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卧车盘旋在山坡街的小路上往山坡上行驶着。这种时候,就是煤矿工人下班回家的时候,站在山坡上瞭望儿子的母亲和瞭望丈夫的妻子们,最怕见到的就是小卧车往自家这边来,那小卧车带来的往往是让人接受不了的噩耗或者是厄运。山坡上的自建房里住的都是矿上的下井工人,他们根本享受不上小卧车,有些煤矿工人,到死都不曾坐过小卧车,说起来,真是可怜。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坐上小卧车呢?往往是自家的矿工在井下出现伤亡事故时,小卧车才来接走伤亡者的家属,伤亡家属也只有在失去亲人的时候,才会被矿领导的小卧车接走,而这种时候,她们是多么悲伤,是多么突然的悲伤?矿上的人们都说,千不怕万不怕,就怕卧车来我家。
王姐看见小卧车了,心想,你可千万别来我家啊!王姐看见自己伸出一只精神之手,冲着小卧车伸了过去,要把小卧车推回去。
豆青看见小卧车了,心想,你可千万别来我家啊!豆青看见自己伸出一只精神之手,那条胳膊那么长,那只手那么大,伸出去的那只手想把小卧车推回去。
小卧车没有被推回去,那个倒霉的家伙缓缓地往山坡上爬行着,爬行到王姐和豆青家的近处停下了,两个女人都在同一时间别过脸去,不愿意承认小卧车是来到了自家门前,但又在同一时间转过脸来,又想要看个清楚,小卧车是不是真就停在了自家门前,当两个女人确信无疑地看见小卧车的确是停在了她们住房前边的时候,她们又希望小卧车是走错了路,是停错了地方,但她们的心此刻是缩紧了,如果被担心的信息刺激一下,那颗心就会像炸弹一样猛然爆炸,一个家庭就出现了天塌地陷,就出现了永难修复。
从小卧车上跳下来的人说,那不是王侉子吗?那不是就在院门前站着吗?
王姐听到王侉子这称呼的时候,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煤矿人,他们在心理上是随时准备接受灾难的,即使在梦里都有思想准备。
王姐的脑子轰一声响,瘫倒在地上了。
秦二旦抱起王姐呼喊道:“你别怕,你别急,周官只是受了伤,已经送进医院抢救了,矿上让我来接你去医院呢。”
这就还有救,矿上的人们都知道,如果小卧车把家属接到招待所去,就说明那个人是完了,已经送进太平房了。如果家属被接到医院去,说明是受了伤正在抢救,还有生还的希望。
住在山坡街上的人们,平时当然也是住不进招待所的。招待所是什么地方?是接待客人,是接待领导的地方。下井工人和工人家属,平时是不被招待所来接待的,只有什么时候才接待她们呢?只有在她们失去亲人的时候,招待所才接待她们,才好吃好喝的接待她们……可是,在她们被接待的那一刻是多么的突然,是多么突然的悲伤啊!
王姐家的饭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生日蛋糕上,两个女人细心插起来的生日蜡烛,让人触目惊心。
蜡烛摇摇曳曳的燃烧着,显出顽强不熄的样子。屋外的穿山风肆无忌惮地扫荡着群山,扫荡着群山里的断墙残屋,发出尖烈的响声,这让豆青老人想起了王姐的哭声。王姐瘫坐在地上,唔唔的哭声,真像今夜这吓人的风声。豆青嘟囔道:听听那唔唔唔的大风里,咋听都有王姐的哭声哩。
王姐丈夫没死,人们都说真是运气好,那块片帮煤足够二百多斤,照直砸在了弯腰铲煤的周官的腰背上,当时就把周官砸趴下了,哼都没哼一声,没砸死真是万幸了。
周官的腰椎被砸坏了,是中枢性截瘫。矿上的人们再见到周官时,周官是坐在轮椅里,轮椅下方挂着一个塑料尿袋子,王姐有时候推着他,出来晒太阳。王姐已经不去职工食堂上班了,丈夫瘫痪了,需要专人伺候,人们就管那种人统称为“伺候工伤的人。”周官瘫痪以后,王姐就变成了开着工资的伺候工伤的人。
在煤矿,伺候工伤的人平日里推着瘫痪病人行走在大街上,或者呆在阳旮旯里晒太阳,看戏看电影免费入场,那些伺候工伤的人当然是很高兴的人。
可王姐伺候的是自己的丈夫,是瘫痪了的丈夫,王姐是永远也高兴不起来了。
周官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发脾气,他是真心要刺伤妻子,让妻子恨他,不爱他。丈夫知道,矿上的女人太苦了,丈夫好好着的时候,让女人们担惊受怕,丈夫死了,让女人们去守寡,若是瘫了呢,就让女人守活寡。让女人守活寡,是对男人终生的折磨,他们和妻子没少过过性生活,妻子也没少哼哼唧唧的快乐过,可一下子就停了,一下子就让妻子开始守活寡了,他们心里能好受吗?他们坐在轮椅里,经常回忆起下班时候,妻子站在山坡上,沐浴着夕阳的光辉,等待着他们那许多许多揪心的时刻,妻子对他们那么好,可他们现在却不能对妻子好了,他们能怎么办?只能伤害妻子,让妻子恨他们,不爱他们。
无论是男人和女人,都应该坦然承认,性生活是美好的,一旦失去了,男人和女人就少了这么一种美好。
王姐是一个挺漂亮的女人,她长着一双毛绒绒黑悠悠的眼睛,就是那种具有四川人特征的眍眼儿,看上去深邃、有灵气。她刚到职工食堂上班的时候才二十几岁,虽然人们都管她叫王侉子,但人们更愿意承认她是洋娃娃。人们都说,王侉子长得真好看,真像个洋娃娃。卖饭的时候,王姐站在哪个窗口,哪个窗口排队的工人就比别的窗口的人排得多,多很多,是职工食堂里一件热闹的事情。王姐看得很明白,每当她推着丈夫走在矿上的时候,有些男人总要盯住她看几眼,看什么呢?看这个仍旧漂亮的女人忽然就失去了性生活,让人觉得是多么可惜,多么无奈。人们回忆起听王侉子房事的那些快乐的夜晚,心情是多么沉重。
在煤矿,截瘫男人的妻子有了外遇,人们是不笑话她的,因为那是煤矿给女人带来了不公平,不是女人坏,是女人苦。
王姐给周官端上饭让周官吃,周官一扬手把饭碗打飞了,饭菜泼了王姐一脸,王姐不吱声,默默地掉眼泪。孩子们惊吓得不敢动弹,低下惊恐的头。周官见妻子掉眼泪,压抑住内心深处的悲伤,瞪圆眼睛,愤怒地骂道:“哭哭哭,哭**个x呢,走,推着老子离婚去!”
王姐说:“你这说的是啥子话嘛,(哪过)说要跟你离婚啰?你瘫了,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就好受吗?”
三个孩子低头落泪,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周官愤怒的叫骂着,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叫骂些什么。叫骂声惊动了隔壁的豆青,豆青很快就来到了王姐家。自从周官瘫痪以后,豆青来王姐家来的更勤了,她帮助王姐做饭做菜,扫地擦箱子,给周官洗衣裳,洗带屎的内裤。瘫痪病人下肢没知觉,拉屎拉在裤子里是常有的事情。豆青经常对丈夫说,人得有情有义有良心,初来矿上的时候,是王姐让咱们在她家旁边建起了家,是王姐让我给她看家,我才体会到了家的滋味,那天晚上多好,好的我大声的叫,这辈子,就数那天晚上好了,到死我也忘不了了。豆青对丈夫说,没事儿的时候你常去王姐家看看,帮帮他们,尤其是王姐,才四十多岁就守活寡了,多可怜呀,要是我,怕是还守不住呢。
二旦用狐疑的眼睛看豆青,看了好长时间迸出一句话来:“莫非你想让我顶替周官?”
豆青低着头,用手抹了抹湿润的眼睛说:“那得王姐自己愿意。”
二旦更怀疑了,长时间看着豆青,又迸出一句话:“我看你这女人是疯了。”
豆青说你才疯了。豆青还说,煤矿上的女人,疯了总比不疯好。
豆青显出忧郁哀伤的样子说:“”我心里真乱,真不知道咋样做才能帮了王姐和周官,不管咋说,王姐要是有求于你,你就对她好点,我也是女人,女人多难受,我心里清楚。”
晚上睡觉的时候,二旦习惯性地去了周官的家,他从轮椅里抱出周官,周官团缩在二旦怀里,仰起脸说:“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帮我照看照看我的老婆孩子呀。”
二旦说:“你死不了了,那年在井下,那么大一块煤都砸不死你,你这辈子就甭想再死了。”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却犯了怀疑,听周官刚才的话,这人是不是想自杀呢?二旦似乎看见周官把轮椅摇到了山顶上,呼一下就飞下山去了,周官和轮椅都往山坡下滚……
二旦怀着恐惧心理,把周官放到炕上,站直了身子,王姐看见二旦的后背很宽阔,很伟岸,很像自己男人健康的当年,那后背透射出雄性力量,具有对女人不可抗拒的征服力,这让王姐觉得很心慌,很亲切。
王姐的心,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
豆青的儿女都很理解母亲的辛苦,下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和母亲挖石头搬石头,一家大小长年累月的建造房子。现在,终于可以实现多年以前的心愿了。垒起来的石片墙上,已经架上了房梁和檩条,丈夫已经约好工友,等丈夫下夜班回来,当早晨的太阳蓬勃升起在东方的时候,最后的两间房就开始盖顶了,心情该是多么激动!
这一夜,豆青和二旦真是太兴奋了。他们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儿子已经十六岁,已经开始在母亲和两个妹妹面前躲避起身体的隐私之处。再过两年,或者三年,都已经发育成熟的大儿大女,还能在一铺炕上睡觉吗?不能了,当然是不能了。
丈夫说:“最后这两间房总算是要盖起来了,将来儿子娶媳妇都不愁了。等盖好房子,我请几天假,说啥也带你去北京转转,咱们在**前照张相。”
豆青笑了,豆青笑着说:“这话我都听了二十多年了,你以为你是哄小孩儿哪?”
二旦忽一下从被窝儿里坐起来,兴冲冲地说:“这回真的不拖了,盖完了房,有天大的事情也往后放,先带你去北京。”
豆青笑着,扳住丈夫的肩膀把丈夫扳倒在炕上,说是你快睡吧,待会儿还得上夜班呢。睡吧睡吧,我信你还不行吗?
丈夫睡了,豆青盘腿坐在炕头上,挨近灶火,一边烘烤窑衣,一边看着时间,到时候就叫醒丈夫,她已经这样子守候丈夫二十多年了。
丈夫上夜班走了,就那么安然的走了。他还没来得及盖好最后的两间房子,还没来得及带妻子去北京旅游,还没有完成最后的心愿,就永远的走了。丈夫死于井下透水事故,那个夜班,淹死了七名煤矿工人。
第二天早晨,被约来盖房的工友们,看着没有盖顶的房子,泪雨飘洒。
豆青和王姐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好像是,两个女人在哭着同一个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