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太阳照耀着山脉河流和大地,沐浴着阳光的世界充满勃勃生机。飞来飞去的麻雀,是黑色的,它们忙忙碌碌,在不停的刨食。矿工们穿着肮脏乌黑的窑衣行走在肮脏的矿区里,有的去下井,有的从井下上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他们脸上布满煤黑,如同被墨汁涂染过一般,只能看见白眼仁儿和白牙齿,那白眼仁儿和白牙齿对比满脸的煤黑,竟然显得特别的白。这种时候,即使是儿子和老子走了面对面,那煤黑的老子若是不吭声的话,儿子也不会认出是他老子来。
豆青在山坡上挥动洋镐,砍山采石。每每看到出井的矿工走过来,就心动一下,见对方不吱声,知道不是自己的男人,就继续砍山采石。有时候,砍山砍累了,她就站在山坡上往远处看,从这座山再看向那座山,每一座山都像一只只巨大的骆驼。
豆青的脸已经不再是那么白嫩了,过去那张白嫩的脸已经被晋北高原上的紫外线和粗暴的风沙给变黑了、变粗了。两只柔嫩的女人手,已经布满了老茧,丈夫心疼地说:“跟了我这个窑黑子,真是让你吃苦了,你后悔不?”
豆青笑了,丈夫就把妻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使劲地抱着。想着以后有时间了,一定要带着妻子去一趟北京,要在**前照张相。
老人看着丈夫的相片,想起至今都没到过北京,就觉得很遗憾,好像一辈子尽顾受苦了,啥也没顾上。夜风呼号着,翻翻卷卷地冲撞着山坡上毁坏不堪的自建房,发出凄惨的声响。
山坡上盖了几十年的房子,现在一下子就变得惨不忍睹了,真是让人心里难受。豆青在王姐家旁边盖房的时候,山上还没有那么多房子,后来满山满坡全都盖满了房子。人们来到矿上,先在山坳里盖房,沿着山坳渐渐的往山坡上盖,住的越高,说明来得越晚。居住的地方越高,柴炭水也就越不容易运上去。最初的时候,人们都在南山坡上盖房子,盖的是正房,座北朝南,迎着光明的太阳。后来,南山坡上盖满了房子,人们就在对面的北山坡上盖房子,北山坡上盖起的房子是阴面房,是座南朝北,到了冬天,西北风直接往家里灌,不好住。即使这样,北山坡上也全都盖满了房子,那些房子是用汗水泡出来的,是用希望托起来的,那些房子就记录了煤矿人几十年的奋斗历程和生生死死。
煤矿人盖房不用砖不用瓦,就用片石和黄晶晶的大穰泥,大穰泥抹外墙抹房顶,过几年房子漏了,就再抹一层大穰泥。人们说房漏一把泥,就是这个意思。后来人们又发明了炉灰渣子拌洋灰打房顶,就是把锅炉房倒出的炉灰渣子,一担一担挑到盖房的地方,先用生石灰把炉渣子拌了,提前沤个四五天,用铁锹来回倒翻,来回加水,要把生石灰彻底放劲儿,即使豆大的一块儿生石灰不放劲儿被打进房顶里也要把房顶鼓裂出泡来,那玩艺儿劲儿很大,压是压不住的,所以就得多倒翻,很费人的力气。最后,再拌进洋灰,用水和了,趁着房顶上抹好的大穰泥半干不干的时候,把炉灰渣子一锹一锹扔到房顶上,铺两三寸厚,铺匀了,大人孩子就用铁锹拍,用方木拍,拍出浆子,再用泥抹抹光,这样作出来的房顶十年八年不漏雨。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打房顶的声音是那么壮烈、那么响亮,震得群山到处都是回声。那些老房子啊,其实是有灵性的,现在一旦被挑了房顶,所以就随着冬夜的风声哭起来了……
豆青在王姐家院旁边也建起一处山坡小院儿,他们盖了三间石片房,座北朝南,明晃晃、亮堂堂。矿上的长期户人家,炕上都铺着红花大油布,是从商店里买的。豆青舍不得花钱买油布,她把洋灰袋子拆开,把牛皮纸用糨糊一层一层粘起来,炕多大就粘多大,请了油画匠 ,油画出一块大花红油布,家里就显得十分火色。矿区里有专门以画油布为生的油画匠。豆青给丈夫生育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日子过得红火热闹。豆青已经不梳小辫儿了,已经梳成了剪发头。在他们的小院儿里,在三间石片房的旁边,又已经打好了两间房的地基,这是豆青十多年前的心愿,她要盖五间房子,生五个孩子。她依旧被希望冲动着,她每天都超负荷的劳动着,她既要服侍好丈夫的衣食住行,又要服侍好儿女的吃喝穿戴,同时还要不停地砍山采石,她担起了母亲、妻子和建设者的多重重担,她像汽车轮胎一样,既有轫性又善于负重。
平时,豆青做了肉做了鱼,就把王姐丈夫叫到自己家里,给两个男人热了酒,伺侯两个男人吃饭喝酒,唠闲话。井下寒气大,下井工人都喜欢喝酒。豆青一边给两个男人烫酒,一边叨叨咕咕地劝两个男人多吃菜少喝酒,喝多了难受,对身体不好,可实际上呢,她又总是不停地给两个男人烫酒,上酒,又好像是生怕两个男人喝不多喝不难受似的。
周官总是说,豆青真是个好女人,是少有的好女人。
王姐就操着四川口音说:“我告诉你姓周的,你可不能对豆青动一点歪心眼儿,你要是动一点歪心眼儿,我绝不轻饶你,到时候我不拿家里的菜刀剁你,家里的菜刀小,我拿职工大食堂的大菜刀剁你!”
周官说:“你们侉子说话就是吓人,还要用大菜刀剁我。咱不说别的,就说这十多年来,二旦每次下班的时候,豆青都站在小院儿门前踮着脚瞭二旦,不管风吹日晒,不管下雨下雪,装能装十多年吗?你说她好不好?”
王姐抢白道:“我不是下班下的迟嘛,我要是在家里闲着,我也一样会瞭你的,男人都那样,总是觉得孩子是自家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
有一天中午下班的时候,王姐假装病了,跟主任去请假,还流了眼泪,主任以为王姐家出了什么大事儿,矿上的女人比其他地方的女人坚强,不出大事儿不掉眼泪,主任心里很震惊。王姐说大事儿倒是没有,就是身体不太舒服,想请半天病假,想休息休息。
主任说:“女人嘛,哪个月都有那么两天的,休息半天就休息半天吧,哭啥呢?”
王姐高兴了,中午下了班,几乎是跑出食堂的。王姐跑到自由市场,买了一颗猪头,买了豆角,青椒和蒜苔,晚上想给丈夫好好的做顿好饭吃,让丈夫惊喜惊喜。王姐有多高兴,不停的笑,把豆青都笑傻了。豆青就开玩笑地说:“王姐,是不是昨天晚上周官把你伺候的太好了,到今天还舒服着,咋就这么笑呀?”
王姐说:“这回我算知道了,原来是二旦天天能伺候好你,所以你才天天对二旦那么好。”
两个女人都哈哈的笑开了。
豆青神秘兮兮地说:“昨天半夜里我以为外面有了贼,就悄悄的从家里出来,你猜我出来看见啥了?”王姐说你看见啥了?豆青说,哎呀我的妈呀,我看见你家门外和窗户下挤了那么多人,好像开会呢,别说那些男人们听着你哼哼唧唧的浪音高兴,就是我这女人都听得受不了了,跑回家跟二旦好好的来了一下。
王姐说:“就一下?”
豆青说:“好几下。”
王姐说:“你说那家伙也怪,叫两声咋就觉得那么好?”
豆青想起自己给王姐看家那天晚上的叫声,就抿着嘴笑了。
王姐说:“你笑就是你也是。”王姐还说,其实有时候她是故意逗他们玩儿的,想让工人们高兴高兴。其实你不知道,有时候周官根本不在家,他在井下挖煤呢,我心里担心周官,睡不着觉,就给孩子们缝衣裳纳鞋底子,听着院子里有了动静,我就故意哼哼唧唧的喊,喊来喊去呢,真就喊的裤裆里湿拉拉的了。
豆青解很瘾似地拍了一把王姐的肩膀,啪的一声响亮。
王姐说不瞎说了不瞎说了,说正经的,周官老吃你家的好酒好菜,我真是心里过意不去,我下午请了假,你也别做晚饭了,我给**手艺,做顿好吃好喝的,让周官**也高兴高兴,让他吃吃“啥子叫作四川菜”。王姐是人贩子从四川贩来的女人,起初想逃跑来着,日子久了,知道周官下井又苦又危险,而且周官对她又真是好,也就改变了逃跑的心思,一心一意地跟周官过起了日子。王姐要用地道的四川手艺,炒一盘辣子肉丁,炖一道胡辣鱼,豆角焖饼,味道极好。在王姐准备饭菜的时候,豆青则烧红了火钩子,很仔细地烫掉猪头上的毛。王姐说今天是周官三十九岁生日,自打结婚以后,她就没好好给周官过过一回生日。刚结婚的时候是总想逃跑,不想给周官过生日,后来到大食堂做了临时工,又是没时间给周官过生日,今天下午请了假,给周官好好过一次生日。
豆青出去买了生日蛋糕,买了生日蜡烛,自己家能过到今天这有房有院儿的日子,也真得感谢王姐和周官呢。
王姐把煮熟的猪头肉扒下来,摆在案板上,又借了豆青家的案板盖在猪头肉上,两块案板把猪头肉夹在中间,然后又搬了两块大石头压在案板上,猪头肉里的肥油就慢慢的被挤压出来,猪油滴进盆子里,日后炒菜用。
豆青说:“你这是做啥呢?”
王姐说:“这是我们老家的做法,挤出猪油来,猪头肉就磁实了,吃起来才筋道,才有嚼头,还不油腻,男人们就能多吃点。”
黄瓜用刀拍酥了,再切成段儿,捣点蒜泥,蒜拌黄瓜猪头肉,是男人们下酒的一道好菜。压出来的猪头肉真紧,切成片儿,抖一抖,跟弹簧一样软筋软筋的颤,像皮冻儿,看上去就好吃。让下井的男人回来好好的吃!她们的所想所做,都是为了男人。
四川回锅肉最好,把猪屁股肉煮到七成熟,晾凉了切片。等油热了,将肉下到锅里再煸炒出油,肉片微卷时,加入豆瓣酱、豆豉、味精、白酒少许,炒出香味再倒酱油翻炒。然后再把已经切好的三厘米长的蒜苗和红辣椒倒入锅中,炒到蒜苗发绿出锅。这道菜色泽红亮,微微麻辣,肥而不腻,极其好吃。让下井的男人回来吃个痛快吃个满意。
王姐的心已经乐开了花。已经看见男人一边吃菜一边饮酒的满意样子了。夜里再跟丈夫好好睡一觉,她的计划有多美,有多好!
饭菜全都准备齐全了,王姐就站在小院儿门前瞭望丈夫。经过劳累后的女人心,是那么激动,那么甜蜜,那么急不可耐。
火红的夕阳照耀着矿山,照耀着两山之间夹着的那条山川河,河面上泛着红彤彤的夕阳的光辉,河就像火一样在山坳里流淌着,涌动着,仿佛一湾涌动的火。
周官应该回来了,可还没有回来。
二旦也应该回来了,但也没有回来。
两个女人心里都不平静起来,可表面上又都不表现出心里的紧张神情,反而相互说着宽心话。周官和秦二旦同在采煤二队当工人,两个人不可能同时出事儿,即便是有一个人出点事儿,另一个也该回来了,两个人都没回来,说明队里有工作的事情,所以两个男人都还回不来。
下井工人的妻子,每天都要经历一次耗费灵魂的折磨,那就是到了丈夫应该回来的时候却没有回来,妻子就会像热锅上的蚂蚁,烦躁不安。她们总是不能轻松的想,这家的男人伤这儿了,那家的男人伤那儿了,自家的男人呢,将来会伤成什么样子?好像不受伤是不可能的事情,心理上被长久地折磨着,得不到安宁。
豆青把声音压到最低样子说:“都超过一个多小时了,他俩该回来了,咋就还不回来呢,不会出事儿吧?”
王姐说:“不会吧?”话音已经是有气无力了。
两个女人默默地站在小院儿门前,就好像两个互不相识的人,站在车站外面等待接站,等待着从战场上幸存而归的人。
夕阳已经消失在西山背后了,苍苍莽莽的群山呈现出模模糊糊的轮廓。西天上一缕一缕的红云,像一抹一抹鲜红的血,那血色的黄昏,让两个心焦的女人恐惧不安。
王姐说:“都超过一个多小时快两个小时了,他俩该回来了,咋就还不回来呢,不会出啥事儿吧?”
豆青说:“不会吧?”话音也是有气无力了。
两个女人此时此刻的语音是那么相同,那相同的语音表达着相同的心情,那是煤矿之外的女人一生中都体会不到的紧张而焦急的心情。
王姐看见小卧车了。心跳咚咚。
豆青看见小卧车了。心跳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