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嗣宗之志
阮籍爬上了人生最为重要的一道坎。不知不觉间,他都已二十岁了,也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羸弱的天才少年,而即将成为一个成熟的男子。二十岁生日那天行了冠礼,就不能再像懵懂的少年那样披头散发,有母亲的宠爱,有叔父的庇佑,而是庄重的有礼貌的冠冕男子,要独自面对行行**的人和云里雾里的事端。行冠礼不只是一种仪式,是提醒,更是告诫,从此不再孟浪,不再依赖。行过冠礼的阮籍就要独自上路了,去经风沐雨,按照自己选定的目标,一路前行。颜回、闵子期是阮籍心中曾经的偶像,他也想做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这些宏大的志向都有可能振兴阮籍家族一脉。所以行冠礼时,他毫不犹豫选定了嗣宗为自己的字号。叔父欣喜异常,以阮籍的天资,沉稳的性格,以及他锲而不舍的韧性,定能光耀门庭,振兴宗室。
他早就憋足了劲想光耀门庭。侄儿阮咸那次搞怪,像一根粗大的刺扎痛了他,振兴家道的责任感在他心里与日俱增。
阮家庄不过是陈留郡的一个平凡的小村庄,却因蔡邕的高足阮瑀出生在这儿,一下便出名了,大魏几乎无人不知。村庄中间有一条大道横穿而过,天然地将阮家庄分为北庄和南庄。这条大道不仅是村庄南北的自然分界线,还是一条贫富分界线。北庄人擅长货殖,多为富足之家,而南庄多为读书人,虽有人在外做官,但都是些地方小官,分封的户邑甚少,家资并不充裕,即便是士族之家,也只是寒门。阮籍家就是典型的士族寒门。父亲的名气很大,只在丞相府做了个小小的曹掾,分封的户邑自然不多,家资肯定欠缺。七夕这天,是一个吉祥的日子,若是晴天,日头一定特别地猛,妇女们纷纷将家里的布匹、棉被、衣物抱出来翻晒,一是为了讨得吉日的祥瑞,二是祛除布匹、棉被、衣物的潮气。这原本只是风俗,可被北庄人逮住了,成为他们显摆赀财的绝佳机会。这一天,南庄的妇女们没有翻晒自家布匹、棉被、衣物,因为跟北庄晒出的布匹、棉被、衣物相比,显得太过穷酸。北庄人翻晒的多是绫罗绸缎,熠熠生辉,衣物款式时尚,绣工精美,显得富丽雅致。南庄的人家自觉太寒酸,不好意思翻晒用粗布制作的被褥、衣物。年少的阮咸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便在自家房前支起架子,搭起又粗又长的竹杆,特意翻出家中用粗布缝制的裤子,破破烂烂的不说,样式也很怪异,样式有点像牛鼻子,阮咸却把裤子大大方方地晾晒在竹杆上。阮咸这么一弄,故意夸大自家的寒酸,在南庄、北庄出现了两道风景,不只是呈现南北庄的贫富状况,而是放大了南庄与北庄之间的贫富差距。阮咸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从大道路过的人,看到眼前的情景,都觉得十分诧异。只见破烂的裤子前,还站着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忍不上前问他为何要弄出这般光景。阮咸哂然大笑,未能免俗,聊复尔耳。意思就是说我阮咸也没有脱离世俗民风,这么好的日子,这么好的太阳,别人晒布晒衣物,我也把自己的烂裤衩拿出来晒一晒吧。这显然是阮咸在打马虎眼。乍听起来有点斗气的意思,甚至还有点小心眼。阮籍明白侄儿搞怪的用意,他是鄙视北庄人的炫富行为,觉得他们很俗气,也觉得那些笑他的人很俗气。因为老子说过,知我者希,则我都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阮咸认为那些笑他的人就是不知道他的真实用意,他就是想告诉北庄的人,他虽然穿的破烂的裤衩,内心却是富有的。显然也没有多少人效仿他,那些南庄人不敢翻晒用粗布制作的被褥、衣物,在阮咸的眼里当然也是没有脱离世俗。
阮咸的搞怪叫人捧腹,可阮籍却笑不出来,因为自家的赀财欠缺是不争的事实。阮籍不是在意贫富差距,但十分上心家道的衰落。他崇拜“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不改其乐”的颜回,不会刻意去追逐财富。但阮咸的搞怪让他意识到了家道在走下坡路。家父学富五车,有振兴家道的能力,却因生逢乱世,无意入仕为官,直到不惑之年被武帝强行拽进丞相府,直到离世时也还是个小小的曹掾。阮咸的搞怪是无意的,却觉得是一种鞭策。他觉得有责任振兴家道。去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任务,无疑就是怀念父亲的最好的方式。阮籍选嗣宗为字,表达了自己振兴家室,光宗耀祖的愿望,同时也是为了让别人叫喊他时,不断强化振兴家道的责任。选嗣宗为字,还有一个好处,自报陈留阮嗣宗时,也不时提醒着自己,告诫着自己,一定要为振兴家道不懈努力。
母亲的想法却与阮籍不同,她不要他做大官,也不要他发大财,只要他好好地活着。但是阮籍已是弱冠之年,母亲的爱已经不能满足一个成年男子的需求。他除了母亲的爱以外,还需要其他女人的爱,那便是妻子的体贴和关心。母亲寻思着将她对阮籍的爱传递给另一个女人。二十年了,母亲爱阮籍虽然没有爱够,但她爱得很累。她给阮籍的爱不只是母爱,还要给他本属于父亲的爱。她还想着她离世之后,也要有人爱着她的儿子。母亲必需将爱的接力棒交到另外的女人手上,才不会使儿子的一生出现爱的真空状态。母亲对阮籍说,籍儿,你该成家了。阮籍嗯地应了母亲。阮籍可不是敷衍母亲,他觉得自己真是该成家了,他必须像一个成熟男子那样撑起这个家,他不想让母亲再为这个家过度操劳,他成家了,就有人顶替母亲操持这个家,他要让母亲安享幸福的晚年。母亲以征询的语气问阮籍,籍儿,听你婶子说,她的一个近房亲戚家的女子很贤淑,不知你意下如何?阮籍不假思索回过母亲,阮籍听母亲的,母亲为阮籍作主便是。阮籍顺从母亲,并不是说他对婚姻大事随意和轻率。他知道母亲为他的婚姻大事已经操心很久了,没有考虑周全,绝不可能提及此事。母亲要选一个贤淑的女子爱她的儿子。阮籍也需要一位贤内助,与他一起同甘共苦,帮他振兴家道。那位咸阳美女常常不由分说地闯进他的梦里,美目流盼,琴声悠扬,歌声婉转,他不由心旌摇荡……但是他只能在梦中与她相见,他只想在梦中与她相见。过日子只有琴声和歌声不行,甚至就是平淡无味的,振兴家道也不能只靠琴声和歌声。母亲说的那位女子也许不能抚琴,也没有美妙的歌喉,甚至容貌平平,只是贤淑。母亲认为那样的女子是好的,阮籍也就欣然认下,并与之生儿育女,相伴一生。阮籍以顺从报答母亲对他的无尽的爱意。那位咸阳美女,只是一滴惊艳的雨点,或者一段的美好记忆,甚至一个浅浅的梦魇,抑或秀丽的花边,点缀着阮籍的漫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