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照在泥皮破落的墙上,寒风从窗户里波浪似的涌进来,大家的影子也随着波动摇曳,给人几分虚幻的感觉,似乎正如前面的道路一样不可捉摸。刘秀尽量振作精神,举起酒樽高声说:“来,诸位跟随我来到河北,今天走到广武地界,一路上大家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这樽酒我敬诸位。”
冯异率先起身双手抱拳说:“刘将军说这话就见外了,您不止一次地说过,大家名为部属,实则为兄弟,我等虽然不敢和刘将军攀兄道弟,但大家追随刘将军可都是心甘情愿的,这点自不必多说。还有------”
马成也连忙附和着站起来接着冯异的话茬说:“是啊!俺们得遇明公,实在是三生有幸。俗话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即便死了俺们也无半句怨言,明公就不必客气了,尽管驱使就是。”
“咦?明公,好,好。这个叫法好!明者,明辨是非,明亲情忠孝道义,天下之兴衰大理,唯有先明,才能后做,不错,很有道理。好!以后咱们就称刘将军为明公,省得一口一个将军,一口一个侯爷的,太俗气!”几个人听着马成的话讲得很有道理,让人听后有一息新鲜的味道,异口同声地赞同称刘秀为“明公”。
朱祐却不耐烦了,执酒樽翘胡须大嚷大叫着:“说这些有何用,尽作儿女情态!一片赤心还用说吗?我也不管什么名啊利啊的,能跟着刘将军------不对,是明公,明公!能跟着咱明公干事业闯天下,心里痛快!与其享那身后空名,不如眼前这一樽热酒。来,多日没喝酒了,明公好不容易弄了这桌酒菜,咱们先饮他一樽再说!”
朱祐那翘胡子瞪眼的咋咋呼呼样子,逗得大伙哈哈大笑,一边仰脖子饮下这樽患难于共的真情,一边戏说朱祐粗鲁得着实可爱。
马成放下酒樽哈了一口寒气,很认真地说:“明公,我从郏县一路追赶明公,所经过的地方见闻颇多,满目都是百姓饱受战乱之苦的破损景象。房舍倒塌,农田荒芜,衣不遮体,路边挺死尸,遍地浮白骨。虽说改朝换代了,但百姓们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下去,一个朝代怎能支撑长久?明公如今独立行事,我觉得打胜仗还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应当广施恩惠,多布甘霖,尽快在河北树立自己的威信,得到老百姓的拥护。只要老百姓拥护了,地方豪强就不能不买账,地方豪强归附了,才有兵力和财力对付那些铜马军等流寇。”
昏黄的灯光虽然微弱,但它反射在刘秀那明亮的双眸中,如同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灼烤着他的心,片刻的沉默后,刘秀深有感触地说:
“君迁所言极是,我一路行来,也看到民间哀鸿遍野,十室九空,男子都到外边征战,或者被地方豪强拉去充了壮丁,家中只剩下妇女老人,他们拖儿带女,衣食无着,田地基本荒芜,长此下去非得再度大乱不可。我以前在太学府读书时,见书上有这么一段话,印象很深刻。‘治道之要,在知人。君德之要,在体仁。御臣之要,在推成。用人之要,在择言。理财之要,在经制。足用之要,在薄敛。除寇之要,在安民。’现在无论是哪一条,朝廷都没有做好啊!”
刘秀的满脸阴沉,让在座的人贪不起杯来,特别是见酒必醉的祭遵,此刻也没有一点酒兴,装模作样的只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杯子。他对刘秀的良苦用心深有感触,知道刘秀这是在不露声色地评判更始帝的失政,没有及时抓住好机会让天下百姓感觉到大汉皇室的威德,不但复兴汉室成了一句空话,而且让思汉的百姓们寒了心,给以后的发展造成很大的障碍。
大家说到天下形势和更始朝政,众人无不露出忧愤不平的神色。王霸气呼呼地说:“王莽都死去几个月了,可是,地方上豪族大姓照样欺压百姓,新朝的酷政依然施用,老百姓简直没有活路了。”
“是啊,”做过地方官的马成深有感触地说道,“更始帝称尊半年多来,政事不顾,只知道迁都,迁都,听说还要再迁都。为什么不颁发诏令,哪怕是一纸诏令也好?废除王莽苛政,安适民心,树立汉皇的威德。”
杜茂看着手中的酒樽说:“更始帝失政,太让人失望。所以,我宁愿抛弃安逸的生活,跟随明公驰骋疆场,轰轰烈烈地战死,也不愿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
朱祐拿起酒勺分别给大家斟酒,当他发现刘秀和祭遵的酒樽里都没喝干时,望了一眼他们那阴沉而无情的脸,侠义情感油然而生。他虽然对刘秀和祭遵心里想的什么不太清楚,但听了几个人的话,就有点忍不住地替刘秀鸣不平。朱祐借着酒劲,嘴里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大声说道:“依我看那,这汉家的朝廷刘玄坐得,将军,不,明公为何就坐不得?明公虽然生就日角之相,此乃天命,以明公的治国之才,这个位置迟早是明公的,只不过让他刘玄先暖几天椅子。刘玄的皇位是兔子的尾巴,绝对长不了,最后非要明公来取而代之------”
“大胆竖子,给我绑了!”
刘秀本就阴沉欲滴的脸上,忽然勃然大怒,砰地猛拍一下几案,震得几个酒樽弹腾两下后歪倒在案几上,酒顺着案几面流淌到地上。大家都被这突然的一惊,吓了一乍,望着暴怒的刘秀,疑惑不解。还是臧宫反应快些,忙拽着朱祐的衣袖一起跪下帮他求请:“将军息怒,将军息怒。朱祐兄弟酒后失言,但对将军忠心不二,请将军见谅。”
朱祐这才意识到说走了嘴,慌忙跪地谢罪:“大司马息怒,你还不了解我这个炮筒子嘴巴,酒后失言,罪该万死------”
王霸、马成、杜茂等人也一齐跪地求情。
刘秀看着大家,目光沉定,半天后才起身将臧宫、朱祐、王霸、马成、杜茂一一扶起。然后,刘秀缓和了一下语气,腔低情深地拉着臧宫、朱祐的手幽幽地说:“你们追随我,目的就是要建功立业,复兴汉皇,利国利家。高情厚意,容我后报。此次出巡河北,我也是为建功立业,振兴汉室,决无取代更始帝之意,孟子云,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条也没有。现在,我们已经踏上了河北的土地。河北有铜马等近百万部众,也有与他们为敌观望自守的豪族大姓,还有拥有实力,无所归依的王莽地方残余势力,要收服这些人为我所用,不是件容易的事。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话不能随便乱说,以免授人以柄,陷自己于不利。要多想想怎样安抚河北,让我们这百余人站稳脚跟。蒙各位弃家舍小的追随我刘秀,以后咱们就要生死相随了,所以有些事请就不能不提醒诸位。如今我们虽然出巡河北,但说到底执的仍是更始陛下的汉节,一日为臣,就要尊君一日。还有,虽然我们身临河北,万不可忘了,我们仍为更始朝官。朱祐你如此出言不逊,在这里倒无妨,但养成了习惯,难免会招致杀身大祸!所谓小心不亏人,大意必遭殃。一定要谨慎,时刻谨慎!”
刘秀那推心置腹的话,让朱祐感激涕零十分羞愧,不住地点头直赔不是:“将军,明公,朱书占一时兴起,口无遮拦,不但该骂,简直是该打。请将军放心,这种话,决不会再从我嘴里说出来了。今天,咱同着各位兄弟的面我发------”
“好了,好了,你懂得我的苦心就好!来,请诸位别为几句话扫了兴,‘难得千里缘,举杯情宜深!’来他个开怀大醉!”刘秀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带头举樽,众人赶忙响应,宴席间又恢复了热热闹闹的畅快气氛,大家都是豪爽惯了的,举樽投盏忙得不亦乐乎。
大家的心都被刘秀那精辟的分析震动了,无不钦佩他的深解,主簿冯异开口说道:“明公远见卓识,非常人可及,既到河北就要首先考虑怎样才能收服河北。元伯、君迁诸公之言不无道理。天下百姓思念汉室很久了,更始政乱,诸将骄横,令天下人失望。如今明公专命一方,应该广施恩惠,多布甘霖,安抚人心。古时有桀纣之乱,方显现汤武的功德。人长期处在饥渴之中,遇上饮食,最容易满足食欲。劫后余生的人们,最容易被恩泽感动。明公应尽快分派属官,徇行郡县,审结冤狱,广布惠泽,赢得民心,为在河北立足打下基础。”
刘秀微微颌首,赞叹道:“公孙之言甚善,我一定采纳,各位还有什么高见,请明白告诉我。”
众人闻言,个个眼睛闪烁着兴奋的神采,议论纷纷,各抒己见,热烈的气氛充满整个驿馆。刘秀专注倾听,牢牢记住大家的金石之言,直到亥时尽了才各己散开休息。
尽管大家睡得很晚,但第二天都起得很早。刘秀依冯异所议,分遣主簿冯异、掾吏铫期、功曹令史王霸、门下史祭遵等人,各自乘驿车,分道巡抚河北属县。
临出发之际,刘秀把他们叫到一起,耐心地告诫冯异、铫期、王霸、祭遵等人说:“你们每到一地,一定要胆大心细地办事,注意仔细登记户籍,考察当地百姓服役、纳税等情况,借这个机会摸清河北每一处的底细。凡亡命在外又回来自首的人,辛勤耕作却因缴不起赋税被逮入狱的人,都要免去罪责。不仅如此,还要想办法妥善安置孤老寡幼,施行宽政厚民政策,分给他们土地。对于庄园主和地方豪强,尽量拉拢,但也不可过于谦卑,实在不行,软硬两手都可以用。此后,我们相聚邯郸。”
“谨遵明公教诲!”冯异四人齐声应道。然后,分头而去。
刘秀吩咐完毕,目送他们相继离去后,他才率朱祐等人自为一路,沿泳郡、巨鹿、幽州一线,奔往邯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