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青住进了招待所里,矿领导派了四个女人伺候豆青,白天两个,黑夜两个,寸步不离的跟着豆青,怕豆青自杀。
豆青真想自杀,真想打开窗子,跳下楼去。可豆青没机会,伺候豆青的女人们形影不离地跟着她。
作为工亡妻子的豆青,到现在,好像才活得尊贵起来,好像才真正是一个因为丈夫为挖煤捐躯而使妻子变得十分高尚令人尊重起来。而矿上呢?又好像现在才知道有下井工人死了,才觉得亏欠矿工点什么,就想用招待所和好吃好喝来补偿点什么,可这时候的工亡家属,谁还能睡的好吃的香呢?
伺候豆青的女人说,矿上说了,你想吃啥就给你买啥,你想穿啥就给你买啥,只要你说话,随便要啥都行。
豆青说:“我啥也不要,我就要我男人,我就要我家的男人。”
伺候豆青的女人就劝慰豆青:“你这不是说傻话吗?人一旦走了,就是咋叫也叫不回来了。”
豆青说:“你们是不知道呀,我跟我男人过了二十多年,两口子连一回脸都没红过,这生茬茬的就走了,真是心疼死我了。”
伺候豆青的女人们,也就跟着豆青哭了。
秦二旦死了,房子本来应该盖起来却没能盖起来,这让周官心里非常难受。看着立竖竖的石片墙,看着墙上已经架好的房梁和檩条,看着四堵墙朝着苍天明晃晃的开放着,让人眼中流泪,心里滴血。
周官对妻子说:“你去买些猪肉回来,磨些黄米面回来,你给做饭做菜,炸油糕,我去召集工友们,把二旦家的房子盖起来。”周官还说,豆青在招待所里是不能住一辈子的,矿上对工亡妻子都是个这,过几天,豆青还得回来过日子,趁这几天把房子盖起来,豆青回来了,心里也是个安慰,要不然的话,等豆青回来,看见亮天的房子,心里不是更难受更凄惶吗?
王姐说:“好,你这想法还真是好。”王姐还跟丈夫开玩笑地说,你这才叫身残志不残呢,抱住丈夫的脸亲了一口。
周官冷冰冰地说:“顶个毬用呢,毬也不顶!”
过去,矿上的人们盖房时,是多么喜庆,多么欢乐。煤矿人盖房,不用花工钱,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互相帮忙,房主家只需要伺候饭菜酒肉和油炸糕就行了。人们高高兴兴地劳动着,说着笑话儿,那气氛是热烈的,是放纵的。可这回不同了,盖房的工友们阴沉着脸,眼里噙着热泪,默无声息地劳动着,人们被死亡的气氛笼罩着,连走路声听起来都那么沉重那么无奈那么悲伤。
许多工友,天不亮就来了,就开始在黑暗的夜里干起活儿来。到了中午,原来露天的房顶就已经抹完了第一遍大穰泥,这是全矿有史以来,盖房速度最快的一次。以往人们盖房,都是中午时才架好房梁,才开始放炮,开始喝酒,开始吃油炸糕,酒足饭饱之后,再在房顶上固定檩条,钉表皮板子,往表皮板子上抹大穰泥,抹完第一遍大穰泥,天也就黑了。
这回不同了,中午就抹完了第一遍大穰泥,下午就能抹第二遍大穰泥,房顶上多抹一遍大穰泥有好处,冬天保暖,夏天防晒阻热。周官坐在轮椅里,轮椅停在豆青家的小院儿里,周官不说一句话,嘴像锈住了,严严实实地闭着,看人们干活儿。
来了那么多帮忙的人,有的人是听说后主动来的,有的人是路过这里,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就不走了,就加入到劳动中来了。那么多人,如果中午都在周官家吃饭,显然是挤不下的,显然是饭不够吃酒不够喝的。有人就出去买了吃喝,买了酒,也有人干完活儿,不声不响的走了。平时,煤矿人喜欢大声说话,像喊话一样开玩笑,可这回不同了,走与在的人,都是默无声息,那种沉闷,就好像暴雨前的沉闷,让人想像不到,将要来临的那场暴雨会是多么猛烈、多么令人震惊。
整个上午,人们听不到往日的说笑声,只能听到固定表皮板子时用斧头叮叮咣咣的砸钉子声,那响声砸得人心颤。
中午十二点,小院里燃放起鞭炮和**炮,房子上顶时都要放炮,图吉利、图喜庆,这是习俗也是规矩。
**炮冲向天空,在天空炸响,天空上闪出一团一团青烟,闪出一团一团火花。整个群山被震响了,被震惊了,发出强烈的回声。
今天,工友们的酒量好像特别大,好像忽然就特别大了。酒是煤矿工人的好朋友,煤矿工人都爱酒,酒一下子就把煤矿人郁闷的心给敞开了。煤矿人在喝酒的时候喜欢唱划拳歌,那划拳歌已经在矿上流传了好多年,不知道是怎样的来历,不知道是谁编的。那歌声是豪放的,是忧郁的,但并不哀伤。喝酒的工友们说,二旦去了,让我们呼唤他,为他唱划拳歌,让他和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划拳,一起高兴房子盖起来了。于是,人们就同时唱起了划拳歌:
一个丝丝那玛瑙油,
哎咳咳咿呀咳,
豆腐丝上来那是那咿呀咳,
咱弟兄们哪吃酒划拳今天真痛快呀,
散一散那个心来那是哪咿呀咳……
巧到巧到巧到,那是哪咿呀咳……
五亏五亏五亏,那是哪咿呀咳......
快快快,清了杯……
人们一口喝一大碗酒,就好像电影里演的土匪喝酒,就好像梁山好汉喝酒。
人们咧开大嘴,唱着吼着,周官家里和院子里,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唱声,已经远去的秦二旦,即使这会儿走的再远,也会听到工友们那撕破喉咙的吼唱声,也会被吼唱回来,和大家一起喝酒划拳。
工友们举着酒杯,端着酒碗,流着眼泪。
男人的泪,是大泪珠子,像大豆,那些大泪珠子,滚动在生死不惧的男人们粗犷刚毅的脸上。
太阳悬在正午的天空上,把火热的阳光投向大地和山峦。一脉一脉的山峦被雨水切割得有棱有角,裸露出的惨白岩石如同巨大的骨架。塞北的山不像南方的山,山上没有树,是秃山,看上去是厚重,是粗犷,是壮实,是坚强。
穿山风尖厉地嘶鸣着,好像有多少人站在矿山里同时吹响了哨子。断墙残屋被猛烈的寒风刮出呜呜呜吱吱吱的尖叫声,又好像有多少冤魂死鬼在哭号。
老人打了个寒战,浑身哆嗦了一下。老人睁开眼,看着丈夫的照片,嘀嘀咕咕地说:“老头子,你冷了吧?你肯定冷了,我去端点煤,把火加旺,让你暖和暖和。”老人拿着簸箕,慢腾腾走出家门,走到小院儿里。老人望了望对面的北山坡,北山坡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灯火,只有大山黑糊糊的影子,这才没几天的时间,北山坡上就啥都没有了,就只剩下黑糊糊的大山,像怪物似的卧在那里。
过去,豆青总喜欢在夜里看看北山坡,看看北山坡上闪亮着万家灯火的样子。那闪亮的灯火,从山坳里一层一层往上亮,一直亮到山梁处,真是壮观,真是好看。豆青想,大概站在北山坡上看南山坡,也是那样好看呢。
老人站在院子里,又向四周看看,南山坡全是黑糊糊的曚曚胧胧的山的轮廓。近处的断墙残壁,像地震过,呲牙咧嘴,瘆人。老人想,大概站在北山坡上看南山坡,也像自己看北山坡一样,过去那一层一层的灯光都不见了,只有黑糊糊的大山,让人心里发怵。这人世间的事情,说快可真快呀。曾经是满山满坡的住户,说走就全走了,真是走得太快了。老人记得自己在王姐家旁边盖房的时候,南山坡上的房子还是稀稀落落的,山坳里比较平缓的地方,是公家盖的青砖兰瓦房。在一排排青砖兰瓦房往上去的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建起了石片房,房里住着从外地招来的农协工和他们的临时户老婆和临时户孩子,豆青和王姐就是这样的住户。几十年过去了,豆青家的周围都已经盖满了房子,沿着山坡一层一层往上盖,若不是因为吃水困难,恐怕山梁上也都盖满了房子。南山坡已经没有盖房的地势了,煤矿人就开始在北山坡上盖房子,北山坡的房子也快盖到山梁上了。煤矿人真行,真能吃苦,啥苦都能吃。
一位北京诗人看见山坡上那些石片房,屋脚踩着屋脊,房背靠着房背,层层叠叠的座落在山坡上,很威严,很壮观,竟然惊叹地说:“这可真是震撼人心的历史,这简直是布达拉宫!”
可是,将来谁还能知道这山上有过布达拉宫呢?
老人看看黑糊糊的远山,又看看近处那些怪兽似的断墙残屋,唉声叹气地说,别布达拉宫了,就是故宫,也啥都没有了。木料都让人们拆走了,只剩下一堵一堵令人寒心的石片墙,呲牙咧嘴,露出惨相。老人奇怪,这么大的风,咋就刮不倒那些石片墙呢?
老人端回家一簸箕炭,倒进铁炉里,铁炉发出轰隆轰隆的烧煤声,像火车声。煤是好东西,煤一燃烧,家里马上就暖烘烘的充满旺气,真是旺气冲天呢。丈夫活着的时候,她总是半夜起来往火炉里加一次煤,或者加两次,家里总是暖烘烘的。丈夫从被窝里爬出来,穿衣裳的时候就不觉着家冷了。煤是从矿上买的,小毛驴车拉不多煤,往人们家里送。丈夫下井回来,总要拾一布兜子炭,倒进柴炭房里。老人摘下墙上挂着的帆布兜子,布兜子是白帆布做的,年长日久,已经变黑了,不知道的人,不以为是白帆布做的布兜子。布兜子的背带是一条军用腰带,背带已经磨毛了。老人把布兜挎在肩上,冲着丈夫的相片笑笑说:“老头子啊,你看我背着你的帆布兜子好看不?你用过的东西,我都给你留着呢,等哪天咱俩见了面,一样不少,都还给你。”
老人颤颤抖抖地摸着洋箱说:“你看这洋箱,红红的,多好。这红红的洋箱上,供着你,多好。”老人嘀嘀咕咕的还说,想起认识你的时候看你那么健壮,我觉得你这一辈子是想死都死不了的,可你呀,唉......
那一年,盖起新房,家里空荡荡的,家里没个家俱摆设真不行,说话都轰隆轰隆的响。晋北矿区里,家家户户都时兴大洋箱,用红油漆油了,红红的,就显得家里很火色。同时也寄托着煤矿人避邪的意思。红洋箱有多大,有单人床那么长,有单人床那么宽,一米多高,摆在墙跟下,衣裳被褥都往里面放,里面很放货。为什么叫洋箱呢?是洋人带过来的东西吗?可能是洋人带过来的东西。后山的山沟里有个万人坑,是**抢夺大同煤的时候,在这儿开了矿,把死劳工和有病的劳工都往沟里扔,还有汉**看着管着,有人从沟里爬上来,汉**就挥动棒子打死那些只有一点爬行力气的人,再扔进沟里,只能爬不能挖煤了,还要他们活着有啥用?
只有晋北矿区里才时兴的大洋箱,是不是就是**带过来的家俱呢?
万人坑里的白骨把山沟都填平了,山沟里堆起了小山包一样的白骨堆。为了煤,他们闹死了多少中国人呢?
豆青觉得自己想远了,想不出个啥名堂,就不想了。说起来,这煤矿从**就有了,这煤矿给外面送去了多少煤呢?大概这里有多少座山,这煤矿就送出去多少座山那么多的煤吧。
那年盖了新房,二旦找矿领导批了点木料,又专门回老家背来木匠工具,有时间就劈就砍就用推刨推,汗泼流水地干了半年多天气,做起一对大洋箱,用红油漆油了,家里就红彤彤的旺气了。二旦真能受苦,下完井,还要干木匠活儿,都是费力气的活儿,劝他雇个木匠吧,可为了省钱,他死活不雇。唉唉唉,要是早知道他活得那么命短,说啥也不能让他受那么多苦啊,真是后悔死了!
家里的炉火着旺了,火光从炉盖缝里**,照得家里红彤彤的,就像年三十晚上在小院儿里点的旺火。煤矿不缺煤,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的小院儿里都点旺火,顺着山势,一层一层的旺火熊熊燃烧,就好像整座山整座山都在燃烧,情景是那么壮观,那么威风!大人孩子手拉手,围着自家的旺火转圆圈,这么转三圈,再那么转三圈,希望转得人丁兴旺。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山坡上的人家都搬走了,这山坡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点旺火,就再也不会有人转旺火了。今年的年三十晚上啊,这山里就全黑了。
煤矿不缺煤,其实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过去,人们从矿上买了煤票,小毛驴车就拉着煤往人家送,现在不行了,买了煤票,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也没人给送一车煤,谁能相信,挖煤人,居然缺煤烧?名义上矿上供应职工生活用煤,可那些生活煤早让煤贩子给贩走了。他们以煤矿生活用煤的价格,找矿领导批了条子,然后就用大卡车一车一车把煤拉到山外去卖给煤场,一吨煤挣一百五六十块钱,很多人都发了财,发了大财。这几十年来,矿上换一批领导,就有一批人跟着生活用煤发了财,人们都说,现在是挖煤的人倒霉,倒煤的人发财啊。这话是一点也不假了,坏就坏在当官的身上,没有当官的给那些煤贩子批条子,他们想倒煤?倒**的蛋吧。挖煤人居然缺煤烧,也难怪秦花这一代人对社会有意见 ,有看法啊。豆青想,这社会咋就颠倒了呢?
季风猛烈地撕扯着群山,猛烈地撕扯着山坡上的残墙断壁,发出凄惨的声响,好像有多少人在哭泣,好像有多少人在为谁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