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富美滋滋地接过孩子托在手上端详着。“你看这小子还真是我们北河照村的福星呢,多福相呀,小骨头硬邦邦的,还是个大嗓门儿……”杨富顾不上听孙婆的唠叨,仔细打量着:小家伙眉宇间有些发黑,没有“七颗星”他有些失望。“喂,说话啊,刚才那兴奋劲儿被大雨吓跑了?”孙婆推了一把看着孩子愣神儿的杨富。“哎哟,这孩子生下来就睁眼,前囟门也硬邦邦的,别的孩子十天半月才睁眼,前囟门软软地忽闪一两年呢,真是‘怪胎’呀!”陈可走了过来,围着孩子指指点点,撇着嘴继续拉着孙婆指着孩子继续唠叨说,“呀,您再仔细瞧瞧,这只眼睛怎么是双瞳仁呀,难怪差点要了**命,就是个要命的小怪物。我看呀,他不是什么雨神福星,是灾星还差不多。”陈可刚说完,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霹雳巨响,她吓得哆嗦了一下,赶紧搂紧了自己的儿子。孙婆说:“说话还是留点儿口德吧!”说着转向杨富嘱咐道:“月子病月子养,把媳妇伺候好,别受风受寒,让她静心休养,更不能生气,好好活着享儿子的福吧!”
曹丽很虚弱,头上裹着一块方巾,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孩子,流露出幸福的笑容。杨富虽没有了先前的亢奋,却依然喜悦中年得子,他走到妻身边安慰道:“你又给杨家立大功了,光宗耀祖就指望这孩子了,就叫继盛吧,昌盛杨家。”曹丽满意地点点头,闭眼睡去。站在门口的陈可听到这番话,愤愤地嘟囔道:“哼,她俩儿子又昌又盛的,我这儿子就不是你儿子了?哼!”陈可阴着脸,抱着儿子扭头走出了房门。
这场大雨下了七天七夜,杨家的小继盛天生异象、“呼风唤雨”的传说不胫而走。
转眼就是一年。
这一年风调雨顺,丰收的喜悦挂在人们脸上。小继盛一岁了。
阳光和煦宜人,骄而不灼,门口的大槐树肆意地绽放着诱人的芳香,杨家小院增添了几分喜庆。今天是小继盛周岁,杨家族人和街坊邻居都应邀来到杨富家喝喜酒。在表弟辛体元的撺掇下,杨富为小继盛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期扬礼”。这在北河照村还是首开先河,人们满怀新奇地期待着这个在江南一带和北方富贵人家才有的礼仪。曹丽亦感受到丈夫对小继盛的疼爱和重视,油然而生一种母以子贵的欣慰。
杨富的表弟辛体元是定兴的一位老秀才,号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或许是命运的捉弄,他总是科考不第,后来他干脆释怀,云游四海,落得自在惬意,他最开心的就是跟乡邻亲友滔滔不绝地讲述名山大川和能人义士。最近辛体元炫耀最多的是听过一次大师讲学,这位大师就是既能领兵打仗又精通儒释道的王阳明先生。每当讲到这段见闻,他都把王阳明讲得出神入化,直到嘴角讲出了白沫儿,听的人听得耳朵生茧。此番云游归来,辛体元得知保定府解除旱情,传说是北河照村降生了一个呼风唤雨的“福星贵子”。这触动了这个走南闯北的老秀才的敏感神经,不想却是表兄杨富中年得此贵子,于是他决定给这孩子筹办一次别开生面的“期扬礼”作为贺礼。
杨富把小继盛抱到了北屋正房,大炕上早就按照辛体元的安排摆满了笔墨纸砚、书画字帖、算盘钱币、刀棍农具、绶带官帽……小继盛身穿娘巧手绣制的“五毒俱全”红肚兜——民间说法是,这种红肚兜可保佑孩子百毒不侵,长命百岁。
辛体元接过杨富手中的小继盛仔细端详,惊奇地说:“啧,这孩子,奇了,真是奇了!元朝王绎在《写像秘诀》中说到的三庭五眼的贵气之相莫过于此相呀!这孩子有一种非凡之气,必将腾达贵气。”众人回忆起去年这个时候七天七夜的解旱及时雨,都不住地点头附和。小继盛倒像是听懂了大人们的夸赞,“咿咿呀呀”地在表叔的怀里扭来转去。
“要我说呀,这孩子还真是不一般,大伙儿看看,这孩子的左眼,怪不怪?”辛体元定睛一看,哇,还真是。陈可继续酸溜溜地说:“这孩子生下来就能睁眼,眼珠滴溜乱转,看他壮实硬棒的,从他呱呱坠地,他娘就一直病恹恹的,这孩子不是脑袋硬是命硬……”辛体元看了一眼满腹嫉妒的陈可,打趣地说:“表嫂说对了,这孩子长大后就是一条硬汉子。至于左眼双瞳,你这妇人就更不懂了。传说舜帝出生时,双眼都是双瞳,说不定这孩子还是半个舜帝下凡呢。”众人又是一阵唏嘘,陈可撇了一下嘴,脸色更加难看。
这时,曹丽把孩子抱过来,放在炕上,众亲友好奇地围拢过来。只见小继盛冲着红色的绶带爬去玩儿了会儿,众人轻轻称赞。不一会儿,小继盛把绶带夹在**,手里拿着一支毛笔,又用另一只小手去翻书,小屁股一扭坐在这本书旁边。“哇,当官、做学问……”众亲友为“贪心”的小继盛喝彩,突然,炕塌了!小继盛“哇”的一声掉了下去。
杨富急忙蹿过去,这个位置是他存放钱财的炕洞,有一块活坯,昨天他让继昌拿碎银买酒了,难道没盖好?竹炕席破了一个洞,刮伤了小继盛稚嫩的皮肤,几个血印子渗出了血,绶带搭在脖子上,哇哇大哭。众人掀开炕席,杨富拽出了卡在炕洞里的小继盛。曹丽脸色苍白,一把抢过孩子,拿去绶带,心疼地察看孩子的伤口。小继盛却“咯咯”地破涕为笑,小手还紧紧地抓着笔。曹丽松了口气,却闻到了一股臭味,再一看,炕洞里的钱袋上沾满了小继盛的屎尿。
有人小声说:“这孩子命运不济呀,唉……”“哈哈,有惊无险,好兆头啊好兆头。”辛体元故作欢颜地说,“头顶绶带,手拿毛笔,再大的困难也没有扔掉,必为博学忠谏的文官;视金钱如粪土,定是清正廉洁的好官呀!”众亲友听辛体元这般解释,倒也啧啧称赞,陆续去院里喝喜酒了。
只是很少有人注意到,抱着孩子躲在角落里的陈可脸色由最初的神色慌张转为无奈的失落。女人的第六感是最敏感的,细心而善良的曹丽一直为丈夫宠爱这个小儿子而忐忑不安。她一直谨言慎行,低调隐忍,她预感到这个较为隆重的“期扬礼”将给自己和孩子带来“灾难”,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紧紧地抱着孩子不敢撒手,偶尔瞟一眼陈可,她心如明镜。曹丽拿起一团棉花心疼地给小继盛擦拭伤口,小继盛若无其事地拿着一支笔“咿咿呀呀”地画来画去。
杨富杵在旁边,看着那个黑黢黢的炕洞发呆,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忘了盖上呢?”辛体元走过来低声说:“表兄不必自责,让孩子从小遭受磨难不是坏事。你宠爱这孩子,众人又诸多夸赞,招致嫉妒也在所难免嘛。走,喝酒去!”杨富似是恍然大悟,环视了一下屋里屋外,好像在找什么人。“唉,她……”杨富欲言又止,把话锋一转,故作欣喜地说,“表弟看这孩子,真是一把硬骨头,长大后一定是个铮铮铁骨的男人。”
十四年前,曹丽生大儿子继昌难产,命悬一线,三个医生摇头而去,绝望之际,婆婆决定用“冲喜”的法子赌一把,托人给杨富买了个妾,八于村十五岁的女孩陈可就这样进了杨家的门。陈可家境贫寒,父母早亡,跟着哥嫂生活。她长得漂亮却泼辣刁蛮,跟本村游手好闲的男子常海交往甚密,哥嫂许是怕她做出伤风败俗之事,硬是将她卖与杨家做妾。陈可过门后,曹丽母子果真平安无事了。杨富看着如花似玉的陈可,纳了新欢忘了旧情。一年后,婆婆故去,难产体弱的曹丽失去了婆婆的庇护,被丈夫冷落。陈可自恃劳苦功高,还帮忙照看继昌,又有杨富的宠溺,越来越肆无忌惮,渐渐地就不把曹丽这个正室放在眼里了。曹丽谦逊温和,对陈可照看继昌心存感激,以大姐的柔顺包容刁钻泼辣的小妹,处处忍让不究。就连陈可怂恿着丈夫让她从北屋搬到南屋这颠倒伦理纲常的事情曹丽都忍了下来,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她的隐忍能够换来丈夫的尊严和这个家庭的安宁与和睦,足矣。
然而,两年前,陈可有了自己的儿子继美,更是被杨富宠上了天。不幸的是继美生有癫疾,四处求医无果。曹丽肚子争气,中年怀子生了个“小福星”,丈夫的心逐渐向妻子曹丽靠拢,陈可的心理逐渐失衡,脾气越来越暴躁。曹丽的包容换来的却是随时可能爆发的家庭战争。月子里陈可趁丈夫不在家,故意在她窗下捣衣,杵声如雷,让她落下了“心悸”的毛病,日子过得更加胆战心惊。
“咿咿呀呀”的喊声打断了曹丽的思绪,小继盛咧着小嘴儿幸福地朝娘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