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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一家人将陈大庆的**体拉回老家办丧事的第二天早上，陈吉祥回家了。
本来打算头天晚上就要回家的，但又有人约晚上的酒场，并说郭大力、郭小莉兄妹参加的。虽然手机没电，需要回家取充电器充电，但想到可以见到郭小莉，陈吉祥改变了晚上回家的念头。
再次见到郭小莉，陈吉祥越发为之沉醉，越想不计后果地买一辆摩托车。想起父母曾说最近要进货的，家里应该有一笔钱。动了心思，想着不妨回家看看，找个机会偷出来用，等以后自己有钱再还上。当然，啥时有钱，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就这样，陈吉祥在外面游荡两天后回家了。一路上都在想像自己偷了钱父母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偷家里钱的往事，觉得大不了骂自己一顿吧。
陈吉祥家所在的楼共有六层，没有电梯，他家住在四楼。他有点心不在焉地一层层往上走，感觉气氛有些不对。看到有一户人家门前挂上了白布，心想莫非是欠账被债主追债？或者是谁死了？
当他抬脚继续往上走的时候，发现这正是自己家，不由得头皮发炸，心里顿时慌张起来，急忙掏出钥匙打开门，进自己房间找到充电器，给手机充上电，又拿起座机给妈妈打电话。
好久才接通，电话里一片喧闹，还有人在哭。他有点紧张地问：“妈，你在哪里？”
妈妈在电话里哭着说：“你这两天死到哪里去了？你爸爸没有了。你快回老家来吧。”
说谁谁“没有了”，是当地人对“去世”一词的避讳说法。陈吉祥愣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妈**话，两腿忽然没了力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许久才摸索着爬起来，坐到沙发上。
他努力回想那天晚上的事情，莫非自己把父亲给气死了？
他开始有些懊悔，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明明知道父亲已经被自己气得住了一次院，大夫也再三嘱咐不要惹父亲生气，可为什么就那么着急跟父亲发火呢。
他早已觉得那晚跟父亲的冲突实在是没有意义。而且，更令他担心的是，如果**的是自己把父亲气死的，那是很难在这个县城立足。
此地民俗颇为讲究孝道。小**吵架，不怕对方把自己骂得一塌糊涂，但若把骂人的话往父母那里一转，就会发生一场血战。小**间常说的话是：“骂我打我就算了，关家里老人家什么事？”所以即使最不堪的小混混，如果被认作不孝，也将在圈子里抬不起头。
陈吉祥打电话向一个玩摩托车的朋友借辆摩托车，约好见面地点，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就出去了。
陈吉祥的老家在离县城20里路的陈家沟村，骑摩托车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和很多从农村出来的人一样，陈大庆一直保留着村里自家的住宅，尽管他们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居住，一直是给老父亲、**亲住。他们先后离世之后，这个宅子又给陈大寨存放粮食、养牛用。
陈吉祥姊妹们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要留着这么一个旧宅子，每年都还要回来修葺一下，现在明白：叶落归根，父母去世时，丧事要在这里举办的。
陈吉祥回到老家的房子，眼前一片白花花的：院子大门、堂屋门等各处都挂着白布，院子里很多人都披着白布，进进出出，伴随着阵阵哭声。
本来有些担心被妈妈和姐姐们埋怨，妈妈见到他，却没有说什么，擦了把眼泪，找出一顶白布做的帽子给他戴在头上，又拿着白布带子系在他腰上，领着他去看躺在棺木里的爸爸。
陈吉祥看到父亲穿着寿衣躺在棺木里一动不动，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爸爸了，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他一哭，母亲和姐姐们以及亲眷又都痛哭一场。收了眼泪后，陈吉祥偷偷看了陈如意一眼，只见她眼圈红红的。觉察自己在看她，也抬眼看了自己一眼，冷冷地没有半点表情，陈吉祥小心地过去喊了一声“二姐”，陈如意也没有回应。陈吉祥又凑近陈招娣，喊了一声大姐，大姐却只是叹了口气，说：“你**作孽啊。”哭了起来。
陈吉祥和母亲、姐姐一起跪在棺材旁边，一旦有人过来吊唁，便一同举哀。吊客有的哭几声，有的只是跪在院中的席上磕个头，过来跟陈吉祥等握手道一声“节哀顺变”。
这期间赵小兵一家也赶过来了。按照此地民间观念，两个人虽然有结婚证，但尚未举行婚礼，还算不上正式的夫妻。但赵小兵执意以女婿之礼陪着陈如意等一起守灵，所以赵勇夫妇也一起来吊唁。
陈如意看到赵小兵披麻戴孝、诚心举哀，乡亲们看了，打听到是逝者的未婚女婿，也都说“好人材”。陈如意**较满意，在心里暗暗把乔丽丽的事情给删掉了。
当地习俗，父母逝去，家人子女先是守灵三**，火化、安葬后七**再上一次坟，待到第五个七**时，俗称“五七”坟，又要全家一起去。然后是半年坟、一年坟等，间隔越来越长，让生者对逝者的哀思逐渐释放出来。
殡葬后，赵小兵回去上班了，陈如意一直在家里陪着母亲度过头七天才离去。
到上“五七”坟那天，陈如意一家人又都聚集起来，在陈家沟的老宅里制作好猪肉、**、鱼、馒头、豆腐等供品，备齐鞭炮、纸钱等物事，下午4点多钟，一起赶往陈家沟村后的坟地。
一家人在陈大庆的坟前举哀、祭奠后，陈大寨便拿着纸钱在周边坟头压上，表示对阴间里的列位祖先示好。
陈如意是女子，清明、年前等时节上坟都不能到坟地里，陈大庆每次带着全家回老家，却只带着陈吉祥给爷爷****上坟。陈如意只是在爷爷、****去世时到过这片坟地，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
陈如意主动跟着叔叔去压纸钱。陈大寨见她好奇，也特意引着她在坟地里多走两圈。领着她给爷爷、****的坟头压上纸钱、磕头后，也把家族里故去的一些长辈的坟地指给她看：“这是你老爷爷的坟地，你老爷爷有弟兄六个。”
又领着她走到前面一排低矮的坟包前，指着其中两座坟墓说：“这是你老老爷爷，是弟兄两个。”再往前有一座坟墓，陈大寨不知道该怎么往上称呼祖先了，只好这样说：“这是你爷爷的老爷爷了。从他往上，咱们家族一连七代单传。”
陈如意早就听说，她爷爷的老****，姑且叫祖****吧，本是个尼姑，后来破了戒律还俗嫁人，熬下这么一个大家族。如意很好奇这位尼姑祖****是如何嫁人的，想多问一点，父母们却一直讳莫如深，如意不得其详。
此次站在祖****的坟前，她就问叔叔究竟是怎么回事。陈大寨笑了笑说，这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接着告诉如意，这个祖****就在莲花山上的一个尼姑庵里修行。陈如意问：“就是开发区的那个莲花山吗？”
“是。咱们这里还有几个莲花山？”陈大寨接着讲，那座尼姑庵当时有很多地，租给周边贫农种，这位老祖爷爷给庵里干活，不知怎么见了她，两个人便好起来。
小尼姑动了凡念，便蓄发还俗，与老祖爷爷生活在一起。附近村民不服，告到县太爷那里。县太爷便传尼姑去，质问她出家人为何不守清规。尼姑能言**辩，说自己本是一心修行，但这青年太喜欢，为她得了相思病。修行本是为道济苍生，为救此一苍生，舍身有何不可。
县太爷也很开明，判尼姑还俗。还俗后的尼姑和这位祖爷爷生活在一起，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后便不幸撒手人寰。
陈大寨讲完之后总结说：“咱们家一直是长房、长子。”
如意想，这就是爸爸必须有个儿子的原因吧。为传宗接代，不惜抱养一个**的儿子，最后还是被这个孽种给气死。
如意问：“这个祖宗修行的那个庵，现在还有吗？”
陈大寨挠挠头说：“有，我小时候还去玩过。‘**’时候被改成牛棚，好在没拆。其实就是几间小破屋。现在搞旅游开发，说又重新盖了，不知原来的小房子还有没有。”
祭奠仪式基本完成。陈大寨在坟前烧了几刀纸。灰烬借着微风往上扬，陈大寨便捡起一根木棒，围着灰烬画个圈，念叨着：“哥，这都是你的。”然后要大家一起跪下磕个头，收拾祭品往回走。
如意站在父亲的坟前，轻声跟父亲道别。想到父亲从此就孤零零地栖身在这片坟场，不仅眼泪又流下来。
父亲一生都在生活的重压下。他不**于表达对孩子们的爱，对如意也疏于照料，如意颇多怨言。此时却只想着父亲生前的好，越来越多的父女相处的温暖瞬间涌到脑海中。
然而，这一切都结束了。对于父亲而言，这个世界就算是不存在了。这个世界也不再有这个叫陈大庆的人。
如意放眼看去，这片坟茔在夕阳下非常安静，她不知道的野鸟在树上盘旋哀鸣。如意想，这里的每一个坟墓下都埋着曾经活生生的人，他们爱过、恨过，实实在在地生活过，就像祖****这个勇敢的小尼姑，为了爱而破戒还俗，在县太爷那里机智辩护，而今也只是一抔黄土而已！
她想起“活在人们心中”这个话题。以前觉得这个词很是虚妄，但此刻的父亲，还有那些沉默地睡在坟墓里的祖宗们，不就是活在自己的内心里吗？如果没有后代想着他们、纪念他们，那他们才是**正的“没有了”！
想到这，如意对父亲不得不抱养一个“私孩子”的行动有一些理解。繁衍后代，这是所有物种在生存之上最大的追求。尽管从生物学意义上来说，生男生女都是在传递自己的基因、染色体等，但在这个文化氛围中，生个儿子才算是有后代，女儿却不算。
正是这样强烈的动机，人们才努力繁衍后代，使自己的血脉流传下去。尽管自己家族再往上推七八代祖宗就完全没有印象，再往上推十代，就无处追踪了（据叔叔讲，他们是**大槐树下迁到东海的，然后从东海迁到莲西县陈家沟村，到自己这一代是恰是十辈），但可以肯定，自己的血脉是可以无限往上推的：可以推到夏商周时代，推到原始人时代，推到人类还是类人猿在某些森林里游荡的时代，甚至还可以推到在海洋里作为阿米巴原虫时代。
这一个无限的生存之链条，虽然自己不可能见到，但可以在思想中这样推过去，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这样想来，自己和这个宇宙，和这无穷的时间都有了一些联系，自己是这个浩瀚的时空中一个实在微不足道的尘埃。
从这个无穷的存在之链来想自己，如意觉得自己的所有烦恼、痛苦，以及喜悦——如果有的话，如意感觉到自己生命似乎很少喜悦的感觉——都是虚妄的、可笑的。
陈如意想起自己在省城上学时，第一次和同学到省城南边山上的一座寺里游玩的情景。她第一次听到和尚唱经的声音，那样缠绵、悠扬，伴随着香气缭绕，尽管她完全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只觉得佛乐传入耳中就似曾相识，非常舒服，站在那里听了很久，以至于同伴走远了才发现她没有跟过来。
如意还在寺里买了一本佛经带回去，时不时拿出来翻翻。莫非家族传说，祖****的事迹印证在自己身上了？
走远了，她再次回过头看那片坟茔，影影绰绰中，似乎有个尼姑站在祖****坟墓的那个方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