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天气有些闷热,知了的叫声也显得懒洋洋的,比往常少了几分清脆和锐气。
杨家胡同是村里最深最长的一条胡同,小继盛家就在胡同的最里面。每到夏季,这里最热闹、人气最旺。女人们拿着针线活儿聚在浓密的树荫下,有的干脆把纺车搬了出来,有的把浆洗好的被褥片和衣服、鞋子拿到青石板上捶打,女人们叽叽喳喳,家长里短地一边唠嗑,一边忙着各自手里的活计。有女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孩子们的笑声,有钻在娘怀里吃奶的婴孩,也有满地跑的孩童,他们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藏猫猫,玩儿泥巴,嬉戏打闹,从来不知疲倦;老人们手摇蒲扇安详地享受着这份天伦之乐。在胡同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有一口井,清凉甘洌的水滋养着胡同里的几代人,井口上盖着一大块厚重的石板,以防止孩子跌落和异物落入,人们总是在打水时自觉地挪开一个水桶大小的缝隙,然后再盖上。那个古老笨拙的辘轳和粗大发黄的井绳诉说着这口井的历史。女人们总是在这样闷热的天气打上一桶水,孩子们常常是一窝蜂地“咕咚咕咚”排队海饮,这成了夏日胡同里最美的一道景色……
已经四岁的小继盛还不会开口说话,少了孩子说话的稚趣和快乐,曹丽也少了和邻里女人们凑在一起的时光。小继盛偶尔蹦出的一声“娘”,让曹丽心里很踏实,起码可以印证小继盛不是哑巴。由于语言障碍,小继盛很少出去玩儿,不愿听到别人叫他“小哑巴”,偶尔扒着门缝看着人们喋喋不休的嘴巴,更多的时候便是跟在**身边,忽闪着大眼睛,笑嘻嘻地听娘讲故事。然而,小继盛的心灵手巧和超强领悟力却不是一般孩子所能及的,他比同龄孩子多了一份思考和沉默。
这天,杨家小院又成了小继盛和**独享空间,两扇木门关不住女人的嬉笑怒骂和孩子的欢笑,在墙里听着墙外的喧闹,小继盛不时地“咯咯”笑着。娘俩坐在老槐树下,听着知了懒洋洋的叫声,小继盛给娘摇着蒲扇,娘正在做针线活儿。这种**的画面偶尔也会被好事的女人扒墙窥见,然后是一阵笑声,不知是嘲笑小继盛的不语,还是艳羡小继盛的乖巧懂事。这种时候,曹丽的心里总会掠过一丝不安。
“盛儿,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你会叫娘就不是哑巴,贵人语迟嘛,娘相信你长大后一定是贵人,有大出息。表叔说,有个会打仗,还会做学问的王阳明五岁才会说话,再说我的盛儿还是半个舜帝转世呢。”娘一边纳鞋底,一边开导儿子。小继盛点点头,噘起小嘴儿照着**脸“啪”亲了一口,然后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微笑地看着娘。“娘懂了,你想听舜帝的故事,是吗?”小继盛咧开小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使劲儿点点头,跑到娘身后摇蒲扇。
“舜帝从小没了娘,家里很穷,后娘和弟弟总是陷害和虐待他。他学会了开荒种地,渔猎为生,读书识字,还帮助了很多人。他没有记恨爹和狠毒的后娘,依然恭敬孝顺。他的孝道、善良和学问赢得了民心,成了部落的最高首领,这就是舜帝。盛儿,孝顺是做人的根本,对爹娘、对亲人都不好的人,不值得交往和信任。”说到这儿,娘不由自主地拍了一下腰,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让机灵的小继盛赶紧放下蒲扇,攥起小拳头给娘捶背。娘继续说:“舜帝是咱们的老祖宗,孔子、孟子把舜帝的孝道和仁爱发展成了先儒学说。娘小时候最爱听姥爷讲故事,就像你缠着娘讲故事一样,娘没读过书,识的字都是姥爷教的,什么舜帝文化、先儒学说,娘就不懂了。姥爷读书多,做过小官,后来就回乡当私塾先生,很受人尊敬。盛儿啊,娘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多读书,成为一个大学问家,考个一官半职的,光耀我们杨家,做一个好人,当一个好官。”
小继盛高兴地点头答应着“嗯,嗯”,不一会儿又拿来毛巾,帮娘擦去额头的汗珠。娘抬头看了看日头,该是做午饭的时候了。小继盛领会**意思,跑去柴房抱柴烧火帮娘做饭。乖巧伶俐的小继盛是**心头肉、开心果,但一想到四岁还不会说话,**心里总不是滋味。
老槐树下的石板桌既是小继盛陪娘做针线活儿的台桌,也是室外的饭桌。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是农村普通家庭其乐融融的餐桌文化,偶尔一阵微风吹来,几片槐花飘落在桌上,点缀一下饭菜。一家之主杨富总是笑称谁的碗里飘进槐花定有好运,不能丢掉,一定要吃进肚里。于是,孩子们就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盼望着槐花掉进自己碗里,希望自己就是那个有福气的幸运儿。贤惠的曹丽有时让继昌爬到树上撸新鲜的刚开的槐花,给全家做一顿香喷喷的槐花饼,好运全家一起分享。
自从有了这个“呼风唤雨”的儿子,杨富心情舒畅多了,出去喝闷酒的次数也少了,干活儿更加卖力,庄稼地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吃饭时常常把小继盛搂在怀里。每到此时,看到陈可犀利嫉妒的眼神,曹丽总是善意而巧妙地化解这种女人之间的嫉妒和醋意。家和万事兴,曹丽无争无欲无求,以最大的宽厚之心**这个家的和睦安宁。
“盛儿,爹累了,到娘这边来。”曹丽端来一盆汤,知趣地从丈夫怀里把小继盛招呼到自己身边。乖巧的小继盛拉着娘坐下,拿起碗给大家盛汤,先给爹,再给娘,再给姨娘……这是娘教的规矩。“盛儿,先给姨娘吧。”曹丽见陈可耷拉着脸没好气,就想表示一份“歉意”,小继盛领悟**意思,双手端着一碗汤朝姨娘走过去,坐在旁边的继美突然从娘身边跳起来去接继盛手中的碗,一不小心碰翻了汤碗。继美大叫一声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哀号,胸前烫起了水泡,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曹丽惊慌地走过来,陈可一把推开曹丽,随即给了小继盛一记耳光,恶狠狠地骂道:“就知道你们娘俩不安好心,想烫死我儿子呀?哑巴不说话心里有数,你就是个灾星!”小继盛的脸顿时红肿起来,嘴角流血,捂着脸一声不吭,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怒目圆睁气呼呼地瞪着姨娘。曹丽赶紧过来拉小继盛,他倔强地一甩膀子继续和姨娘怒目相视,小胸脯一起一伏。“怎么着,不服,是吧?等着,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她又指着曹丽说,“还有你,装出一副可怜猫的样儿。”说着,陈可把曹丽推个趔趄,差点撞到树上。小继盛急了,像一头发怒的牛犊子,一头冲过去把陈可撞了个跟头。陈可失声痛骂,抄起棍子朝小继盛抡过来。小继盛双手叉腰,不卑不亢,不逃不跑。杨富一把拽住了陈可说:“别闹了,先管管你儿子吧!”陈可这才扔下棍子去照看躺在地上呻吟发病的儿子继美,杨富已经让继昌去请医生。
村医李先生熟知继美的癫疾,这次也带上了烫伤药。每次他过来总是有条不紊地忙活一阵子,随着继美的好转,杨家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好好的一桌饭菜摆在石桌上,全家人没了胃口,树上的知了叫得有些刺耳,槐花也不见飘落。继昌和妹妹蹲坐在阴凉处玩儿抓石子,杨富蹲坐在大槐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仰头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儿。这个曾经让他兴奋让他引以为豪的小儿子至今还不会说话,是福星,还是灾星?自从有了小继盛,这个家的火药味儿更加浓烈了。陈可的脾气日渐增大,变得更加刻薄和敏感。曹丽是个有家教有度量的女人,把委屈往肚里咽,尽量把小继盛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极少和陈可争吵。他感谢曹丽的忍让和体谅,却无奈陈可的嫉妒和跋扈,有人说让他休掉不懂三纲五常的妾室陈可,杨家自然会安宁,但他不忍也不能,与妻是亲情相守,与妾是迷情不悟吧。
杨富默默地来到南屋,曹丽正用冷水浸过的毛巾敷小继盛肿胀的小脸蛋,他缓缓走过来说:“盛儿,你什么都懂,怎么就不会说话呀?”听到爹的话,小继盛忽闪着大眼睛,咧开小嘴笑了。“娘……”他伸出小手给娘擦了擦眼泪。“会叫娘就不是哑巴,我们的盛儿是个乖巧的孩子,贵人语迟,长大后肯定有出息!”曹丽像是安慰着儿子,又像是说给丈夫听。杨富说:“这顿饭,本想商议下继昌的婚事,唉……”“昌儿没有读过书,跟谁随谁,他身上有坏毛病,这是我当**亏欠他的,只要给他找个老实厚道、持家过日子的媳妇就好。盛儿聪明机灵,等他会说话了就送他去读书,日子再难,哪怕是去讨饭也要让他读书。”想想那个怪梦里英俊潇洒的大官,跟小继盛确实有几分相似,杨富没有拒绝。
秋风凄凉萧瑟,落叶随风飘舞,在风中寻觅着归处。
小继盛和娘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祈求老天保佑继美快点儿好起来,盼着陈可心情好了,家里的气氛能和谐融洽。天气越来越凉,曹丽的咳喘病又犯了。秋冬季节是她最难熬的日子,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格外早,小继盛不离**左右,端水送药,细心呵护,但咳嗽声仍常常打破秋夜的静谧,略带几分凄凉。
杨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从温柔乡里悄悄起身,像做贼一样往炕下出溜了半截儿,陈可一把从后面拽住了他。“干吗去?又听见那个病秧子勾魂儿的咳嗽声了?”杨富尴尬地说:“撒泡尿去!”然后煞有介事地去堂屋的尿盆挤出一阵“哗哗”声响,伸长脖子无奈地看着对面的南屋,轻叹一声,内疚地又回到陈可的温柔乡里躺下,索性堵上耳朵,耳不听心不烦。“盛儿盛儿,昌盛杨家,我看这孩子就是个灾星,迟早妨死他娘!”一想到对面的娘俩,陈可就失去了睡意,在丈夫耳边嘟囔着。“你嘴上积点德吧,你一个妾氏在家指手画脚、横行霸道,她从不和你计较,够大度了,对一个小孩子你还记恨!”一日夫妻百日恩,妻子的声声咳嗽搅扰得杨富心神不宁,妾的恶语相向让他更加心烦意乱。陈可自知理亏,一个翻身,愤然背对着杨富睡去。
天刚蒙蒙亮,杨富起身来到南屋。“**病了,没事,别让她不高兴,快过去吧!”曹丽看到丈夫过来问候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想节外生枝。“唉,前些年你生昌儿难产,生死难料之际,老人做主买了她冲喜,你们果真没事,就算是她的到来保住了你们娘俩的命,还帮咱们把昌儿抱大,她也不容易,只是委屈了你。昨晚听你咳了一宿,我也想了一夜,把昌儿的婚事尽早办了吧,就当给你冲冲喜。”曹丽点头应允。
一番的忙碌和准备,曹丽的精气神好多了。所谓冲喜,无非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于病人就是一种精神慰藉疗法。村里办喜事很热闹,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齐聚一堂都来祝贺,沸腾了整个杨家小院。傍晚,迎来送往忙活一天的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家里也逐渐恢复了平静,满地的红炮皮在秋风中舞动,大红喜字偶尔发出轻微的乐曲。
当了婆婆的曹丽心里美滋滋的,咳嗽也减轻了。夜幕降临,小院恢复了平静,她脱去大红色的衣裙坐在炕上回味着白天的喜悦,突然感觉空落落的。“盛儿呢?盛儿怎么不见了?”她赶紧跑出去满院子喊:“盛儿,盛儿!”院子里静悄悄的,新郎新**屋里已经熄了灯,曹丽又跑去门口喊,还是不见小继盛的身影。一阵秋风吹来,咳嗽声代替了呐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