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乡村的悲怆史诗
——读杨献平散文集《生死故乡》
杨献平不仅是散文家,而且是精英诗人,还是知名文学期刊编辑,在文学批评领域也颇有造诣,多重身份和发散式写作,是他保持旺盛创作力的不二法门。杨献平散文集《生死故乡》(中国**大学出版社)入选《明德书系·文化慢光丛书》,该套丛书编得很不错,其中聂耳的《路上的春天》我以前读过,并为《路上的春天》写过书评《沉郁内敛的诗意表达》。《生死故乡》读来养眼养心的,既有较强的可读性,又有深刻的思想性,充分表达了杨献平作为一个优秀散文家的悲悯情结。在互文写作、担当情怀和集约式展示乡村生存图景等方面,杨献平的《生死故乡》和韩少功散文集《山南水北——八溪峒笔记》是一脉相承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我看来,《生死故乡》笔调新颖独到,结构宏阔壮观,行文大气磅礴,真实再现了南太行乡村波澜壮阔的生存图景,当之无愧称得上是“一部南太行乡村的悲怆史诗。”我认为, 该书主要有以下七个审美特征。
首先是引人入胜的可读性,或曰扣人心弦的故事性。例如《张刘家往事》写的是张家和刘家的恩怨,主人公刘建国喜欢女秘书(县委书记的千金),但刘建国的父亲刘二奇信守当初和张老汉定下了娃娃亲的承诺,天不亮就去乡政府叫刘建国回去,到了刘建国的住处,恰逢女秘书和刘建国行好事。父亲一把揪住刘建国的耳朵,将他押解回去和张老汉的女儿成亲。生米煮成熟饭了,刘建国只好认命。多年后,当上县委**的女秘书还对刘建国念念不忘,亲自到乡里宣读刘建国的乡长任命书。有一次,刘乡长和乡妇女主任一起到外地出差,两人喝醉酒睡到一块,本来是你情我愿、阴差阳错的事情,妇女主任醒来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是刘乡长强**了她,非要刘乡长赔偿几万块精神损失费不可。还有**张和林睡了刘建国大舅子张二蛋的老婆,两人很快和好了, 一起挖了刘建国的祖坟。此事不了了之。结尾也挺有意思,刘建国照旧当他的乡**,他的儿子也当上了副乡长。《后事》中慕月明漂亮的四姨妈莫名其妙地被人用铁丝勒死,赤身倒在自家门前,明知是奇冤,儿子女儿不让人报警,让人生疑,读者最后才知道是四姨妈当初嘱咐在前。文中,慕月明对四姨妈魂牵梦绕的眷恋,读来令人心潮起伏,颇有艺术感染力。
《邻里之间》淋漓尽致描绘了慕林生母亲赵彩妮与慕大贵、付二妮两家牵扯不断的恩怨,鞭挞了乡人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卑劣行径,以及他们“对强势者的天然屈服、对暴力的崇拜。”(见《邻里之间》,《生死故乡》P77 页,后同)故事从赵彩妮说付二妮女儿像莲花谷的放牛佬讲起,慕大贵和付二妮开始对赵彩妮一家进行没完没了的报复,赵彩妮接二连三遭到付二妮的欺凌, 慕林生上学也不断地被付二妮的亲人惊扰,慕大贵的胞弟慕贵新伙同儿子将慕林生的弟弟打成了脑震荡,慕林生的脑袋上至今留着付二妮全家人留下的三块伤疤;即使付二妮搬了家,也摆脱不了被惊扰的厄运。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赵彩妮的公爹公婆对她受欺负不闻不问,连她丈夫慕恩富也一声不吭,慕恩富唯一出嫁的妹妹,竟然跟慕大贵一家保持着过从甚密的关系。这一系列的奇怪现象的确让人费解。据此,作者得出一句哲理:“一个人最难忘的,不是生活中的美好与幸福,却是苦难,而唯有苦难, 才是人生主课。”(见《邻里之间》,P86 页)
《在民间》揭露了基层政府工作人员滥罚款、私入民宅等愚昧、野蛮行径,以及亲人落井下石、利欲熏心的卑鄙行为。主人公的弟弟杨聚平替人开货车拖煤,常常被东家坑害,有一个叫**曦的东家一口咬定杨聚平伙同外甥拿了他放在车座下的几千块钱,借故不给杨聚平发工资,杨聚平要卸胎,**曦拿着钢筋朝杨聚平砸去,杨聚平躲过去,顺手回了一拳,用扳手打了**曦的腰;**曦要报案,杨聚平找熟人与公安沟通,找到姨妹夫, 谁知道竟然被姨妹夫哄骗,又像罚计划生育款一样,稀里糊涂到**交了两千块钱保证金。主人公“我”找到法律依据,**曦由于事先没有交代车上有钱,杨聚平可以对**曦失窃的事情不负任何责任,可是**曦明知理亏,可是仗着同学是镇长,“我”在河北,又不在政府部门,奈何不了他,语言非常轻蔑。“我” 掐断电话,悲哀至极,却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领悟出一个真理: “即使在小民之间,也有着各种各样的算计。”(见《在民间》, P227 页)杨聚平想打官司,“我”劝他不要意气用事,因为如果**曦送礼比杨聚平多,不仅“输了官司,也输掉了在乡里的尊严与口碑。”《生死故乡》大胆借鉴小说的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细节描写和心理刻画来丰富散文的表现手法,写出了莲花谷人的困惑、悲哀与无奈的生存境况。
其次,鲜活质感、别致俏皮的语言格调,平添了散文的可读性。譬如《听说老五妮》,作者写自己和老五妮一起到白塔镇团球场铲铁球,作者这样描写职工宿舍环境:“晚上,低矮潮湿又阴冷的砖头房里,十几个男人的臭味能加工一百斤以上臭豆腐。”(见《听说老五妮》,P262 页)老五妮始终站在**我的立场上,让我心生感动,因此,当老五妮被人围攻,“我”毫不犹豫出手相助,被人打了耳光,“那耳光的响声像是六月夜在房顶上炸响的巨雷, 脸上的疼还没有扩散开来,背上、腿上、屁股上的疼就风一样传遍全身。”(见《听说老五妮》,P264 页)苦撑到月底,作者写自己“兜里暖和,心中不慌”的成就感:“我从团球厂揣着八百块钱,肩上扛着行李,只觉得气足得可以对路边拾荒老头斜眼, 对花枝招展的闺女也能正儿八经看两眼了。”(见《听说老五妮》,P265 页)由此可见,杨献平深谙语言技巧,特别擅于使用名词和动词,其生动传神而颇具质感的语言拓展了形象思维的途径。
再次,通过描绘人物本能原初、近乎“煽情”的情感欲望, 达到动人心扉的艺术功效。例如在《南山记》,作者写慕向中对山中隐居的张爱梅蠢蠢欲动的爱恋之情,慕向中看张爱梅爬树的样子“好像很滑稽,又很蓬勃,那丰腴的身体里似乎充满力量, 还有一些令人一旦陷入就彻底丢掉灵魂的东西。”(见《南山记》, P96 页)和父亲住在老松妮家侧屋,慕向中“想起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本来害怕,但又觉得她那里很好。至于怎么好,慕向中说不清,就觉得好,而且是令人心神美妙的好。”(见《南山记》, P97 页)杨献平散文还通过触景生情、自作多情的手法,展现主人公的栩栩如生的心理活动和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营造了身临其境的“在场”效果。在《南山记》,慕向中喜欢看张爱梅挥动镢头“身体匀称有力、充满弹性和动感”的动作,心想“要是和她在一起住在这山里,一辈子哪儿也不去,再生几个孩子,是不是很幸福呢?”(见《南山记》,P100 页)在《后事》,作者写到慕月明见到亭亭玉立的表妹双莉,霎时被她的美貌惊呆了:呆在原地看了表妹至少十秒钟,直到表妹提醒,才支吾着低头快步走开。自从见到美丽绝伦的表妹,慕月明躺在床上春心萌动:“无耻地想,要是双莉是别人家的女子就好了,等她长大,娶她当媳妇。”(见《后事》,P42 页)表妹一度成了慕月明日思夜想的人, 以后去四姨妈家的次数多起来,专门找机会和双莉一起玩耍,“参加工作第一年冬天回家,再去四姨妈家时,从早上待到日落西山, 也不见到表妹双莉出现,纠结了好一阵子。”(见《后事》,P43 页)等到表妹去省城当了小姐,慕月明才死心。《后事》主人公对异性原初的情感欲望的张扬与表述,无疑平添了文本的可读性,达到摇曳生姿的文学效果。
第四,淋漓展示了南太行乡村色彩斑斓的民俗画卷。南太行订婚叫“递手巾”,洞房花烛前,要让未婚男子玩一个经典游戏:“打油墩”,就是抬起新**四肢往泥墙上撞。南太行的男人“吃不好穿不好没关系,房子破点也能凑合,当最不能容忍三点:好吃懒做、打光棍、当绝户头。”(见《重述一桩过失杀人案》, P107 页)在南太行,结了婚生过孩子的妇女不再那么在乎贞操; 莲花谷人嫉妒心比碾盘碾磙子还重。南太行人也有禁忌:“大年初一早上不能用针,否则舅舅会心脏痛;不能泼水,因为水也是财。”(见《贫贱的温度》,P174 页)还有乡间俗语、俚语、俏皮话、歇后语等熟语的运用,拉近与读者的距离,使得文本更具亲和力。《生死故乡》中描摹的一幅幅色古色古香的民俗画卷, 不仅使文本弥漫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而且无意间增强了散文的内在意蕴。
第五,《生死故乡》让人看到了乡间并非人们想象中的世外桃源,而是充满尔虞我诈、血腥和暴力的恐怖世界。《邻里之间》主旨是“资源的匮乏,人与生俱来的贪欲,必然使得一群人为了可怜的生存资本,相互倾轧、伤害,甚至不惜诉诸暴力与阴谋。”
(见《邻里之间》,P86 页)《奇遇记》写军人慕建龙回家探亲, 在乡政府偶遇开饭馆的表妹刘芳芳,吃过晚饭,慕建龙回家途中遭遇刘芳芳的父亲刘光亮。到家了,听母亲说刘光亮一年前就死在丈母娘家,慕建龙吓得身上起鸡皮疙瘩,头上、脖子大汗淋漓。原来刘光亮是外乡人,被莲花谷刘姓人收留,当兵复员后,被分配到国营煤矿上班,一家人全部转成非农户口、吃商品粮。有一年, 刘光亮下煤矿,头被砸了,腿也瘸了,脑袋也不灵光了。那年五月, 他到岳母家帮农忙,翌日暴死在岳母娘家。刘光亮的暴死在乡间传得绘声绘色、有板有眼:是刘妻慕秀花嫌他拖累自己和孩子, 下老鼠药将他毒死,刘光亮临死前在岳母家院内的惨叫声绝望而无助。后来,刘的河南老家来人要求开棺验尸,遭到慕家拒绝, 成为莲花谷的一大冤案。《嫁》写白喜增包办女儿白秀花的婚姻, 见钱眼开、贪小失大,女儿嫁给曹家屡遭毒打,身上遍体鳞伤, 白家人均对曹家失去信心,坚决支持白秀花离婚;曹建军听说后,手持菜刀闯进白家,威胁白家不准离婚。万般无奈的白秀花只得委曲求全,暂回曹家,不久,忍无可忍的白秀花将曹建军砍死在自家床头。还有《就像我和你,心和心》,大表哥与二表哥为住房发生吵骂争斗,居然诅咒二表哥早死,还用䦆头撬二表哥家的房顶,大姨妈及时阻止,憋屈的二表哥喝卤水被及时发现,最后二表哥终于圆了自杀的梦;为了霸占二表哥的房产,三表哥对大表嫂拳脚相加。二表哥的女儿出嫁,彩礼钱由本人收着,三表嫂认为“二表哥没了,二表嫂改嫁,”男方的彩礼钱应该归她掌管, 在大喜之日,三表嫂带着儿子大发雷霆,推翻炖好的肉,砸坏大件家具;因信奉**教而精神恍惚的大表哥去世后,老实巴交的大姨夫去大表哥家看门,三表嫂竟然将夜尿泼在大姨夫身上,翌日大姨夫冻死在床上。大姨妈故去,三表嫂居然用棍子敲打大姨妈的棺材,其大逆不道的举动人所不齿。“我”闻讯,恨得咬牙切齿地说:“要是我在场,非打死她不可!”(见《就像我和你, 心和心》,P211 页)文章通过这种**的行径,揭露了乡民人心的龌龊与可怕,读来怵目惊心。
第六,《生死故乡》的小说属性还表现在高举“风流韵事” 和流言蜚语两块令牌,在增强可读性的基础上,达到动人心旌的效果。俗语云:“流言蜚语起祸端。”《邻里之间》便是因为村妇赵彩妮逢人说付二妮的是非短长,导致她家遭受付二妮、慕大贵没完没了的欺侮。《轮换》中“我”偶遇张海民的老婆在客车上与张友良卿卿我我,“我”眼里容不得沙子,义愤填膺为张海民打抱不平,痛痛快快将张友良揍了一顿;本来是“我”义薄云天, 在乡人看来却是“想媳妇想得快疯了,”(见《轮换》,P281 页) 害得家人在乡邻跟前抬不起头来。在作者看来,老五妮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听了乡亲们众口一词的介绍,才发现老五妮的真实面目:原来他是一个喜欢拈花惹草、寻花问柳的情种,因和有夫之妇有瓜葛,事情败露后,被当事人打得差点断了一条腿,却糊弄爹娘在工地遭人算计,在包工头那里软磨硬缠,讨得两千元医药费。好在老五妮最终心想事成。老五妮在郝庄看上一个女裁缝, 经常给人家买围巾衣服洗发水,用三年时间攻破女裁缝的精神防线,赢得她的芳心;女裁缝义无反顾跟老五妮私奔到莲花谷,当晚就和他睡在蝎子和蚰蜒出没的土炕上,气得爹娘差点瘫痪。《信神者》张秀云偷偷摸摸在小卖店和瞎眼算命先生苟合,忽一日鞭炮炸响,两人的风流韵事传遍全村,引起十六岁少年“激荡人心” 的浮想联翩。在《张秀花》,村长朱老星和寡妇张秀花共享人间极乐是莲花谷人所共知的秘密,作者极尽渲染之能事,将二人**之事写得动人心弦,极具“挑逗性”和“煽情性”。在《重述一桩过失杀人案》,朱老二穷得娶不上媳妇,上山不小心失手将白玉梅的父亲白典起推下了山崖,谎称路过看到尸首,将血肉模糊的白叔背回白家,令白玉梅感激万分;白玉梅充分信任朱老二(却不知他是凶手),婚后总想着朱老二,家里有事总请他帮忙, 有好吃的都要给朱老二送一份,长期相处让两人碰撞出情感的火花,白玉梅几次投怀送抱,弥补了朱老二作为老光棍的人生缺憾。作者在书中用夸张的手法着意渲染男欢女爱的情事和**,在满足了读者的猎奇心理的同时,还增强了文本的可读性和文学性。
第七、杨献平在本书中除了注重散文的故事性,还浓墨重彩勾勒出莲花谷乃至南太行乡人悲怆的命运。诚如杨献平在自序中所言:“我写的这一些文字,首先是人的,而且关乎大时代下如草芥人群的生存史和精神史。”《金戒指》写光棍黑老三悲怆的命运。黑老三除了家境困窘,名声也不好,村人苹果被偷、锄头失窃甚至杨喜花家房子失火,黑老三均是被怀疑的对象;他一生都在为找到人生伴侣而苦恼,黑老三最终在矿井出事了,身首异处,到死也没有娶上老婆,却在房间藏着一枚金戒指。令人发指的是,黑老三用生命换来的二三十万元的赔偿金被二嫂杨喜云一家独吞。《后事》写莲花谷人莫名其妙遭遇变故,慕月明风韵犹存的四姨妈无端被人用铁丝勒死;后村赵有亮一家三口被人冷不防用锤子砸了脑袋,成了半死不活的废人;当了大半辈子老师的上庄村朱友河,夏夜回家,老婆和闺女被人砍伤,娘俩都成了植物人。在《轮换》,张流水老汉怕自己儿子娶不到媳妇,病急乱投医,花了好几万块钱将“**”秀云找给儿子张海民当媳妇, 秀云洞房第二天就回了娘家,成天和木头贩子张友良厮混,张海民成了有名无实的丈夫。后来,张海民在煤矿不幸丧命,张家得到了二十万元的赔偿金,秀云终于“想通”了,恬不知耻、鬼使神差地回到张家,与海民弟弟海平结为夫妻。《云亮》讲述的是作者童年伙伴云亮的故事,云亮弟兄俩学生时代享尽乡长公子的无限风光,先是云亮哥哥得了食道癌去世,后来云亮和嫂子张芳同居,可惜好景不长,云亮也丧命于食道癌。在我看来,长篇散文《生死故乡》就是当一部长篇小说来写的,完全可以当作长篇小说来读,因为长篇小说就是写人物的命运,诚如该书内容简介所言:“《生死故乡》以本真、白描乃至小说散文杂糅的书写策略, 涉及当下农村现状和文化习性,通过人物行迹和他们的曲折命运烛照近半个世纪中国社会生活的变迁。”
纵观全书,《生死故乡》颠覆了乡村在传统文人心目中美好的“桃花源”形象,真实地凸显了乡村的暴力与杀戮,“艺术地再现”了农民的见钱眼开、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等丑恶人性,大胆借鉴小说构思行文的手法,运用新颖别致灵动俏皮的笔触,穿插本真原初、近乎“煽情”的情感欲望,讲述了一件件触目惊心、离奇荒诞的咄咄怪事,描摹了一幅幅五彩纷呈的民俗画卷,入木三分刻画了乡民艰辛、苦难而无奈的生存困境,可谓一部南太行乡村的悲怆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