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陆长离开。三十年前,陆新离开。二十一年前,刘冬梅离开。六年前,陆深离开。一年前,陆在出生。我去吃了洗三酒,然后离开。
大家都不再认识我。
陆长离开安居镇到了石窑,经常一月不回家。陆新离开安居镇到了河北,经常年底才回家。刘冬梅离开安居镇到了温州,经常几年不回家。陆在在安居镇出生,他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陆深会去深圳,他本打算不回安居镇。
(一)
我和陆深出生于安居镇一个叫做沉梓的小山村,他家在我家对面,都是两间经受了日晒雨淋歪歪斜斜的木板房。房的墙壁已经黧黑,不再有树的鲜亮颜色,也不再有树的清香,我们两家中间只隔了一条水沟。
十二年前,父亲从镇上买回红色机瓦,准备把房檐在风霜雨雪的侵蚀下已经破碎的布瓦换掉,缺了边儿,少了角儿的布瓦他仍舍不得扔掉。
别看现在派不上用场,到一定时候一块破的也是宝贝,找人家借还要看人家脸色呢。他总是什么旧东西都舍不得扔掉,就如我家那台“荣事达”牌洗衣机,虽然新买了,但父亲总坚信里面的小零件会起作用,被他宝贝似的挪到堂屋后面道廊子里了。
不管有事没事陆深总喜欢往我家跑,他总说我家的黑白电视好看,我家的椅子坐着舒服,我家的猫可爱,甚至,在我家的茅厕拉屎也舒服一些。我虽然不相信他说的,但每次听他这样说都会很高兴。他的理由也有让我举双手双脚赞成的,那就是在他说我妈做的饭好吃的时候,其实这也是自我记事以来一直容忍他在我父母面前讨好献媚,而父亲和母亲对他一直有对我才露出的那种笑容的原因之一。
我承认,我曾小小地记恨过他。
年底回家,我看见场院一旁掩映在一堆细柴火中间的东西,枯草在柴火空里耷拉着随着风荡呀荡,被撕裂的白色塑料挂在柴火顶上飘。我问父亲那是什么,父亲拍拍后脑勺说他也不知道。我也觉得没什么趣味,母亲说外面风太大叫我进屋,我进屋盯着无聊的电视节目发呆。母亲提起村东头的二愣子已经结婚,我知道她这是在担心我的婚事,我答应了一声,继续看电视,不了了之。
不一会儿父亲走进来,手里拿着根木棍,他说我想起来了,那里面是一堆布瓦,一晃这么多年,挪都没挪地儿,原先还指望派上用场的,又换了惋惜的口气说,盖沼气池也没用上。
母亲说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们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家人聚在一起,你就不能消停点儿?一年在外边拼死拼活,稍微有些松散老板就搁一张嘴在你耳朵边上,回来了还忙这忙那,真是个劳碌命。
父亲全然不听她言,我茫然地回答了一声,他又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哼着“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走出去了,音调七弯八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绷不住笑出来,父亲听了越发来劲,在外面又唱了好几遍,我捂着肚子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母亲说,看你爸那德行!又朝着外面大声说,像个张喜之。张喜之是村里的一个疯子,喜欢大叫大嚷,如今已不知所踪,村里人都喜欢借用他的名字取笑人。
母亲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敲敲打打的声音,映着对面的山,声音又被反弹回来,格外高亢。你爸总闲不住,前几天说要捡一下老屋,这会儿在锤铁钉呢!母亲说。过了半晌,她终究坐不住,摸索着不知何时出去了,门外响起她埋怨父亲的声音。锤铁敲打铁钉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楼梯板发出嘎嘎的声音,是父亲的脚步声。
他拿着一截透明的塑料管下来,我想起前几天听母亲说沼气池不燃火,准是冬天冻太大,把管子冻坏,气全跑了。我随他走到外面,看见母亲正蹲在门前的台阶上锤铁钉。父亲说铁钉你先不忙锤,我去看沼气池,你来给我帮帮忙。说完又转过来对我说,那些瓦还是陆深帮我从屋上接下来的呢!
哦,是啊!那些瓦还是陆深帮他接下来的呢!我怎么就没想起呢?
我拿起锤子,锤把的一端依旧温热,那是父亲和母亲的温度,我拾起一颗弯弯曲曲锈迹斑斑的铁钉,看准了,砸下去,指尖有微微阵痛的感觉,声音映着对面的山来回飘荡。哎,你要小心点啊!不要砸到手!母亲的声音随着铁锤撞击铁钉的声音传进耳中。和在一起的,还有声声被拉得无限长地呼唤陆深的声音——
他的奶奶沈老婆子在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