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藉心灵的苦难抒情
——浅析吴佳骏散文审美特征
近段时间研究了几位实力作家的作品,无意中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无论是湖北作家张红(笔名夜鱼)的诗歌散文,还是湖北谭岩的散文,无论是河北作家杨献平的散文,抑或是湖北籍作家刘公的小说,还有正在阅读的吴佳骏的散文集,它们的作品均有一个同样的艺术情趣追求——着意彰显悲悯情怀。蓦然发现自己对悲悯的文学作品有着异乎寻常的偏爱。是不是这类作品更有艺术感染力和思想穿透力,更能产生启人心智、动人心弦的艺术魅力呢?
吴佳骏系重庆市八零后新锐作家,可谓“术有专攻”。多年来, 他一直孜孜不倦耕耘在散文创作这块领域,曾荣获巴蜀青年文学奖、重庆市文学奖和第五届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多种权威散文选本,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创作成就。其沉潜的品质与执著追求的精神令人钦佩。其散文通过运用拟人比喻通感想象暗示夸张等手法凸现文字的空灵生动传神,营造了浓郁的哲学意蕴和诗意氛围, 其对故土苦难岁月的回望、挖掘与深度呈现,那份切肤之痛让人无法释怀,弥漫其中的悲悯情结增强了文本的思想质地,描摹风土人情清新婉约,对自然界生物的怜悯之心漫溢于字里行间,可谓掷地有声、字字皆血泪,产生了刻骨铭心、发人深思的艺术功效。在我看来,吴佳骏的散文集《飘逝的歌谣》(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 2012 年 5 月版)和《在黄昏眺望黎明》(花城出版社,2012 年 7月版)完成了“慰藉心灵的苦难抒情”审美追求。
一
读吴佳骏的散文,你会发现“苦恼、绝望、自尊、忧伤、隐痛、酸楚、焦虑、恐慌”等**贯穿文章始终,其着力点是抒写“卑微者”的苦难历程和疲惫的心灵。诚如作者在散文《在黄昏眺望黎明》所言:“我是一个站在黄昏边沿的黎明守望者,目睹了辛酸和悲伤,体味了痛苦和绝望,看到人为了活着所必须承担的苦难,但我并不乐观,相信只有经过苦难的锤炼,才能最终获得曙光的照耀。”吴佳骏的散文首先是一部苦难的抒情。吴佳骏的父亲童年上山割草,右手被毒蛇咬伤,因为诊治不得法不及时,为避免伤口感染,祖父不得不将锯去他的三根手指,父亲从此靠左手维持生计,吃尽生活的苦头。(见散文《乡村婆媳》)父亲本来学得画画这门好手艺,心高气傲的父亲一不小心得罪了村长黄书才,有声有色的日子开始暗淡,黄书才散布谣言说父亲和寡妇鬼混,闹得“我”家硝烟弥漫,村长的儿子黄金豆狗仗人势,合伙殴打“我”,“我”怒气冲冲握着割草刀找黄金豆算账,被黄书才捉住绑了,逼迫“我”和父亲磕了三个响头才罢休;父亲忍无可忍,用稻草将黄书才家围起来,准备火烧其家宅,被狡猾的黄书才识破,捉了个现行,被抓到**,连画画的饭碗都丢了; 由于黄书才的投机取巧,视力不佳的黄金豆考上了兵,条件优越的“我”当兵的愿望化为泡影。(见散文《穿过黑夜的身影》) 母亲嫁到吴家,奶奶百般刁难,在父亲跟前挑唆父母的关系,还在灶神面前诅咒母亲,出嫁的三个姑姑听信奶奶的谗言,回娘家合伙殴打母亲,母亲感觉颜面尽失,身心遭受严重打击,家庭的长期不和,母亲两次自尽皆被阎王爷赶回阳间。(见散文《乡村婆媳》)紧巴巴的日子刚有所转机,却又被爷爷的欠债压得喘不过气来,家里的**猪被人牵走,父亲被打得鼻青脸肿,母亲身心备受煎熬,神情恍惚迈向河滩,但佳骏的存在打消了母亲这个愚昧的念头。(见散文《母亲的世界》)苦命的“姐姐”是母亲从集镇上捡来的,姐姐善解人意,母亲生病想吃樱桃,姐姐深夜去偷,从不轻易低头的她遭到李富贵的胯下之辱;后来,从外婆回家,被村长的小舅子六毛强**,含恨跳河身亡。(见散文《水稻扬花的季节》)堂兄元庆是“我”童年的伙伴,对“我”百般照顾, 中考“我”考上中师,元庆却落榜了,只好回家当本分地道的农民, 叔母病了,卖了猪牛羊和粮食,也没有治好叔母的病,等到找“我” 借到了钱,叔母却魂归西天;好不容易思想开通,到煤矿谋取一份工作,因寂寞难耐,强**了煤厂老板的女儿,获刑七年,最后彻底精神封闭。(见散文《祖脉上的兄弟》)杀猪匠远子大爷婚姻凄凉,娶个寡妇整日游手好闲,趁自己打工跟别人鬼混,远子大爷本想挣足钱盖好房子,和老婆安生过日子,谁承想房子倒是做成了,自己却一命呜呼,老婆改嫁了,唯一的“儿子”也和女朋友去了重庆,新房成了空宅;摆渡汉炉子大叔打了一辈子光棍, 到四十岁好不容易找个寡妇,却无福享受幸福的婚姻,莫名其妙死在婚床上。(见散文《被黄土收藏的人》)
读佳骏抒写底层人物苦难的散文,让笔者想起农民工作家欧阳杏蓬的散文,欧阳杏蓬对农民、农村和农民工的生存境遇非常关注,对底层人士艰辛尴尬的生存困境有入木三分的描摹与刻画, 在“把悲悯情结融入描写底层人的苦难”的审美旨趣方面,佳骏的散文和欧阳杏蓬如出一辙,可谓异曲同工。因为佳骏作为农民的儿子,经历过“生活的贫穷、灵魂的孤独、心灵的挣扎,”(见《在黄昏眺望黎明》自序)所以他的目光常常不由自主地聚焦于那些“辛劳一生、安分守己,却最终贫病交加、孤苦伶仃”(见《在黄昏眺望黎明》自序)的底层民众,写起他们,可谓了然于心、得心应手,那种刻骨铭心的体验震撼人心,那份切肤的疼痛读来触目惊心,让读者感同身受、心怀悲悯。
二
佳骏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人生比较坎坷。少年时曾经辍学, 后来有幸返回学堂,凭借聪明勤奋考取中师,当小学老师,不甘寂寞,开始流浪的历程,先后当过机关单位文秘,创办过民间文学杂志,最后因突出的写作才华被《红岩》杂志社聘为编辑。虽然目睹并见证了农村艰辛困苦的现状,可佳骏毕竟走出了农村, 也有过许多温暖幸福的瞬间。在流浪的最初,起先受到儿时伙伴 X 的接济,紧接着遇到“差点成为我老婆”的姑娘Y,是她给予“我” 拼搏进取的勇气和决心,后来佳骏散文获奖,又遇伯乐刘阳主编, 当上了《红岩》编辑部主任,虽然“没有结束流浪生活,”总算是找到人生的价值和归宿。十六岁那年,父亲勒令他在家学干繁重的农活,收工的黄昏,落寞的佳骏抬头看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鸟, 细心的母亲粗糙的掌纹给予他“温厚的力量”和“久违的温暖”。(见散文《黄昏的掌纹》)《是缘分让我们今生成为兄妹》颇有儿童文学色彩。妹妹童心可敬,她聪明乖巧、惹人怜爱,懂得知恩图报,记得大家对她好的点点滴滴,自己生病了还惦记兔子的饥饿, 她的温顺体贴善良细腻让全家人感念不已。六岁的妹妹就要回到生母的身边,感到百般悲戚无助,文中描摹的那道难舍难分、泪如雨下的场面扣人心弦、震撼人心。《父亲的疼痛与乡愁》写血浓于水的父子亲情,父亲上房检瓦,不小心从房顶掉下来,左腿严重跌伤,佳骏回家看望,父亲强忍疼痛的呻吟让佳骏彻夜未眠, 翌日天亮,佳骏冒雨背父亲去医院的场景写得温婉细腻,父亲讲起“我”小时候他背“我”的情景,不由感慨万千,觉得自己今生知足,父子俩双双流下热泪,这场景宛如一段心灵交响曲,**惬意的亲情让两位主人公百感交集,也无声地感染了读者,唤醒读者的柔情,激发读者的情感共鸣。这些悲喜交织的故事或场景延伸并丰富了佳骏“为底层人代言”的写作路径,让读者看到生活的希望和黎明的曙光。
三
佳骏的散文是一部慰藉心灵的苦难抒情。散文《一只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写了历经苦难的“姐姐”理想的泯灭。读书时, 姐姐把“我”偷回的一只墨水瓶视为精神指明灯和文化人的象征。出嫁前,姐姐在练字本上写满歪歪斜斜的错别字,记录着“姐姐的心灵的秘密。”姐姐不到十五岁就出嫁了。“我”决计完成姐姐的梦想,发奋读书。做了母亲的姐姐,不再对墨水瓶抱有幻想, 也不再崇敬文化人,此情此景让“我”心寒。因为在姐姐看来,“喝清水也能增加血液的浓度,苦难也能把一个人浸泡成熟,并成为精神上的强者”。
散文《水车转动的年轮》写的是苦难的生存背景下含蓄而伟大的母爱。在“我”辍学的那段时光,父亲病情日益严重,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孤苦无助的“我”经常在深夜走向河滩,观望破败的茅舍,茅舍里微弱的油灯给了“我”些许温暖,微弱的油灯寄托着母亲的牵挂和惦念,原来母亲担心“我”出事,用心良苦安排老者点灯为“我”照明,其实跟在“我”身后隐隐约约的影子是母亲留下的,作者进而升华文章主题:“我一直在寻找自己内心的灯盏。没想到,我本身也是一盏灯,被另一个深爱着我的人藏在心里,即使在最苦难的日子,也用她的生命守护着,不让它被寒风吹灭。”
散文《在黄昏眺望黎明》通过描摹亲情的疏远与冷漠,意在慰藉荒芜空虚的心灵。叔公乐善好施,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四个儿女长大,病重期间,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回去看望(而且居然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叔公死后,“葬礼很草率,连一副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四个子女回家奔丧,表情平静,没有预想的悲伤,仿佛叔公“跟他们没丝毫关系。”作者为此进行了辛辣的讥讽:“苦苦难使亲情,冷漠又助长悲剧的上演。”接下去又写母亲生病, 左下腹长包块,要到大医院做 CT 扫描检查。坐在去重庆的车上, 母亲像个孩子一样靠在我的肩上,我“头一次理解什么是亲情, 什么是爱和责任”。进而,作者进行了自我剖析和深刻反思:“令我惭愧的是,在贫穷的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父母,第一次走进大城市,却是因为病痛……生活的残酷使我变得麻木和冷漠。” 现代人生活节奏的紧张,常常让人忽略甚至漠视了亲人孤寂的心灵,《在黄昏眺望黎明》旨在呼吁读者“常回家看看”,不要忘记家乡尚有一盏为你而守望的心灵的“煤油灯”。
散文《飘逝的歌谣》写得极具诗情画意。这篇散文写作者在县城遭遇一场爱情的故事。“我”的诗歌打动了小城里美丽的女孩,有了美妙爱情的支撑,“我”写诗的激情勃发,她成为“我” 的第一位读者,两人“琴瑟和鸣”,时常牵手看演唱会、去河滨公园漫步,去最具浪漫情调的餐厅吃夜宵,度过一段红袖添香诗意浪漫的美好时光,尽管这段爱情没有善终。好在佳骏依然喜欢写作,喜欢读书、买书。尽管乡亲们不明白佳骏掏那么多钱买回一摞摞“废纸”究竟价值和意义何在,但“我”的父母却给予“我” 理解和精神支撑:父亲为“我”堆积如山的书籍打制书柜,母亲时常用毛巾擦拭书籍上的灰尘,为“我”提供了一方自由驰骋的天空,给予“我”莫大的心灵慰藉,因为他们懂得:“我的生命即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我所选择的道路即是他们希望的所在。”
散文《院墙》塑造了漂亮贤淑勤劳坚强的哑女蓝蓝。蓝蓝是“我”的邻居,“我”在庭院练字的时候,她趴在墙缝里偷看,给“我”极大的精神鼓舞。蓝蓝身世凄凉,姐姐不到四十天感染风寒夭折 了,哥哥双耳失聪,被父母遗弃了。矮小而柔弱的蓝蓝在艰苦的环境中变得坚强不屈,“我”动了恻隐之心,主动帮蓝蓝干些重活,蓝蓝生存感激,偶尔煮几个鸡蛋送给“我”吃。经年累月,“我” 和蓝蓝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蓝蓝虽然不能说话,可人长得漂亮, 心地善良,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蓝蓝孝心感天动地,提出“带着父母出嫁”的条件,最终吃百家饭长大的泥瓦匠入赘过来,小两口开始有滋有味的生活。散文《院墙》宛若苦难与温暖交织的天籁奏鸣曲。
散文《洋槐树上的钟声》是关乎农村教育的苦难抒情,它讲述了作者在贫困乡村教书的感人故事。十八岁的主人公发现学生当中有恃强凌弱的习气,决定“唤回他们的童真、慈悲和友善”, 于是虚构故事激发他们的想象,教导他们自力更生、自食其力, “我”和同学们朝夕相处,终于水**交融。当最后的钟声响起, 预示村小学要并入镇小。当天夜里,“我”收拾行装,准备入睡, 一阵敲门声响起,只见十几个同学手提鸡蛋手捧纸船,齐刷刷站在“我”跟前,“他们脸上挂着泪水……室内顿时升起一股暖流。”翌日,讲完最后一节课,“我”背起行囊,快要走出村口的场景感人肺腑、动人心弦:“我隐隐约约听到学堂钟响……听得我热泪滂沱。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一双双迷惘的眼睛, 和一个个战栗的灵魂。”
四
吴佳骏散文具有浓郁的哲学意蕴和诗意氛围。散文《贴着大地生活》的语言颇有诗意,作者是这样描写景物的:“夕阳像画家的颜料,从远处的天幕上泼下来,形成一幅抽象画。那是自然的大写意,是风雕刻出来的人间杰作。”“在那些暗淡的黄昏, 我走进那片树林,坐在铺满落叶的地上,看倦鸟归巢,听风吹树响; 看星星如何穿过林梢,送来夜的宁静;听虫鸣怎样从地缝钻出来, 带着月光的气息。”这些景物刻画,充分展示了作者运用拟人比喻通感想象暗示夸张等手法,凸现文字的空灵生动传神的本领。
《贴着大地生活》主要写作者归家后的遐思。回家的“我”点着煤油灯看书,总不忘探寻心灵的奥秘:“我因故辍学,父亲为安慰我,给我做了一只蟋蟀笼子。那两只蟋蟀,曾给过我莫大的精神慰藉和心灵抚慰。”“父母都老了,一盏灯,已经无法给予他们更多的温暖,但他们仍在为一盏灯而活着。我也在为一盏灯而活着。我们彼此都能感觉到那盏灯的存在,它就燃在我们的心里, 燃在我们相互的挂牵和祝福里。”在笔者看来,作者所守望的灯盏, 它就是“慰藉心灵”的灯盏啊!
吴佳骏的散文除了运用拟人比喻通感暗等手法,文字空灵生动传神,营造了浓郁的诗意氛围和哲学意蕴,还融入小说的趣味性,穿插了丰富多彩的民风民俗,流淌着质朴清新的乡土气息, 具有丰厚的审美意蕴。总而言之,佳骏的散文用抒情笔调刻画了底层人物“辛劳一生,安分守己,却最终贫病交加,孤苦伶仃”(见
《在黄昏眺望黎明》自序)的命运,深度呈现了这个特殊群体“被压抑的沉闷和悲伤”(见《在黄昏眺望黎明》自序),彰显了“慰藉读者空虚颓废的心灵”的意旨,可谓是一部“慰藉心灵的苦难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