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大地春回,在掉光了的树叶还孕育在母体中时,满山遍野的樱桃花就开了,红中透着白,纯洁与柔暖并存,一丛一簇点在褐色的山岗间。
放学后回到家,我时常带着作业在那株樱桃树下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新长出的草还没有完全钻出地面,只冒出了一点尖儿,我把已经枯死的草用手集拢,那些枯草在一处差不多有五六寸高的时候,我就停止了这样的工作,如果再看那些新长出来的草,就有绿油油的一片了,我曾跟母亲说我可以让刚冒尖的草一瞬间长高至少两寸,她便问我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其实把盖在它们身上的那层被子掀掉就可以了。
这样的工作完成后,我就在樱桃树下盘腿坐下,有时候是躺下来,饭熟了母亲叫我吃饭也不想回去,后来母亲干脆跑来拎着我的耳朵回家。
坐在树下,可以闻到花香,那是一种带着繁荣气息的味道,我看书半天盯着一行字挪不开视线,要不是蜜蜂围在我身边吵个不停,或者是偶然飞来的蝴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想我会一直盯着那行字看。
这天我去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邱永奎在我做好的枯草垫上躺着,没有爬上他一向喜欢待着的树杈,“喂,那个是我做的,你在那里干嘛?”这话显然惊扰到了邱永奎,他急忙从草垫上跳了起来,一副睡眼迷蒙的样子。“哦,那是你做的啊!我一来就看见了,躺着还挺舒服的!”他没有一点占用了别人的劳动果实的羞愧感。“你的办法还真好!”我很想找件事报复一下他,“哼,你爸和**为什么要打架啊?都快要打死了!”我说,说得雄赳赳气昂昂,我以为他再也找不出要说的话了。
他摸了一下脑袋,顺势又躺在了草垫上,“谁知道呢!他们愿意打就打吧!只要不打死就行了!打死了更好!”他翻了一下身,草就跟着他的身子滚,“嗯,好几天没睡好觉了,现在终于可以补一补觉了!”
我想他肯定不知道那天我看见了一切。“可是我看见你那天……”我还没有说完,他又说,“你们都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语气里满是不屑,“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我要补一补觉!”“我不知道!我就看见他们打架啊!吓死人了!”
“哎,反正你们都是一伙的!”他大约是不耐烦了,转眼间就像个猴子上了树,他坐在树杈上,摇晃着双腿,“没什么好说的!”这时他说话的语气恍然已经长大了十岁,我在他面前显得手足无措了。“专等看人家笑话!哼……”
“算了,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转身准备离开,“喂,你和他们真不是一伙的?”他叫住了我,我顿住的脚步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我爸喝醉了酒就喜欢发酒疯!我妈只要稍微说他一两句他就会发火,然后就打起来了,这也没有办法——”他说。我转身,因为我想摘一把樱桃花回去插在屋里,走到树下,我又改变主意了,我想要是我摘掉一枝,那么就会少很多樱桃了,虽然这树樱桃吃起来很苦,但每到樱桃成熟的季节,我都忍不住提着篮子把树上可以摘到的樱桃全部摘完,想起来了就抓几颗放进嘴里,吃着吃着也不怎么觉得苦了,而且这树樱桃的成熟率极高,每年都是硕果累累。“那就让他不要再喝酒不就行了吗?”“要是能让他不喝酒就好了,感觉比登天还难!”我在草垫上躺下,把腿伸到阳光能照到的地方,阳光沿着我的脚一点点爬上我的腿,慢慢流上我的皮肤。这个时节的阳光就是善解人意呀,有急有缓,可远可近,要握着就能握着,要铺展开就能铺展开。
“我就讨厌我们这里的那些人,就喜欢看别人的笑话,我就不信他们自己会没有笑话!”我想说声我很赞同他的话,因为他说的,也就是我想说的,因为自我记事以来每逢别人看见我就会问一句,“你的嘴唇是怎么回事?”一会儿他们又会像是回答自己刚才的疑问似的说:“哦,这样没什么影响吧!”我总能看出他们嘴角咧出的笑容。“现在也没什么,到医院里做个手术就可以了!现在眼珠和心脏都能换,这算什么!”
我那时已经懂得兔唇影响了审美,并且深深地为这件事自卑着,我不想别人提起,可是他们却偏偏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当着我的面说起。
“对,我也讨厌我们这里的人!”我说,邱永奎没想到他一句抱怨的话竟然赢得了我的赞同,他的情绪就显得更为高昂了,“妈的,等我长大了我要把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消灭掉,我要让他们现在的笑全部成为笑他们自己,我要让他们为现在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让他们都一个一个的跪在地上谢罪!”邱永奎咬牙切齿地说,树枝跟着他身体的节奏乱颤,我都被他吓住了。其实我对那些人的憎恶还没到他所说的这般完全不可饶恕的地步。
“对,就要给那些人一些颜色瞧瞧!”我说,我感觉能这样畅快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也还不错,“到时候我要让这里的人都看看,我邱永奎也长这么大了,并且从没有得到过他们一丝一毫的好处!平时总一副给了别人什么好处自己吃了很大亏的样子,说话又不切实际,总喜欢乱说。”平时写作文完全连不成句的邱永奎这时俨然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出口成章。“喏,你看着,就像这样!左一拳右一拳地收拾他们!”他边说边做动作,我们两个都笑了。
“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啦?我爸是喜欢喝酒,我爸和我妈是喜欢打架,我的脾气是有些不好,可是又怎么啦?还轮得到他们来说三道四?狗日的,那些人就是太平洋的警察!”邱永奎说,后来我时常在想,如果邱永奎有朝一日完全变得善恶不分,完全成为社会的渣滓,那也是他们的功劳,如果有出头的一天,那也是他们的功劳!
那天我和邱永奎一起待了很长时间,那年他十二岁,我十一岁。之后我就很少见到他,我上高中那年,听母亲说他在外地读书去了,那几年,那株樱桃树依旧开花,依旧结樱桃,从没停歇过。其间邱永奎也回来过几次,都是在过年时而已,我和他也说话,但都是讲讲各自在学校里有趣的事而已,就像小学我还没有转学时我们在樱桃树下讲的话一样,当然他没说叫我转学,也没说他会保护我的话,就是那年我们说的话,我们也不一定能记得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