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农历腊月二十八那天,贫困户来旺老汉把手里提着米、油和鲜嫩蔬果的帮扶干部高铭迎进家门时,脸上有着**不住的骄傲与喜悦,他看见村里的铁锁正挑着两筐地窖的白萝卜从门前走过,故意把嗓门扯得**夏**卧在树尖尖上的知了还要响亮,喊道,锁子,进来坐坐么。你看这是城里来的干部小高,今天又来看望我了。嘿嘿嘿！
锁子一边连连说不来了不来了,手头还有活,忙得很,一边迈过头去,朝来旺门前的沟里啐了一口,顺口骂了句:不就是个贫困户么,看把你嘚瑟的……
就在锁子骂来旺的同时,来旺也在心里暗嘲着锁子:看把你整天跑得差点把裤裆扯了,丛事不顶。我不跑,该来的照样就有人给我送来了。
来旺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可不敢胡说,他一边接过小高手里提的“慰问品”,一边嗔怪道,一天单位忙忙地,给我这死老头送这些干啥?小高说,叔,过年了来看看您,看您这里还缺啥?得让您老过个好年么。还有一起讨论一下你家争取明年脱贫的问题。
一听说“脱贫”两个字,来旺老汉心里就犯嘀咕,猫抓似的。他说,怎么这么快就要脱贫了?你看我这房才盖起来,虽然危房改造,国家给我补助了一些钱,但外面还欠着几千元的债呢?再说我老婆也有慢性病,娃虽然在外面跑,但也没赚到几个钱……小高呀，你怎么能这么快就把叔摞下不管了。你不管叔了！让叔这**子今后可咋过呀！呜呜呜！这来旺老汉说着说着！竟抹起了眼泪。
看着年过半百的来旺叔站在自己面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弄得小干部高铭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忙说，叔你别哭，咱俩慢慢聊，按照国家的“两不愁三保障”脱贫标准，您家目前可以说不愁吃,不愁穿，房子也给您帮忙盖起来了，姨今年住了几次医院，自己没掏一分钱，病情也基本巩固了;小孙子在镇上上学书费,学费全免，还有生活补助费，还有你儿子、儿媳在外面打工，每月也都上了2000元的收人……总之已经够了国家的脱贫标准。您刚才没理解我的意思，脱贫不是说我们不管你了，脱贫后还有个巩固期，明年该享受的政策您依然享受着，**只会帮您自力更生过上更好的**子，绝不会袖手旁观，让您过不下去……
虽然干部小高给来旺讲了一大堆“道理”，甚至告诉他,“贫困户不脱贫我们绝不撒手，贫困户脱了贫我们也要当亲戚走”，也等于是表了个态，将来小高与他来旺这个家一辈子将有千丝万缕的瓜葛，不允许他们贫穷……
可小高的这一席话并非让来旺吃了“定心丸”。一个高高兴兴的慰问，因为一句,脱贫。而让他感觉到全身的不舒服，那夜，平生第一次，他失眠了。
晚上，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了自己大（爹)在世时家里就穷得叮当响，自己娶了媳妇后，媳妇就曾当面指责大（爹)一辈子给儿子弄下了个啥，年迈的大（爹)一点也不生气，捋捋脏兮兮的胡须说，弄了个啥？弄了个平平妥妥的“贫下中农”，多光荣！父亲还曾经“教导”他说，娃，别羡慕人家吃香的喝辣的，谁知道将来是个啥样子？听爹话。守住”穷根”在，不怕没柴烧。穷有穷的好，至少半夜不怕贼敲门，你去问问过去那些财主，有几个半夜睡得安生的?
他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大(爹)说的很有道理，在大(爹)的"教导"下，这些年他硬是**着一身的"懒毛病"，半辈子的舒坦，守住了眼前的"穷根"，却等到了国家的"精准扶贫"，没花几个钱就从原来架在半山腰的矮土房搬进现在窗明几净、砖混结构的大厦房，老婆几十年的慢性病这两年也沾了"扶贫"的光，没花一分钱住了几次医院，也好多了。还有他儿子强强、儿媳翠红两年前在扶贫干部小高的丛恿下参加了县上的"厨师培训班"·如今双双在城里一家小炒店打工，手艺**有上进，按小高的想法，明年还想申请扶贫贷款给小两口开个小店，自己经营，这样就永远脱贫了。过去听小高为他们这个家"谋划"这一切他感觉到贴心、暖心、舒心，觉得都是为自己家好，可自从今天小高说了"年后脱贫"这件事后，他就突然感到一切来得是那样的猝不及防。这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当"贫困户"，尝过了"被关心"的滋味，突然让他"脱贫"，他怎么能一下子接受呢?他越想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自己是上了这个年轻小干部的当了，如今是要把他当包袱、累赘一样的甩出去了，他来旺老汉这么多年也是玉水村有名的"难缠人"，绝不能让这个城里来的毛娃娃当猴耍。
总之，来旺老汉夜不能寐，想了半夜，最终觉得目前唯一一个还能够"守住穷根"、扭转时局的方式就是赶紧把**子"过**踏(烂包)"，看你还叫我拿什么脱贫?哼!小高，你这毛娃娃想我斗，还嫩着哩!
天刚麻麻亮，来旺就拨通了儿子强强的电话。晚上店里关门晚，一身疲惫的儿子还在睡梦里就被电话铃声吵醒，懵懵懂懂接了电话。电话那头，父亲的一句“你赶紧往回走，**病重了”吓得儿子一下子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许多，忙问了一句，我妈究竟是咋了?才发现父亲那头已经挂了电话。
儿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母亲突然之间就得了什么急病,急急给老板打电话请了假,出门打的,不到两个小时就和媳妇翠红一起赶回了玉水村的家。
远远地就看见爹和娘都在院子里,爹正拿了一把鳜头在挖院子里的水龙头,挖不倒,就绑了个绳子拉着往倒拽,娘正站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劝说呢!
儿子强强忙赶过来缴了父亲的鳜头,大（爹）,你这是干啥呢﹖我妈不是好好的吗﹖你天不亮就打电话究竟是咋了﹖
咋了﹖狗**的叫咱年后脱贫呢↓从今天开始,你别去城里打工了,还有我听说吃水问题解决不了也不能脱贫,从今天开始,咱们家这水龙头也不要了,吃水去隔壁家借,或者像过去一样去沟里挑。家里没收人、没水喝,你看他还叫咱拿啥脱贫﹖
儿子和儿媳站在院子里哭笑不得,说,大（爹）,脱贫有什么不好﹖国家帮咱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今后这**子咱**自己过,更有志气,在人前也硬气。
来旺老汉一听儿子和自己的心不往一搭想,劲不往一处使,就来气了,狗**的你给我说说,你是不是我张来旺的儿子?
大（爹）,你看你问的这话,我肯定是您的儿子么!
你既然是我老张家的苗,就得继承这个家的祖训,你知道你爷爷临终前给我交代的啥话么﹖他说我们张家,无论如何都得守住自己的“穷根”,才能保证在任何时候都安稳平妥地过**子。我不说**病重了你小子能回来吗﹖不过这次回来就再别想出去了,咱们全家一起好好围着这几亩地稳稳妥妥地“守穷根”,咱们不但要把这“穷根”守住,还要让它长成大树呢↓说不定将来有更大的领导来关心咱们的生活,嘿嘿!来旺老汉说着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眉眼里都**着对“守住穷根”后未来“好**子”的无限憧憬。
儿子说,你说得再好,我还要出去赚钱,我和翠红学了这手艺不容易,再说老板说开年还要给我们涨工资呢!将来有了积蓄我们也不要国家的"扶贫贷款",凭自己的努力自己开店,只要手艺好,人勤快,不愁**子过不好。"守穷根"不光荣。大（爹）,你不能这么快就打碎我们的梦……
你就永远做梦去吧!早知道你不和我一条心,小时候就应该扔在塔塔沟里喂狼息。今天你说得再多也没用,你要敢走出这家门半步,小心我打断你小子的腿……
来旺老汉给儿子、儿媳甩下这句"六亲不认"的话后,收起鳜头,进屋了。身后传来老伴的声音∶你这老东西,**是老糊涂了,对娃也这样。一边招呼儿子、儿媳回家吃饭。
张强强还**听父亲的话,和媳妇一起在家里待到了正月十五过完年（其实也是店里过年放假了,他只不过是给老板多请了几天假,处理家里的事情）。这段**子,他也没有闲着,表面上顺从着父亲,并明确表态,愿意陪老父亲一起"守穷根",其实暗地里一直在微信上和扶贫干部小高联系,商量怎么把他家这穷根"连根拔起"的对策。来旺老汉还被蒙在鼓里,过年家里来亲戚了也学着"装穷",咸菜馒头全上桌,见人就说他盖房欠了一屁股债,儿子、儿媳在外面多可怜,老板平时连工资也给娃们发不上……他**演员还要演得好,只是在晚上实在馋得不行了,才叫老伴偷偷去厨房炒几个"荤菜",悄悄改**一下生活。这段**子,就连他自己都为自己出色的表演叫好。
正月十六那天早上,儿子给来旺说在家里待了一个正月心里慌,邻村要唱戏,他们一家人要出去转转。玉水村人老几辈子有个讲究,把正月十六那天叫"游百病",就是这一天人人都得出去"游","游"得越远越好,这样一年到头才会平平安安、百病不生。来旺自然是同意了。这半月来,他对儿子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地放心了,坚信儿子是愿意和他一起"守穷根"的,出门时还给了孙子虎虎100元的"大团结",并偷偷告诉他们别给外人说,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儿子一家人离去,只是儿媳妇今天脸阴得像要下雨,可他并不在乎,几十年来,他一直信奉一个理,一个家庭,男人才是天,难道女人还会翻天?
就这样,把儿子一家送到门口他还不忘拍拍年过三十的儿子的肩头,听大(爹)的不会错,守住穷根就守住了好**子。
只是太阳落下山的时候,儿子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媳妇和娃呢?来旺老婆问。
走丢了,儿子强强说着竟抹起了眼泪,大(爹),你不知道,翠红这段**子一直在跟我闹离婚呢!她说过不惯咱们家这咸菜就蒸馍的苦**子,说跟我过这**子和跟叫花子没什么区别,让孩子也不能跟着受这苦。今天我本来想带娘儿俩出去散散心,没想到被她哄骗了,下午戏台上正在唱我最喜欢的《柜中缘》,她说要带娃在会场转转,顺便买些好吃的,结果就再也没找到……
我的乖蛋蛋,你到哪啮去了?也给婆不说一声……一听说小孙子丢了,强强娘先是大哭了起来。
别哭了,我还没死你就哭丧了。来旺老汉大吼了一声,老婆子就止住了哭声,但还在那里不停地抹着眼泪。妇人之见,**是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我给你们说了多少次了,守住眼前的"穷根"就是为了将来过上更舒坦的**子,才几天时间,她就要飞啦!来旺一急,就对着儿子骂起了走失的儿媳妇,当然更多的还是牵挂着眼前看不见影的小孙子。
这一夜,对来旺老汉来说从未有过的漫长,像疲惫不堪的老牛拖着锈钝的犁锥在冻结的土地里艰难地挪动,一夜之间,老两口竟都添了几缕白发。第二天早上,扶贫干部高铭来到这个家的时候,一家人正坐在家里垂泪。来旺对儿子说,去你老丈人家把你媳妇叫回来。儿子说,老丈人家早就打过电话了,说没见人,老丈人还说限三天时间如果再把女儿和小外孙找不回来,还要上门向咱家要人呢!
那就是去你们务工的店里了?
儿子回说,早问过了,没去..
我就不相信,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娃能钻到老鼠沟子(屁股)去?来旺老汉说着又开骂了起来。那双因为一夜未眠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因为生气而圆睁着,仿佛要把眼前的一切不舒服、不如意都****“收进去”。
看到扶贫干部小高,老两口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地双双迎了上去,哭诉了儿媳带孙子走失的事情,就是没敢说是因为“吃咸菜,守穷根”的原因,倒是在一旁的儿子强强向小高把最近家里发生的一切掏核桃仁一样倒了个一干二净。
小高听后,连连摇头,完了,完了。
来旺说,你这话啥意思?我们家哪里完了..
你想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像你们这样的“守穷根”,哪个女人愿意陪你们一起整天吃馍馍就咸萝卜。都啥年代了,我看强强那媳妇带着娃是不会再回来了。
你甭胡说..来旺的话里其实已经有了怯意。
你想呀，小高品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你们是守不住这个“穷根”了,国家2020年要全面完成脱贫任务,像叔和强强这样的还有劳动能力而不**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的“懒汉”,肯定会被排斥在”兜底”政策之外,除非..
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除非啥?来旺着急问道,强强也附和着。
除非你成为"五保户.,所谓"五保户.就是没有子女、无人赡养的孤寡老人,最终由**无偿供养,直至养老送终。以你们家目前的情况看,叔,你有强强这个儿子,无论如何是享受不了了。至于强强,按目前这种状态下去倒还有可能。
啥可能?来旺急急问。
你想,媳妇和娃这一去不返,估计死也不愿再回你们这个看不到希望的"穷家"了,强强将来老了,肯定可以上升为"五保户"的,是有**养着,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个亲人,说句难听话,死了连个拉柳棍、披麻戴孝的都没有..
强强一听,抱着头大哭了起来,趴在老爹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大(爹),我害怕,好害怕,将来没你和娘了,媳妇带娃又跑了,我一个人咋过嘛！就算是有**养着,也生不如死呀！
刚才还牛皮哄哄嚷着一心要守"穷根"的来旺,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蔫蔫地垂下了头。半响,说不出一句话。看事情有了转机,高铭"识相"地赶紧起身告别,临走时甩下一句话:叔,今天我可给你们说的是肺腑之言,您老好好想想,不为自己也得为强强的将来想想呀！
又一个不眠之夜,扶贫干部高铭的话一句句针扎般刺在了来旺老汉的心窝窝,刺得他生疼,高铭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村里就有几个小媳妇因为过不下去穷**子跟人跑的,强强的媳妇要是**的带娃不回来了,将来还**是个问题。一晚上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小孙孙甜甜地叫爷爷的声音一次次在耳边回响,他是**的想娃了。如果说第一次失眠是因为如何守住"穷根"的问题,这一次,他倒是**急了,得赶紧想着怎样把光景过好,把"穷根"拔掉,让儿媳妇带孙子赶快回来..
来旺老汉把连着想了两晚上的话,终于在第三天早上的饭桌上连珠炮般的向儿子倒了出来,强强,大(爹)这两天想明白了,咱不能把穷作为由头,向**伸手要,咱要!自己。**今天起,大(爹)不从你守穷根了,都怪大(爹)一时糊涂,从你是害了你,**明天开始你该干啥干啥去。明儿个,我还要去向你爷坟头烧些纸钱,告诉他老人家,**变了,他的老观念和我一样也该变变,**今往后,咱这穷根不守了。你吃完饭赶紧把媳妇和娃找回来,来年,大(爹)给你们帮忙,咱和小高一起想办法把这穷根连根拔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