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他站在阶沿上，抽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把烟子慢慢地吐出去，又抽了一口，再把烟子慢悠悠地吐出去，还是没有动静，他摸了摸左边的上衣口袋，车钥匙在里面，便把烟丢了，用脚踩熄，走到车边，拉开门，钻进去，把车子发动，又坐在里头等了一会，仍不见有人来，又按了几声喇叭，还是没有动静，他便开着车走了。开始开得很慢，想到要是有人追上来，他就停车跟对方交涉，不然会像是逃跑一样，让人觉得狼狈。但直到车子转弯，从倒车镜里看不到那栋房子了，后面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这才加了速度，朝长岭冈开来。

在外打工，时间过得好慢。好不容易熬啊熬啊，三年多过去了。三年多时间里，他多次在梦中回到这里，醒来时眼睛也像现在这样湿湿的，恨不得抛开一切，买张机票就飞回来，可是自己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行，现在还不行，得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才能回去，那样才能昂首挺胸，堂堂正正，而不是像做强盗一样偷偷摸摸，躲躲闪闪。离家出走三年多，不敢公开跟家人联系，不能为老人尽孝，妹妹遭受了那么大的灾难，自己也没能尽到当哥哥的义务。妈妈，奶奶，妹妹，你们都还好吧？但愿真像偶尔拐弯抹角获得的消息说的那样，一切都好！

周礼仁觉得，夏德常他们请人绑架覃长善那事，还不能完全放心，要屈和成他们注意保密，这事要是泄露出去，覃长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对柳树生说，你熟悉情况，要那个夏什么？柳树生说，夏德常。周礼仁说，哦对，夏德常，要夏德常他们注意掌握情况，随时关注事态发展，看覃长善有没有什么动作，有什么动作也不要鲁莽行事，及时给我们报告，大家一起想办法处理，注意不要生出新的事端，惹出新的麻烦，现在关于稳定问题，上头也强调得很，发展是大局、稳定也是大局，发展是政绩、稳定也是政绩。我们呢？也要在这方面多用点儿心。我想，我们两个就直接跟覃长善正面接触，便于开展工作，做到有的放矢。

柳树生说，周书记想得周到。

莫叫我书记，我们两个相互这么称呼，看似是客气，倒显得有些见外了。周礼仁说，我比你小，你就叫我小周，你比我大，我就叫你老柳吧。

柳树生笑着点点头，要得嘛，小周，我们现在是不是到自然酒家去看看吴老板？

周礼仁说，我已经过早了，你还没吃？

我在屋里吃了来的。柳树生说，你嫂子的一手饭弄得真是没话说呢，几时得空，请你到家去品尝品尝。

周礼仁满口答应。又问，那还去自然酒家？吃午饭还没到时候啊。

不吃东西，去看看吴老板不行么？

看吴老板？人家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呀？周礼仁不怀好意地看看柳树生，你是想去看人家的姑娘吧？

柳树生说，人家的姑娘看是好看，好看谁不看？但看了也白看。倒是想去看看人家的儿子。

周礼仁回头望着柳树生。

柳树生说，看看覃长善回来没？

我就有种预感，覃长善是吴美秋的儿子，正想向你求证呢。周礼仁问，他跑出去几年，真的就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别人是不知道，但是我想，他家里人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不对外透露，不然吴美秋不急死也得急疯啊！

她还不到六十岁吧？但看上去已经很显老哒，头发白得差不多哒，脸上尽是皱纹，精神也不是很好，总之，看上去像是六十多岁的样子吧。周礼仁说，农村生活到底还是艰苦些，地里有农活，街上有酒楼，劳动也很辛苦，作为女人，又不像城里人注意保养。

还不是因为遭受的打击太大哒！她的人生经历很坎坷，能坚持活到今天，而且还有这样一个不错的状态，就已经不容易哒。柳树生说，她家的情况，本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

两个人去自然酒家的路上，柳树生介绍说，吴美秋跟覃万群结婚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因为肯长，超出同龄女娃儿的身架，掩盖了她的真实岁数，申请结婚时，连糖果、花生都没给一捧，队上管公章的二话没说，就给盖了。

吴美秋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还会织西兰卡普。村里的人找媳妇，是很看重这方面的，说的是不看人才看手脚，这里讲的手脚，就是指女人做针线活的工夫。吴美秋不仅手脚工夫扎实，还长得乖致，性格也温和，这就把村里别的姑娘都比下去了。一村的人，没有哪个不说她好。覃万群能有娶她的勇气，除了自己长得帅气，积极追求上进，不满二十岁就当上了大队民兵连长，还有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覃家是土改根子，出身可谓根正苗红，母亲又是大队**，日子过得是行云流水，春风得意。这在当时的农村，比现在的千万富翁更有吸引力和说服力。

吴美秋嫁到覃家时，还是计划经济时代，虽然家庭条件跟当时中国的整体形势一样，说不上物质富足，经济宽余，但也精神充实，有滋有味。不久，农村开始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思想没能及时转过弯来，加上丈夫不幸离世，家庭一时陷入窘境，吃饭虽然不成问题，但缺乏经济来源，她跟婆婆带着两个细娃儿艰难度日。娃儿大了，渐渐轻松下来，地里生产由婆婆主持打理，她便从承包地里解脱出来，开始考虑干点儿别的活路，增加经济收入，好供娃儿上学。

婆婆向迎春是大队书记，又曾是全国劳动模范，还作为全国妇女代表，到北京**大会堂参加过周恩来总理主持的全国妇女代表大会，而且受到过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光荣的历史使她在村里的影响长盛不衰。上面来了领导，总要来看看她。家里来了客人，不留下来吃饭，不好——基本的待人礼仪嘛，不能不讲；留下来吃饭，也不好——没什么好吃的，为难啊！有一次，一个公社干部下来检查指导工作，到吴美秋家里吃饭，吴美秋翻箱倒柜只找出一把面条，勉强煮得一碗，端给那位干部吃。儿子覃长善在旁边看着，说，妈，我也要吃。吴美秋赶忙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面条不好吃，我们不吃，我们吃苕，苕甜。长善不依，说，苕不好吃，我想吃面。吴美秋说，长善不饿，客人饿哒，就一碗，先让客人吃。长善说，妈，我饿啊。吴美秋没办法，说，儿子乖，等会儿客人要是吃不完，就归你吃。长善就远远地看着客人吃，那个干部舍不得浪费，呼呼啦啦，一口气就吃完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长善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妈，他没给我留，他吃完哒。弄得大家好不尴尬！

有了那回经历，吴美秋就想，要是有个餐馆就好了。能不能在这个小集镇上，也像城里食品公司那样开个餐馆呢？哪怕规模不大，哪怕不是天天有人来吃，起码有人来的时候，能够解决吃饭问题，也比现在这个样子强多了。那时候，背点儿土特产品上街去卖都会脸红的时代已经过去，人们开始在走向市场，已接受了商品经济，加上吴美秋本人又做得一手地道的农家菜，什么山药炖土鸡呀，瓦罐煨腊肉啊，莼菜老鸭汤啦，干烧魔芋鸭啦，酸酢肉啦，好吃得不得了。她打的油茶汤，又香又脆，回味无穷。她制作的霉豆腐、梅干腌菜、坛泡酸菜、水豆豉、渣豆酱，是很好的下饭菜。她蒸的金包银蓑衣饭、闷的洋芋饭，让人吃了还想吃。一家人坐到一起，一合计，就把开餐馆的事给定下来了。

起初，婆婆向迎春是不支持的。讨论的时候，她说，又不比在城里，成天人来人往，你不来吃他来吃，总会有些生意，在我们这个山旮旯里，一天看不到几个外人，光村里人哪个会花钱到馆子里吃饭呢？不怕挨骂么？开个馆子，没人来吃，钱赚不到，还让人看笑话。她嘴上是这么说，其实心里想的是，私人开餐馆赚钱，那不是自私自利么？那不是搞资本主义么？说不定搞着搞着，哪天一阵风来，又当作资本主义尾巴，一刀割了，一风吹了，不弄得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

您儿说的也是个实情。吴美秋说，不过呢，想当年，武松打虎的时候，也是喝了酒才上景阳冈去的，酒是在一家酒肆里喝的，那酒肆应该就离景阳冈不远，那样偏僻的地方都能开店，我们这里再怎么偏远，总比景阳冈那一带还是要热闹些吧？好歹还有几十户人家聚到一起，还经常有外人去去来来的，又在两个省的边界上。

听说吴美秋想开个餐馆，邻居田才成很是赞成。听到覃家人讨论这个事，他也凑过来，给向迎春提建议，劝她支持儿媳妇把这个事做起来。田家跟覃家只隔着一道沟，两家人说话不消扯得嗓子。土改的时候划成份，田家被定成了地主，田才成成了地主子女，虽然定性为“可以教育好的”，但毕竟是背着一副沉重的精神枷锁，一家人处事谨慎，为人低调，人们其实并不讨厌他们。田才成是读过书的，识字，当着队里的会计。三年困难时期，队里的人连粥都喝不饱，衣服也是补丁连补丁，但他们家凭着外头亲戚的帮衬，表面上日子过得跟大家一样艰难，但实际上还是多了许多滋润。覃家缺粮断炊的时候，田家暗地里给过不少周济。田家的人都有经济头脑，田才成的脑子里尽是赚钱的点子，两家的关系，明里不说，暗地里却处得很好。田才成的话，在向迎春听来，是很有分量的，加上想到一家人要吃要穿、要供两个娃儿读书的现实困难，向迎春的思想发生了动摇，思来想去，最后拿出的态度是，既不反对，也不支持，由着吴美秋去摆弄。

直到最后定下来了，向迎春才提议，给馆子取个名字吧。

吴美秋说，还不晓得有没有人来吃呢，要是没人来吃，把个馆子开起，还挂个牌子在那里，丢人现眼，丑死个人的。还有啊，要是这边近块垴的人来吃，平时都是鼻子杵眼睛的，哪门好意思收人家的钱啰！我看先还是不**子吧，先把门开起，锅儿架起，饭菜备起，有人来就弄给客人吃，没人来我们就各人吃，别人也不晓得，免得让人看笑话。

覃长善说，那不行，要搞就正儿八经地搞，只要买卖公平，哪个的钱都可以收。你看，我们到供销社去买东西，再熟的人也要给钱嘛。

吴美秋说，那是一回事？供销社是公家，买公家的东西，不给钱哪行？那不是化公为私吗？那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脚吗？在私人的馆子里，收不收钱，是各人说哒可以算数的，面情上还真有点儿抹不开呢。

覃怡芳说，不收钱那不是越开越穷吗？该收的钱就要收，又不是做慈善。

也是噢。吴美秋思考着说，那取个什么名字好呢？你们都给我想想看。

大家都认真地想，却因为见识不多，孤陋寡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还是吴美秋说，既然开起来哒，就巴不得有人来吃，是不是就叫个“来吃餐馆”？几个人一听，觉得有点儿好笑。覃长善说，是来吃饭，不是来吃餐馆。吴美秋轻轻打了覃长善一巴掌，说，你这个娃儿！打得覃长善嘿嘿笑了起来。大家又想了一会，还是没想出个更好的，觉得这个名字也很实在，像他们的为人，就基本认同了。覃长善说，要得，我同意，不过呢，既然是希望来吃的人越多越好，那就还加一个字嘛，叫“都来吃餐馆”，要不要得？几个人又笑了一阵，最后，吴美秋学着队里开会时领导讲话的口气说，好，长善这个建议提得好，如果大家没有新的意见，我看就这么定哒。

于是，掌心坝的街上，就有了头一家对外营业的餐馆，也有了头一家砖混结构的楼房。平时，外头来收山货的，远处来赶场的，饿了就来馆子里找饭吃，一个小菜一碗汤就是一餐，条件好点儿的再加个晕菜。小学的老师、村里的干部时不时地也来。上头有领导下来，村里就请到餐馆里用餐，这比在村干部家里吃，环境要好些，饭菜也丰富些，服务也规范些，村干部的面子上也过得去些。刚开始，村里流动人口不多，生意不景气，吴美秋也不急，没客就下地，有客就下厨，捡一个是一个。馆子时开时关的，也没有工商、**方面的人来收取这费那税，勉勉强强就这么拖下来了。后来，探险考察的，观光旅游的，休闲避暑的，检查指导的，调研采风的，购物卖货的，来村里的人越来越多，舍得花钱吃饭的人也多起来，生意慢慢就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