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闪耀地层
作者:黄静泉
分类:官场职场
字数:132561
本作品由传奇中文网首发,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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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北矿区的山是秃山,山上没有树。山体裸露出惨白的岩石,一如巨兽裸露着惨白的骨架。远远看去,那一脉一脉的山峦,仿佛是一只只巨大的骆驼,矗立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
世世代代居住在矿上的人家都要搬迁了,这就突然乱了起来。
山塌了山裂了,山区里的房子也裂了缝,山坳里的河也枯干了。豆青记得刚到矿上的时候,山下的河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芦苇绿油油的随风飘荡,野鸭子成群成群的钻出芦苇丛,游戏在河面上。到了冬天呢,那条山川河又是一条明晃晃的冰河,美丽的冰河。多年以后,豆青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回忆起来,心情有多么沉重。群山东面的平川里建起了矿工新区,老太太就要去住新楼房了,心情却一下子沉重起来。其实矿上的人们早就想走了,房子裂得十字八绽,家里的地上塌陷出菜窖一样的黑窟窿,黑窟窿望不到底,拿手电照,黑洞洞的照不见底,人们恐慌地说,睡一夜,恐怕第二天连人都找不见了。人们早就盼着要离开这里了,可是现在真的要走了,心里又涌起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人们泪眼兮兮地看着歪裂的房子,唉声叹气,又好像是,又开始珍惜起这困苦肮脏的矿区来,又好像是那么难以割舍了。那些用片石垒起的房子,都是人们亲手建造的,在里面居住了多少年,扔下就走,还真是有点舍不得。起初,有一两户人家开始搬家的时候,有多少人就围在旁边看,看什么呢?看别人是怎么一下子就搬走了,一下子就和这里永别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后来,满山满坡的人家都开始争先恐后的搬起家来。整个矿区的搬迁,不像是三户两户人家的搬家,那情景是庞大混乱。乱哄哄的人们往大车小车上装东西,往拖拉机上装东西,往马车牛车上装东西,收破烂儿的人扯开嗓子吆唤着收购旧家俱,那嘶哑的喊声在乱哄哄的场面里很瘆人,就好像在叫魂。满山满坡到处都丢弃着废旧物品和破烂衣裳还有鞋子,人们好像要仓慌出逃,好像战争就要打到这儿了,人们准备逃难一样。
豆青的儿女们对母亲说,全矿的人都搬了,您怎么一点儿都不提搬家的事儿呢?真是急死人了。老太太不说话,眼里流露出忧郁哀伤的神情。自从儿女们大了以后,该娶的娶该嫁的嫁,年轻人都离开矿区,到别处去了 。儿女们并不是不管老太太了,是老太太不愿意走,所以就一直住在山坡上的老院儿里,独自过着日子。逢到休息天和节假日,儿女们就来矿上探望老人,给老人家里的两口大水缸里续满水,水是从山下挑上来的,儿女们最厌烦的就是到山下去挑水,从小就厌烦了,好像是宁肯到战场上去冒一回死,也不愿意到山下去挑那担水。这下好了,整个矿区都要搬迁,老太太不搬也不行了。年轻人都认为是好事情,真是好事情,可老太太从来没有高兴过,总是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 ,一脸哀伤。
儿子说:“您搬吧。”
老太太“唉”的长叹一声。
女儿说:“您搬吧。”
老太太“唉”的长叹一声。
儿女们就急得一块儿说:您就总是唉唉的,到底是咋了嘛?
老太太说不明白心里的难受感,总归是一提起搬家,心里就隐隐发痛,就觉得眼泪要淌出来。
满山满坡和满沟的人家都搬了,电线也被拾破烂儿的人扯走了,山上没了电,人们搬家的速度就日渐加快了,这时候呢,又好像是,谁家搬慢了谁家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每到夜里,山坡上那些断墙残屋,看上去跟古墓巨兽一样让人心里害怕,曾经住过那么多人,曾经是万家灯火的山坡街,一下子就变成了飞机轰炸过的样子,能不让人感到心慌、感到害怕吗?
现在,在黑糊糊的山坡上,只剩下一点光亮,那是豆青老人点燃的蜡烛,那孤独的烛光,犹如残酷的战场上,留下了最后一个坚守阵地的人。蜡烛在箱顶上忽悠忽悠地放出微弱的光,那光线最先照亮的是一个小相框,相框里镶着一张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的像片,那汉子四方脸,短发,短胡子,虎虎生气,像古代武士。
这一夜,老太太好像是更安静地坐在洋箱边,借着烛光,不眨眼地注视着相片里的中年汉子,那汉子是她丈夫,叫秦二旦。
老太太说:“就要搬家了,不知道死去多年的老头子能不能跟我一起搬走。”
丈夫是在井下挖煤的时候让水给淹死的,已经死去二十多年了。自打跟了丈夫,丈夫就从没离开过煤矿,老太太也没有离开过煤矿,搬新家好是好,可活人能搬走,死人也能搬走吗?这是豆青老人最不放心的一件事情。
孩子们说,明天一早,大家都来,都来给母亲搬家,说什么也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再住在这乱哄哄的山坡上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半夜让狼吃了都没人知道。
夜风响亮,山里发出吱吱唔唔的嘶鸣声,就让人觉得这山里更空寂了。
这一夜,老人的确是更安静地坐在红红的洋箱边,面对丈夫的相片,中间是蜡烛,老太太用手撑着脸腮,胳膊肘支撑在箱顶上,默默地注视着丈夫,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许多事情。
在春风暖洋洋吹绿辽阔的田野、河流汹涌奔流显出勃勃生机的一个春天的日子里,豆青认识了在晋北矿下井的秦二旦。那时豆青正在地里种山药。四十多年以后,豆青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的确是在地里种山药。媒人把秦二旦领到大田里,让他俩见见面,谈谈。
豆青看一眼秦二旦,就觉得是好身体,在她们全村,像这么好的身体没有几个。豆青把花头巾铺在地圪堎上,让二旦坐。二旦没坐,笑笑说:“我过去也种过山药,都是农民,还垫啥头巾呢。”
豆青说:“那你咋就当了下井工人?”
二旦说:“招工招到矿上就当了下井工人。”
二旦说话干脆,把豆青逗笑了。豆青笑的时候,二旦看见豆青嘴里两排洁白的牙齿就像机器制造出来的那么齐洁,那么好看。豆青出生在北岳恒山脚下,这里水好,滋养的女人们肌肤玉润奶白,特别是滋养的牙好,一律的整齐且刷白。
二旦说:“种地是苦营生。”
豆青说:“是苦营生。”
二旦说:“种地就只能种饱个嘴,种不出钱来,不如挖煤能挖出钱来。”
豆青说:“下井挖煤危险哩。”
二旦说:“我们是国营大煤矿,比小煤窑安全。”
豆青说:“那也得注意呢。”
二旦说:“肯定得注意呢,不注意就没命了。二旦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到矿上去,豆青说去就去吧。”
豆青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的人在矿上统称临时户。矿上有临时户当然就有长期户。长期户是什么?就是女人和孩子都是城市户口,家里的男人一般是在井上工作。从农村招来的工人,都是在采煤工作面干采煤的活儿,城市户口的女孩子不愿意嫁给采煤工,采煤工危险,说不准哪一天就消失了,女人就成了寡妇,到时候又得改嫁,又痛苦又麻烦。采煤工的妻子都是从周围或者更远一些的农村娶来的女人,女人们的口音就很杂,就是人们常说的南腔北调。
临时户没有住房,就在山坡上砍山采石,自己给自己建造房子。那些石片房依山势坐落在山坡上,屋墙靠着屋墙,屋脚踩着屋脊,零零乱乱。多年以后,政府就管那些山坡上的住房叫“棚户区”,就觉得煤矿工人死的死,伤的伤,为采煤事业立了功,好像应该给他们补偿点什么,所以政府就在平川里建起了矿工新区,就把山坡上那些住户称作搬迁户。
豆青认为新楼房来的太晚了,丈夫已经死去多年,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剩下她这个孤寡老人,住进新楼房还有什么意思?周围的邻居都搬走了,老人有些失落。
这是最后一夜,这一夜过去,她将永远离开山坡上这处小院儿和自己亲手建造起来的石片房,心情是多么沉重,多么复杂,真像是一棵大树被连根拔掉了。
刚到矿上的时候,工友们给豆青和二旦腾出一间单身宿舍。那时候她扎着两根小短辫儿,走起路来,两根小辫儿一翘一翘的晃,让那些光棍汉们看了眼馋。那些光棍汉每到夜里就听她的房事,到了白天就把二旦和豆青的夜生活添油加醋地进行宣传,羞得豆青不敢出门,不敢见人。听房是煤矿人的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听房的人绘声绘色地叙述二旦和豆青的房事:
二旦说:“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
豆青说:“嗯。”
二旦说:“那就让它进去吧?”
豆青说:“嗯。”
二旦问:“疼不?”
豆青说:“疼。”
二旦说:“疼就出来呀?”
豆青拉长声说:“嗯……”
矿工们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笑疼了肚子。大家更惯熟的时候,有人就问豆青,你那天晚上倒底是不是那样说的?豆青有时说是,有时又说不是,就把单调困苦的煤矿生活搞得红火起来了。听房,是煤矿人生活中一件有趣味的事情,矿工们从井下上来,看见哪家灯亮着,劳累后的工友们就来了精神,就相跟着扒在门缝儿或窗户下,偷听房事,有胆大的女人一但发现外面有人,不但不克制自己,反而更大声的哼哼唧唧,喊出声来,就示威一样把外面的矿工喊得心旌摇动,忘记疲劳。矿工们都说,在职工食堂里做临时工的那个四川女人就喜欢喊,他们说,听王侉子的房,真好,真过瘾。可惜多年以后,王侉子男人在井下被片帮煤打瘫了,这让矿工们回忆起来就感到遗憾。
老人笑了,老人想起有一天早晨,端着尿盆出去倒尿,刚一开门,就有一个人一头撞进了尿盆里,豆青吓得“哇”一声大叫,尿盆咣啷一声摔在地上,那个扒在门上睡着的人,刚被尿水灌醒,就仓惶逃跑了。二旦问媳妇是谁,媳妇说好像是小张,二旦见着人就说:小张那家伙,大清早晨拿我老婆的尿洗脸呢。可惜没过多久,小张上井的时候,坐在煤车里睡着了,煤车把煤和小张全都倒进了漏煤眼儿里,小张就在香甜的睡梦中死在煤里和煤一起运走了。
在矿井下,人要是掉进了漏煤眼里,人就会被滚滚的煤流和设备铰成肉泥,人就变成了煤。从那以后,豆青的心是真真实实地沉重起来了,有时候丈夫去上夜班,豆青就一夜不能入睡,直到丈夫回来,直到丈夫领着她到职工食堂吃完早饭回到宿舍里,才开始跟丈夫一块儿睡,有时候丈夫来劲儿了,早饭也不去吃了,两个人就滚抱在床上。经过长夜的担惊受怕,那一次性生活会觉得那么急不可耐,那么淋漓尽致。真是带有一种伤感的好。
单身宿舍里不能做饭,豆青只能跟着二旦去吃食堂,在大食堂吃饭的日子里,豆青认识了卖饭窗口给人们搲菜的王姐。王姐是四川人,人们都叫她王侉子,都喜欢说她的房事,她的房事经常给人们带来快乐……
秦二旦下井以后,豆青就觉得寂寞,就觉得心慌害怕,就老想跟什么人说说话。后来,每逢午饭时间,豆青就故意迟去,买饭人少了或没人了,她就能和王侉子多说会儿话。王姐问豆青怀上孩子没有,豆青羞涩地说,还没呢,不敢怀,吃着避孕药呢。没有房养了孩子往哪儿放?想养也不敢养呢。王姐说知道,也过过那种吃避孕药的日子,王姐说咱们女人本来就是养孩子的东西,能养不敢养,心里最苦了。尤其是你豆青,长得这么漂亮这么好看,恨不得赶快养个孩子,看看是比妈妈漂亮呢还是比妈妈丑呢,你说是不是呢?豆青说是呢是呢,就低下头,原本水汪汪的眼睛,这会儿就更水汪了。豆青羡慕王姐,王姐有家还有工作,穿着白大褂 ,像个医生,多神气。王姐笑笑说,神气啥呢,一个破临时工,说裁就裁了。王姐和豆青边说边走,就把豆青领回家了。
王姐家住在半山坡上,院墙是石片儿墙,石片儿咬着缝儿,不焊泥,挺好看也挺结实。小院儿里清扫的干干净净,看了小院儿就知道这家的女人爱整洁。房是座北朝南的房,也是用石片儿垒成的,外墙抹了大穰泥,冬天挡风夏天阻热。家里是白生生的白灰墙。王姐家有三间房子,一间住人,一间做厨房,一间存放东西,紫红紫红的大洋箱被主人擦抹得油光铮亮,放射出生活的光芒。
豆青说:“要是她和二旦啥时候也能有这么一处家园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