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整个夏天都出奇得闷热,特别是高考成绩公布的那一天更是如此,弥漫在四周的湿气似乎用肉眼都能看见,一眼望去好像所有东西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让人觉得喘口气都困难。
刘玉芬不停地摆弄着手里那个碎了屏的旧手机,还时不时地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就为了找个信号强点的地方。村子所在的位置有点儿偏,通信质量不好,加上今天是成绩公布的第一天,查分的人多如牛毛,网页就更不容易打开了。
折腾了足足半个上午,估计也是查分的第一波高峰衰退了,手机突然争了口气,“刷”的一下打开了页面,刘玉芬终于看见了期待已久的界面。她赶紧小心翼翼地在对话框里输入了那一串串代表自己的数字,又认真核对了几遍,确定无误后才点击了查询按钮。整个过程中刘玉芬的身子都在微微发颤,毫无疑问她是紧张的。虽然之前估分的成果不错,但还得实际分数下来了才算数,要不然悬着的心肯定放不下来。
刘玉芬屏气凝神地盯着屏幕,等待最终的结果出现。这次还好,网络信号没有再一次吊她的胃口,短暂的读条之后,成绩跳了出来。
“665分!”
刘玉芬心中狂喜,因为这比她估分的成绩高了十几分,报考心仪已久的东江大学肯定是没问题了。
但这种喜悦也就持续了一小会儿,刘玉芬很快恢复了平静,心里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因为家里对她上大学这事儿,恐怕不会赞成。按照父母最初的意思,高中都是不想让她念的,要不是自己中考成绩在县里名列前茅,班主任觉得她不上高中实在可惜,特地来家里给她父母做工作,父母这才勉强答应让她继续念书。
成不成总要试试!要不然太对不起自己的付出了!
刘玉芬决定为自己再争一次。父亲此时还在外面打工,就算先不管他,至少也得先过母亲这一关。
没出任何意外,母亲张宝娟听到女儿的成绩后果然没有表现出一丝喜悦,她甚至都没有放下手里的活,只冷冷地开口道:“玉芬呀,妈知道你这些年书念得不错,成绩也好。街坊四邻也挺羡慕,说我们养了个好闺女。妈知道你为啥这么刻苦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考出去嘛。你这些想法妈都理解,但妈还是想跟你说点儿实际的,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为家里分点儿担子了,咱家这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难呐!”
听了母亲这些话,刘玉芬心里凉了半截,家里的情况她当然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
说起来刘玉芬也是个苦命的丫头。刚出生没多久亲爹便撒手人寰了,她对自己的生身父亲没有一点儿印象。张宝娟一个人带着孩子根本没法过日子,对她来说找个合适的人改嫁是最好的出路。但因为有个闺女当“拖油瓶”,张宝娟也就没有了挑三捡四的资本,最后只能匆忙地嫁给一个老光棍。
后爹叫刘连才,是个结实的汉子,只因为生得又矮又丑,所以三十几了还找不到对象,这在农村已经很稀罕了。刘连才的爹妈看着儿子说不上媳妇,心里急得不行,不得已放宽了条件——大姑娘实在找不到就算了,二婚带着孩子也可以,只要身体没毛病不耽误给老刘家传宗接代就行。
张宝娟和刘连才就这样凑合到了一起。刘连才给张宝娟的闺女改姓了刘,起名叫玉芬。这个糙汉子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向周围的人宣告——这就是他的闺女了!
刚开始的时候刘连才对刘玉芬确实不错,差不多是那种捧在手心儿里的宠爱。但是好景不长,张宝娟嫁过来的那二年就怀孕了,刘连才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喜讯的同时,他就本能地意识到这个尚在腹中的孩子和刘玉芬是亲疏有别的。
那才是自己的亲骨血啊!带着这样的想法,刘连才对刘玉芬的态度慢慢地冷了下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张宝娟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娃,整个老刘家立时沉浸在一片狂喜之中。这个新生命最终被命名为刘承先,这是刘连才给村小学的张老师打了一壶好酒求来的,其寓意为“继承先人的希望”。
弟弟出生以后,刘玉芬受到的冷落就更加明显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大人们对自己的敷衍。当时的刘玉芬已经懂点儿事了,从村里人的只言片语中,她也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些关于父母的事情。
“老刘头这回可高兴了,等了多少年终于抱上孙子了。”
“可不是嘛,连才这些年没少让他们老两口子操心,费了多大劲才说上媳妇。虽然是别人用过的吧,可不管咋地能生养就行,连才那模样能有人跟他就算是有福了。”
“你还别说,细想想连才也不吃亏。虽然宝娟带着个拖油瓶吧,但好歹是个闺女,那养大了嫁出去不就能换来钱嘛,儿子成家的事也就不用愁了。”
这类的话没少往刘玉芬耳朵里灌,小女孩虽然听不太懂,但也记住了“亲生的”、“后爹”、“拖油瓶”这么几个词。从这些零零碎碎的字眼儿里,刘玉芬大概其知道了爹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原因。但她理解不了的是,自己的亲妈为何也对自己不冷不热的。那也没办法,以她那小小的年纪,根本理解不了弟弟的出生对这个家有什么特殊意义。
刘玉芬庆幸这些年农村也进步了很多,义务教育已经深入人心了,要不然她都怀疑自己能不能上得成学。上了学以后,刘玉芬明白的事情渐渐多了起来,也接受了家里重男轻女的现实。她知道这种事干生气也没有用,于是铆足了劲学习,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学习好的孩子一定会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夸奖,张宝娟和刘连才也从街坊们艳羡的目光中获得了不少满足感,这样一来也会偶尔地夸奖夸奖刘玉芬。
刘玉芬心里也高兴,这让她在家里又找回了一点儿地位,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她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考上大学,这样才能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这个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了,张宝娟说的话对刘玉芬来说无疑就是当头一棒,她心里有多懊恼就可想而知了。
虽然母亲的态度很明确,就是不赞成她上大学,但是刘玉芬怎么可能让这些年受的苦白费了呢?所以在这件事上,她一定要为自己搏到底。
“妈,家里的情况我当然清楚了,可是您也得明白我求学为的什么呀!你们当然可以说我是为了自己,这我没法反驳,我做梦都想到住到大城市里过好日子。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对,而且我将来过好了,对咱们家也有好处呀!到那时我就能帮助家里,帮助弟弟啊!”
刘玉芬故意把整段话的重音留在“弟弟”两个字上,她知道这两个字在父母心中的份量。
刘玉芬的弟弟刘承先正在读初二,来年要考高中。这孩子学习成绩也不错,虽然眼下还没有达到刘玉芬的高度,但不出意外的话,也能考上刘玉芬所在的仜湖一中,虽然只是县级的中学,但它在全市也是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所以照这个苗头看,刘承先考上大学也是早晚的事。
老刘家经济情况不好,几年内连着供两个大学生,着实是困难的。这一点刘玉芬心里很清楚,她知道自己上大学的主要障碍就是钱。如果父母有家财万贯,那她上学的事肯定就不是事。说什么不是亲生的,说什么重男轻女,这些都不至于让父母狭隘到打碎她的大学梦。真正的问题从来都只有一个,就是“钱”!
既然事实如此,那么刘玉芬唯一的希望就是想办法说服父母,让他们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熬过她上大学的这几年,之后家里一定会得到她的回报。秉着这个原则,刘玉芬努力地跟张宝娟讲道理,把自己的整个计划和盘托出,从模糊的想法到具体的做法都掰开揉碎了讲。什么“助学金”、“奖学金”、“勤工俭学”之类的名词,只要她知道的全都毫无保留地搬了出来。
但是任凭刘玉芬说得天花乱坠,张宝娟仍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最后听得厌烦了,她终于把手里缝补的活儿往床上一扔,打断了女儿的话头,然后眼睛一瞪说道:“行了行了,说够了没有?我跟你说刘玉芬,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你不用说了,我也听不懂,反正上大学的事儿没商量,你死了这条心吧!”
刘玉芬终于也急了眼,母亲的话让她失去了最后一丝耐性,噌的一下蹦了起来,险些把屁股底下的椅子弄倒。
“凭啥!我都考上了!你凭啥不让我上,你知道多少人想考都考不上吗?为了省两个钱,就要断送我的前程,有你这么当妈的吗?刘连才不拿我当闺女也就算了,你凭什么也这样对我!”
话一出口,刘玉芬有些后悔,自己这番冲动的言语怕是让事情彻底砸锅了。但说出去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果不其然,张宝娟听见闺女这句话,再也无法保持之前那副淡定的样子了。她看上去就像一只下山的母老虎,从床沿上一下子蹿了下来,抡起巴掌就给了刘玉芬一记响亮的耳光。
“**!要造反啊!没良心的**!管你吃管你喝管你读书,我们还管出不是来了?”
说来也怪,挨了一记耳光,刘玉芬的情绪反倒是冷静了几分,毫不回避母亲的双眼,一副怒目而视的样子回击道:“对!你们是管我了,但这不代表你们想管我。”
这次无法冷静的人变成了张宝娟,她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看着她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心里想这还是自己的亲闺女吗?活脱脱一个上门讨债的冤家呀!
此时的刘玉芬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也全然不关心母亲的态度,自顾自地说着:“说起来,养孩子真不如养只猫狗那样的畜生方便,不想养了随时扔掉。尽管我在家里又多余又碍眼,但扔孩子犯法呀,所以你们不情愿也得养着我。”
“闺女,你说的这都是啥?” 张宝娟气得声音都发颤了。
“管我读书?亏你说得出口。小学加初中的九年是国家规定必须上的,也不用你们花什么钱。高中你们本来都不想让我上,那时你们想让我出去打工,等够了岁数就找个人把我嫁出去,用收来的彩礼供弟弟。这是你跟刘连才在被窝里商量出来的,我亲耳听见的,你敢说不是吗?为了给儿子铺路,就要卖闺女,你们不觉得无耻吗?
万幸我自己争气,中考考了个好成绩,连孔老师都来给你们做工作,你们这才勉强答应让我继续学。怎么?现在反倒成了你们拿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事儿了?”
刘玉芬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槌敲在张宝娟脑袋上。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亲闺女竟然会这样气自己,这工夫只觉得头发晕脚发软,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着旁边的椅子,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了,张嘴想说话却像是失了声,费劲力气才挤出点儿声音:
“刘玉芬,要是觉得这个家不好,你就给我滚。”
张宝娟声音不大,但是话说得咬牙切齿。刘玉芬倒也干脆,她不想再和母亲白费口舌了,扭头就往外走,连奔涌而出的泪水也顾不得擦一下。此时大雨毫无征兆地降了下来,可能是闷热的天气终于惹恼了云头上的神仙,他把能找到的锅碗瓢盆全用上了,发疯似地把天上的水泼下来。
刘玉芬任凭雨浇在身上,她不想躲也没地方躲,心里想这样也挺好,至少别人看不到自己脸上的泪水了。
本该是个欢天喜地的日子却弄成这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刘玉芬有点儿糊涂了。自己真是一时冲动吗?应该不是。刘玉芬觉得她和母亲之间的这场争吵,其实祸根早就埋藏多年了,就算今天不爆发,将来也躲不过去。上大学是自己的底限,这个她是不会让步的。
“到阳城去,我要上东江大学!” 刘玉芬暗下决心。
可眼下怎么办?家现在不能回了,能去哪儿呢?刘玉芬能想到的只有学校,下了分之后要报志愿,提前回去在宿舍先住下应该是可以的。下一步要考虑的是怎么解决学费的问题,刘玉芬之前大概了解过,大学一年的学费要五千块左右,算上住宿费、杂费、生活费什么的,怎么也得准备差不多一万块钱。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只有一个暑假的工夫,要靠打零工来凑,听着真像天方夜谭了。
刘玉芬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沿着公路往县城的方向走。磅礴大雨中孤单的身影,显得格外扎眼。走得时间长了,疲劳感逐渐遍布了全身,被雨水浇透的身体也开始觉得发冷了。偏远地区的公交车很少,站与站之间的间隔也很远。刘玉芬算了一下时间,自己未必能在车来之前赶到最近的车站,而且这一身的水,司机肯不肯给她停车都难说。
正发愁的工夫,一辆白色的小汽车放缓速度,在刘玉芬身旁的位置停下来了。车窗降下一半,里面有人正在招手喊她的名字:“玉芬,这么大的雨怎么自己在外面走啊?这是要去哪儿?”
刘玉芬看了一眼,竟然是同村的小翠姐。要是遇到别人,刘玉芬会觉得庆幸,看到小翠却忍不住皱起眉头。原因很简单,小翠的名声不好,大家都知道她在外面做着不正经的职业。小翠以前跟玉芬还算熟络,后来名声变得不好之后,她就很少回村里了。而刘玉芬从初中开始,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学校,两人这几年真没怎么见过面。今天偶然遇见了,刘玉芬一时还真不知该怎么应对。
“玉芬!怎么不说话?让雨浇傻啦?快点儿先上车!”
“小翠姐,我没事,你不用管我,你快走吧。”
小翠也是个急性子,见刘玉芬恍惚的样子,就明白这里面肯定有事儿。她干脆也不废话了,直接下车绕过来逮住玉芬的手腕子,打开后车门不由分说就把她塞进了车里。小翠随后也赶紧上了车,一边用手捋头发上的水,一边笑嘻嘻地扭头问道:“怎么了?小姑娘和家里闹别扭,玩离家出走的游戏呢?”
身上湿冷的感觉本就难以忍受,又被小翠一下子说中了心事,刘玉芬终于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哎哟,这是受了什么委屈了?好妹子,咱不哭了,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我不!我死也不回那个家!小翠姐,你把我送到学校去,县城的邛湖一中,我要回宿舍。”
小翠见刘玉芬这个反应,猜到她跟家里闹的事情肯定不小,于是也就不坚持了,说道:“好吧,不回家。不过你现在淋得精湿,去学校也不方便,别的人都还没回去吧?你一个人怎么弄啊!要不这样,今天跟姐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送你一趟。”
“那怕不合适吧,多不方便。” 刘玉芬心里有顾虑,毕竟几年没见,再加上那些传闻,小翠姐在她的心里早就变得陌生了,由此也产生了一些提防的心思。
小翠是个机灵的人,一下子就看透了她的心思,笑着说:“放心吧,姐一个人住,而且家里很干净的。”
“一个人”、“干净”,这两个词明显是冲着她担心的事儿来的。刘玉芬被看穿了心事,不由得脸羞得发红,于是也不好意思拒绝了,像个乖孩子一样跟小翠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