五斗也不会醉。喝了那么一点，对我的身体不会有伤害。妇人的话，不要相信。说罢，自顾吃肉喝酒起来。妻子见他在鬼神面前也是如此，只得作罢。
可刘伶寄宿北邙山那一夜，他头脑特别地清醒。东汉、大魏的王侯公卿都认为北邙山的**很好，死后都想埋葬在这里。刘伶看着松柏树下一塚塚冰冷的坟茔，里面躺卧着昔**的王侯公卿。他们曾经何等荣耀，锦衣玉食，嫔妃如云，妻妾成群，如今已是一堆白骨，与寒素平民有何两样。他彻底醒悟了。功名为何物？富贵为何物？何为愁？何为忧？一切皆在心中消解，只有夜半的笛声清扬幽远：
泱漭望舒隐，黮黤玄夜阴。
寒**思天曙，拥翅吹长音。
蛟蚋归丰**，枯叶散萧林。
陈**发悴颜，巴歈畅**心。
缊被终不晓，斯叹信难任。
何以除斯叹，付之与瑟琴。
长笛响中夕，闻此消胸衿。
此刻的刘伶心中已无失意，只想与朋友对饮言欢。听说阮籍辞去了尚书郎一职，又婉言谢绝了曹爽的挽留，以为阮籍已经彻底觉悟，便赶着鹿车直奔陈留阮家庄，想跟阮籍痛痛快快喝上几斛。
阮家庄的人没见过用鹿套车，甚是诧异。又见驾车人披头散发，怀里抱着酒坛子，一个仆人扛着铁锹跟在车后，没人知道这主仆二人姓甚名谁，也不知来自何方，但从其形骸浪荡的做派来看，多半是来寻阮籍的。果然不出所料，来人停下鹿车，自称沛人刘伶，向他们打听阮籍的住处。阮氏族人给刘伶说了阮籍的住处，还冲蜗在家里的阮籍大声招呼，阮籍，来客人了！阮籍听到吆喝声，推门出来，朝大道张望，见一鹿车正朝他家跑了过来。他知道，定是刘伶来了。心想，刘伶你来的正是时候，这几**在家里闷得慌，正想找人喝酒呢。
刘伶见阮籍已在家门口侯着他，忙跳下车去。两人相拥着走进屋内，言谈甚欢。阮籍无时不在挂念着老朋友，可刘伶经常游历在外，身无定所，难得一见。早想见他，与他痛饮几盏，可又找不着他，现在他自己找上门来了，定要一醉方休。阮籍特地叫来了阮咸，并将他介绍给了刘伶，伯伦，侄儿阿咸，爱弄琴，你远道而来，嗣宗非常高兴，备下薄酒为伯伦洗尘，阿咸理琴助兴如何？阮咸满脸喜色，叔叔，侄儿愿意效劳。说罢，坐到木琴之前，对刘伶说，早闻伯伦大名，今**能为伯伦抚琴助兴，甚感荣幸。刘伶很是高兴，仲容，常听你叔父提及你，说你擅长音律，有祖父风采。刘伶能有仲容奏琴助兴，幸甚，幸甚。阮籍已将酒端了起来，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伯伦，快些饮酒吧，阿咸自当理琴。刘伶欣然端起酒盏，边喝酒，边听阮咸弹琴。他不知阮咸如何**琴，只知琴声绝妙无**，不由感叹道，听了仲容的琴声，刘伶生出无限的遗憾，只因此生没有听到元瑜先生的琴声。阮籍劝慰他，伯伦无需遗憾，父亲得伯喈先生悉心指点，音律造诣颇高，但侄儿阿咸禀赋极高，并不**父亲逊色。刘伶信服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后生可畏。阮籍又端起了酒，对刘伶说，有如此美妙的琴声，快些饮酒吧。刘伶也端起酒来，对，饮酒，饮酒。
阮籍的酒量自然不如刘伶，几盏之后，便有了醉意，刘伶一点事也没有。他不由问起了刘伶，伯伦，你**是喝五斗也不会醉？
刘伶笑而不答。
阮籍又问了一句，五斗也不醉？又嘟喃道，五斗不醉，那就六斗。我阮籍管够，一醉方休。
刘伶却说，嗣宗，你不容易醉，我很容易醉？
阮籍不解其意，伯伦这样说，岂不是在笑话我吗？
刘伶郑重其事告诉阮籍，我刘伶饮酒，只是为了饮酒，所以很容易醉，而且是**醉。可嗣宗饮酒，是心中不快，想借酒来排遣，醉了也是假醉。
阮籍辩解道，我醉得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还是假醉？
刘伶直言不讳地对阮籍说，嗣宗心中那点事还瞒得了我刘伶，一腔的忧国忧民之情。哪像我刘伶早就跳出三界之外，饮酒就饮酒，我可没有嗣宗的那些愁闷和忧虑，我只是**正饮酒，很容易就醉了。
刘伶一语中的，道破了阮籍心中的秘密。阮籍怔怔地看着刘伶，伯伦不妨告之，阮籍如何才能**醉？
刘伶哈哈大笑，想**醉，还不简单。
阮籍忙问，伯伦别卖关子了，说来听听，如何简单？
刘伶神秘一笑，嗣宗，你像我那赶着鹿车，整**里抱着酒坛子喝，一准**醉。
阮籍揶揄了一句，还带着一个扛着铁锹的仆人？
刘伶认**地说道，嗣宗说得很对，只有不怕醉死，才可能**醉。
阮籍对刘伶说，伯伦，赶着鹿车喝酒才能醉？我不信。我今天不赶鹿车也能喝醉。说罢，举盏一饮而，连饮三盏，便晃晃悠悠倾伏于几案之上，一会儿就人事不醒了。
刘伶酒兴正酣，也不在乎醉去的阮籍，自斟自饮，陶醉在阮咸美妙的琴声之中……
阮籍愰愰惚惚醒来，因饮酒过多头有些胀痛，但对大魏前途的忧虑还在心中，朗声吟咏道：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
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
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
他虽然辞去了尚书郞一职，又婉言谢辞曹爽的征辟，已经离开了权力角逐的是非之地，就他个人而言，身家性命有了保全，但忘不了大魏的命运，非常担心大魏像楚国那样，被那些寻欢作乐的秀士们葬送。阮籍推崇老子的贵生思想，但没有摈弃儒学的伦理道德，心中仍有浓浓的忠孝之情。他甚至预测大魏将会有黄雀之哀，内心的伤感难抑，不禁潸然下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