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娥的父母一共生养了五个孩子,最后长大成人的却只有秦晓珍、秦晓娥和秦晓雨姐妹三人。
由于她们的母亲在秦晓雨五岁多的时候就得了一场重病早逝了,姐妹三人就跟着没有什么劳动能力的体弱多病的父亲秦世赢一起生活。
大姐秦晓珍比秦晓娥年长七岁,比秦晓雨年长十九岁。当秦晓娥刚出生的时候,秦晓珍已经上学了;等秦晓雨出生的时候,秦晓珍又考上了外地的学校,接着就是工作、结婚、生子。成家以后的秦晓珍就像挂在又高又大的树顶尖上的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你明明知道它就在那里,却没有办法把它取回来。秦晓珍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除了过年过节总是不断地从远方给家里邮寄一些吃的用的东西以外,如果想见到人的话,只能是通过照片才可以看见。
秦晓珍与她的两个妹妹在家里厮守的日子并不是很多,共同成长的经历也不多。对于秦晓珍来说,她和二妹秦晓娥的感情还是蛮深厚的,可是三妹秦晓雨,在心理上认同她是一奶同胞的妹妹,可在思想和感情上并没有太多的交流。
秦晓雨是家里的“老疙瘩”,“老疙瘩”是古河村的方言,就是家里最小孩子的意思。
秦家的三个孩子都是女孩。重男轻女的秦世赢的父亲在世时,也就是秦小娥的爷爷,因为三个孩子都是闺女这件事,没有少在背地里嘟囔秦世赢。
也不是秦世赢没有生男孩的本事。在秦晓雨出生以前,秦晓娥的母亲曾经在三年内连续生下了两个男孩。可是由于秦晓娥母亲的身体并不好,生活又困难,小婴儿在母体里就缺乏营养,所以这两个男孩子还没出生时就注定与秦家结下了孽缘,还没有睁开眼睛看看人世间这个多彩的天地,还没有让秦家人享受到天伦之乐,就带着秦家人的伤痛夭折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两个幼小的生命就像在夜晚天空中飞过的流星,只是在黑色的夜幕上闪亮了一下,瞬间就陨落了。
秦晓雨是在这两个夭折的孩子以后出生的。她出生以后能够存活下来,全家人都高兴极了,也不管什么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了,都把她当成了宝贝似的。虽然秦家人更希望生下来的是一个男孩子,将来好给秦家顶门立户。可事与愿违啊,也只能听天由命,也许早在出生以前,这些幼小的生命就已注定了跟此生父母是孽还是缘的情分了。
秦晓雨长得非常可爱。圆圆的脑袋,肉嘟嘟的脸,还有汤圆似的小下巴,谁见了都喜欢。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了洋娃娃一样。
古河村人都说这是老天爷给秦家的补偿,秦家人也是高兴得很,尤其是秦小娥,只要有空闲时间,每天抱着秦晓雨不撒手。
不过,随着秦晓雨的年龄和身体逐渐长大,心智却没有太大的变化。经过一件又一件的小事之后,秦家人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她,秦晓雨,绝对没有像她漂亮的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看起来那么让人愉悦。她就像化身为漂亮仙女的妖怪,不但没有让人省心,甚至不断地给这个原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家庭带来更多的创伤。
原来,在秦晓雨漂亮可爱的外表下,却生长着一个长不大的灵魂。也就是说,秦晓雨与正常人不太一样,她智力与身体并没有成正比例成长。
有时候,她的胆子特别小,害怕坏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所以什么事情都不敢做。有时候,她的胆子又特别大,能够做出来让正常人都会望而却步的事情。
就像今天晚上,黑漆漆的夜晚,风雪交加,七十多里的山路,她独自一个人,顶风冒雪地行走在空旷的雪地里,万一路上遇到野兽可咋办,想想都让人后怕。
古河村人每当聊起这件事情,都说“秦晓雨长了豹子胆了。”这些人在说话的时候,会慢慢地缩起自己的脖子,好像走在黑漆漆的雪地里的不是秦晓雨,而是他们自己,仿佛有野兽从背后突然来袭击了他们一样。
秦晓雨有时候听不懂别人说话的真正用意,非常容易误解说话人的意思。对她说的关心话,有时候也会被她理解成是在有意害她。
她关心自己的感受会更多一些,好不好,舒服不舒服,高兴不高兴,她都会很在意。对于其他人的心情,她从来不去理会,在她的内心世界里,也许根本就想不到还需要去关心别人吧。
如果说她有点智力障碍吧,有时还挺聪明的。她对那些好与不好的东西有特别强的分辨能力,然后就会选择出好的东西留给自己。如果说她是自私吧,她也会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留给她的二姐秦晓娥,因为她知道秦晓娥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甚至和娘比起来,都还要好。
秦晓雨妈妈去世时,她才五岁。那时大姐已经远嫁,照顾晓雨的责任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这个刚刚十七岁的二姐秦晓娥身上。秦晓娥天生手巧,生怕这个没有娘疼爱的妹妹受了委屈,每天宠着她,惯着她,也养成了秦晓雨骄横的性格。她从小就知道二姐对她最好,所以无论她有好事或者坏事,第一个能想到的人理所当然地也只有二姐秦晓娥了。
可是,秦晓雨却让这个宠她爱她的二姐秦晓娥,过早地承受了生命和责任的重托,在生命的轨迹中留下了太多的不舍与牵挂,也留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伤痛和裂痕。
安大成沿着古河道上的冰面走到离家最近的地方,他停下了,站在白天几只乌鸦落过的那棵老榆树下。
他看着家里已经亮起的灯光,好像要平缓复杂的心情,又像是想让已经又累又冷的身体休息一下。只见他把带着棉手套的右手,拄在向前方伸出去的、蹬着一个落满了雪的木头桩上的右腿上,低下头,喘息着。从他嘴里呼出来的哈气,稍稍挪动了一下脚步,瞬间就在他的眉毛上,以及露出来的头发上结成了白霜。
此时的雪已经把老榆树的树干落满了白色,仿佛树上那厚厚的一层白雪,也沉浸在安大成悲哀的情绪里,给老榆树的树枝和树干穿上了一件白色的棉衣。
夜晚的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可满天飞舞的雪花和铺满大地的洁白,让这个漆黑的夜晚不再那样漆黑,让冰冷的天地间有了一丝妩媚动人的色彩。
安大成朝家里的方向望了望,透过有一些光亮的纸窗,能够看见屋里燃起的烛光。
此时,安大成的心情非常复杂,他并没有准备好足够的勇气走进这间屋子里去。他不知道如果妻子问起他一个下午在大山里都做了些什么,都怎么做的,他应该如何回答。而且安大成自己也不愿再次提起已经深深地埋藏在他内心中的伤痛。
“再艰难,家还是要回去的;再痛苦,应该面对的事情还是要面对的。”安大成的内心世界里,另一个自己在和站在雪地上停滞不前的自己对话。
安大成现在已经没有了可以随心所欲的自由,也没有了凭着心性去做事情的资本,他要把自己的委屈和痛苦深深地埋藏起来。
他不但是秦晓娥的丈夫,还是跟秦晓娥待在一起的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是这座用土坯和茅草搭成的房子里的顶梁柱,是这屋子里所有人的依靠和主心骨。
安大成直起身体,环顾了一下白雪茫茫的四周,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像是在释放自己内心的压力,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加油。最后,他又用那双戴着棉手套的手,从头到脚地拍打了一下身体上的积雪,迈着坚定的步伐向他的房子走去。
当安大成带着一身寒气推开内屋门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妻子秦晓娥臃肿的眼睛,而是妻妹秦晓雨满面的泪痕。虽然安大成被已经落满雪花的帽子、结满白霜的头发、眼眉和睫毛遮挡住了视线;虽然从黑暗的室外走进烛光盈盈的屋内,那双已经被冻得麻木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并不耀眼的亮度,他还是看见了这个正在哭泣的秦晓雨。
本来安大成是想问秦晓雨一句话的。就是这句“晓雨,怎么刚刚把你送回婆家去,今天就又回来了?”
可是,当他看到秦晓雨的眼睛里正下着瓢泼大雨的样子时,他的心里又一阵心疼。因为对秦晓雨心疼的情绪,已经滑到安大成嘴边的话又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
安大成和秦晓娥一样,也娇惯着这个不太懂事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