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季节里，秋风起了。大雁向南迁徙。苍茫的暮色中，它们带着儿女，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字。风中都是奋力的振翅声和悲壮的鸣叫声。这样的时候我就忆起了秋娘。

我知道人类到了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只有**遗忘才能将**子过新，否则就会旧死。事实上秋娘和她的故事，已经放到了历史的回收站，等待着彻底删除。我现在的任务就是进入被人遗忘的空间，找到她，在未彻底删除之前，将她复活到桌面上，并保存她。

一、为什么都是男**官

我是“四年三灾”过后回到家乡开始接触秋娘一家的。

１９６４年麦熟时节，父亲决定把我从巴水河边外婆的沙街，带回家乡燕儿山。因为麦熟时节青黄接了，再也不会挨饿。那年我十一岁，读完了小学三年级，因为从小没娘，世事就**别的孩子懂得早。父亲决定把我带回家乡，是为了同舅娘争气。那时候舅娘已经生了自己的儿，觉得我娘死后，我在她家养了八年，没有将我一直养下去的道理。舅娘把这话透出来，外婆就哭，哭得眼泪汪汪。外婆的确舍不得我这个从小没**儿。父亲听说后就认了**，决定结束搬壁躲雨的光阴，把儿带回去自力更生。父亲做了决定后舅娘又觉得过意不去，说：“细姑爷，我是说着玩的哩！”父亲说：“细舅娘你说得对。树大要开桠，儿大要成家。确实没有一直养外甥的道理。”

父亲就先回家“打路儿”。“打路儿”是巴水河边的土话，意思是寻找活下去的路。那时候父亲三十岁了，就回家乡拜燕儿山北坳口下，熊家垸的陈师傅学泥工。陈师傅**父亲只大两岁，说好学三年。三年内不讲报酬，随师傅的手给。父亲能在熊家垸找到活路，是有原因的。土改合作化后，熊家垸由于没有读书人，尽管父亲出身不好，由于是读书人，还是被大队派到熊家垸当了两年的小队会计。熊家垸的人喜欢父亲，落难之人需要帮一把，那感情还在。燕儿山北坳口之下的熊家垸，是一个不足五十人的小队，十几户人家都是土砖瓦屋，破烂不堪成丁字型，错落在一大一小两口山塘边。两口山塘积的都是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垸人热心快肠，合计着让出一间屋让我和父亲落脚，并不要租钱。但有一个条件，让我带一个熊家垸的儿共同上学。那时候楚之国姓的熊家垸竟然没有一个读书的儿。大山之北的熊家垸，上学要绕十几里山路。那山路荒野，我自然成了熊家垸读书儿的领路人。这是垸人的共同文明进步的事业。他们温暖，我也自豪。

我家借的屋是“横纤”家的。“横纤”是混名。大名叫熊浑。他说不赢人时，就爱斜着眼睛横扯，使你有理用不上，只有讪笑。他家正门对着山塘，借我家住的一间在堂屋后边，中间隔着板壁。为什么是半壁呢？是为了节约土砖。印土砖是力气活，省砖就是省粮食。为了各图方便，父亲就在后阴沟开了个门。垸子几家的屋是连着的，这阴沟就长。屋后是山坡，是竹园，山竹和杂树乱长，长年有山水浸着，阳光斑驳，细水长流，这样的阴沟居然朝后开门住了三户人家。我和父亲住东边。中间住着做篾匠的驼爹。他篾货做得好，却没看到有婆娘。西边住着贫雇代表和他的两个儿。贫雇代表混名叫“广东雀儿”。他说话语速极快，含混不清，像鸟语，要想听懂就很难。他的两个儿，一个叫“大花驼”，一个叫“二花驼”。巴水河流域的“花驼”就是讨米的叫花子。三家的人每天顺着阴沟进出，出了阴沟，就阳光灿烂，踩着阴沟回屋，就阴冷潮湿。那**子朝阴沟开门的三家，除了喝粥声，就是吵嘴声，再就是没声音。那时候能说什么呢？笑也要看大人的脸色。不然痴人多笑，**乱笑，会挨栗壳的。

得学会沉默。沉默是金。

当然也有快乐。没有快乐那还叫人间吗？

三家最快乐的**子，莫过于腊月二十八还年福。还年福就是吃年饭。这是约定俗成的。再苦，队里还是要分一点鱼；还穷，肉还要到街称一点。除了供祖人，还福于祖，就是人吃。还福于祖是形式，人吃才是内容。这是四季渴望的人间美食。这天三家的人都起得很早，还福于祖，祖人是阴间的，活人是阳间的，阴阳两隔，接祖人回来还福必须要赶在天亮前。这也是规矩。三家人起早生火做菜，那是幸福的事。都是土砖屋，砖缝的泥没糊好，或者本来糊好了，经不住年长**久，脱落了。透过砖缝儿，三家的灯就亮，三家的火就旺，三家人说话的声音就兴奋，三家做菜的香味和兴奋就串通了。三家的当家人就有心思互相打趣儿。只听见中间屋锅里一响，父亲问：“什么落到锅里去了？”驼爹不做声。西边的“广东雀儿”就笑，说：“鸟，鸟落到锅里去了。”我家锅里一响。“广东雀儿”就问：“什么，什么落到锅里了？”父亲不做声。驼爹就笑，说：“**子落到锅里去了。”西边锅里一响，父亲问：“什么落在锅里了？”“广东雀儿”不做声。驼爹就笑，说：“三件落到锅里去了。”三家串通一气，笑声骂声，很是欢乐。

那笑声都是公的，野的。“鸟”、“**子”、“三件”都是巴河流域男**官的俗称，分别代表着三家人。**子里垸人对于三家都是这样叫，极具符号意义。“鸟”，驼爹。“**子”，父亲和我。“三件”，“广东雀儿”和两个“花驼”。还年福的时候三家的人快乐了，就把垸人平常的共识变成了节**的谐谑。圣人说食色性也，这是雅俗共赏的**理。但是我觉得把三家的人数和男**官与吃食连在一起，形象倒形象，通俗倒通俗，幸福之中就透着悲凉。

女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娘死了，这我知道。驼爹没有妻子，这我明白。那么“广东雀儿”的妻子呢？两个“花驼”没娘吗？这我就不清楚。这就像一个难猜的谜儿，隐在地老天荒的**子里。

那时候我小，活在让人心痛的**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