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风刺骨、天寒地冻的屋外已经冻了大半天时间的安大成转眼看了一下秦晓娥,又看了看已经躺在被窝里睡觉的两个孩子,然后拿起炕上的笤帚,走到外屋用力拍打着衣服上那层厚厚的已经和衣服粘在一起的积雪,那些遇见了屋里的热气已经开始有些融化的积雪。
凝结在安大成眉毛和胡子上的白霜已经化成了水珠,在他有棱角的脸上滚动着,像一颗颗晶莹的泪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落到了他脚下的泥土地上。
见到大成回来,秦晓娥已经干涸的眼睛里又重新涌出泪水来。
安大成本想去安抚一下身体已经非常虚弱的秦晓娥,可是,他伸出的手又慢慢地收了回去。他担心自己从屋外带回来的凉冰冰的空气和体温让秦晓娥再次生病倒下,于是他把那只已经伸在了半空中的马上就要接触到秦晓娥身体的手又缩了回来。
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已经不是安慰秦晓娥了,而是如何处理好一次又一次从婆家逃婚回到娘家的秦晓雨。
秦晓雨逃婚的这个男人虽然是媒人介绍的,却是秦晓雨自己选择的。
安大成和秦晓娥刚结婚时,秦晓雨才十一岁。渐渐地,她由一个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了,也到了谈论婚嫁的年龄。
给秦晓雨找对象可让安大成和秦晓娥伤了脑筋。别看秦晓雨对有些场合上的事情处理得不合时宜,让人感觉心智不如常人健全,可是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和品味上却是很有眼光的。
比如,她虽然自己不会做针线活,但是对于一般人做的针线活儿,她一眼就能看出好坏来。她每天守着特别会做活计的二姐秦晓娥,耳濡目染,自然就学会了如何判断。秦晓娥每天在她面前裁裁剪剪,描龙绣凤的,使秦晓雨从小就练成了一双慧眼,如果让她做裁判,只要她看一眼那件物品,就能说出谁的活计做得好,谁的活计做得差了,而且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秦晓雨爱憎分明,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也不会假装说喜欢。所以,其实秦晓雨才活出了自己的真性情。比起秦晓娥和安大成以及许多人来说,她活得更加自我,更加让人羡慕。
对于给她找对象这件事情,她也有自己的标准。
她从小就跟着二姐和姐夫生活在一起,姐夫也像二姐一样宠她,从来不对这个妹妹说重话,所以秦晓雨不但喜欢二姐,还喜欢姐夫。
晓雨还小的时候,二姐和姐夫就逗她:“晓雨,长大了找个什么样的婆家呀?”
“找一个像姐夫这样的呗。”晓雨撅着好看的肉嘟嘟的小嘴,笑着说。
每到这个时候,屋里就会笑成一团。有安大成的,有秦晓雨的,也有秦晓娥的。他们的笑声渲染着屋内的空气,让这座茅草顶的房子增加了温度,暖烘烘的。
不过,秦晓雨小时候说的话却是当真的。当她长大了,她也一直想找一个像姐夫这样的男人。在她的眼睛里,姐夫是一个特别完美的人,不但什么事情都会做,人的性格好,而且还长得帅气。
按照秦晓雨的审美,安大成在古河村以及方圆百里的地方,也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帅气的男人。
安大成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不算高,也不算矮。一年四季虽然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可以穿在身上,但是秦晓娥把他仅有的两套深蓝色的衣服洗得干净、透亮,穿在安大成身上不但没有感觉到他的贫穷、寒酸,却更加显得他稳重干练,精气神十足。
再加上安大成常年在地里干活,在风风雨雨里走过,练就了一副铁身板和挺拔的身材,不论什么时候见到他,都像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军人,又像是一棵挺拔的白杨树,总是直溜溜站在那里。
安大成不仅身材挺拔,他的头发也像他的身材一样挺拔。他圆乎乎的脑袋上长着一头漆黑浓密的头发,仿佛刷鞋板上的刷子毛,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在头上直立着,这让原本就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的安大成越发地显得英俊。
秦晓雨想找到和安大成一样的男人做丈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古河村有几个平时喜欢给人保媒找对象的人,看见晓雨长得好看,再加上安大成和秦晓娥的人缘好,就给晓雨介绍了几个不错的小伙子,可是经历了几次相亲后,却没有一个成功的。不是秦晓雨嫌弃人家长得不好看,就是人家感觉秦晓雨和正常人有点不太一样。所以,虽然外表长得秀气漂亮的秦晓雨到了应该婚嫁的年龄了,还没有嫁出门去。
秦晓娥有一个特别要好的女同学,住在距古河村七十里左右的一个村子,两个人处得就像亲姐妹似的,经常来往走动。
她对秦晓娥说:“我们家附近有一户姓高的人家,家境殷实,老辈和小辈的人品也是没说的,我想给晓雨介绍一下,你看行不?”
“那太好了,离你近,你了解,快说说。”秦晓娥听了好同学的介绍,赶紧催促着。
“他家大儿子五官长得非常英俊,可是腿有点问题。”说到这里,女同学用眼睛瞄了一下秦晓娥,好像担心自己看轻了秦晓雨似的。
“哦,他腿怎么了?”秦晓娥说话的热度减了几分,接着问。
“这小伙子从小就患有比较严重的小儿麻痹症,左腿落下了残疾,现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也因为这样,所以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媳妇。”女同学一口气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等待秦晓娥发落似的,坐在那里看着秦晓娥,不再说话。
虽然这不是一个最理想的结婚对象,可是眼看着秦晓雨看了十多个对象,一个都没成功,不但秦晓娥心里着急,秦晓雨自己心里也着急。
秦晓娥和同学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背着秦晓雨,每一句话,晓雨都听得真真切切。
“晓雨,要不咱见一面?看一看?”秦晓娥把眼睛看向秦晓雨,试探着问她。秦晓娥担心因为对方的腿有残疾,晓雨会误解了做姐姐的好意。
“见就见呗,我又不怕他。”秦晓雨没抬头,从她的话音里也没听出什么反感的意思来。
秦晓娥的同学于是就张罗着让两家人见了面。没想到,对方对秦晓雨非常满意,于是就用十二分的热情招待起秦晓雨和她的二姐秦晓娥来。
秦晓娥对这个家庭挺满意的,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因为有要好的同学介绍,心里有底。只是给秦晓雨介绍的这个结婚对象,左腿残疾很重,走路一瘸一拐的,秦晓娥觉得,妹妹根本不会喜欢上这个人。
“晓雨,你觉得咋样?你看能行吗?”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秦晓娥反反复复地问着秦晓雨。
而此时的秦晓雨,已经被高家一家人捧得像公主一样,再加上给了秦晓雨各种许诺,等将来结婚了,以后会怎么样怎么样的,所以秦晓雨早已经铁了心,对秦晓娥的问话一点也没听进去,她认准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结婚对象了。
刚刚结婚时的秦晓雨对丈夫还是满意的。虽然她的结婚对象是一个左腿有严重小儿麻痹症的瘸腿男人,但是高家生活条件比秦晓娥家好很多,高家人对秦晓雨好,晓雨的丈夫高春生也喜欢晓雨,晓雨有一种被捧在手心里的感觉。结婚以后,秦晓雨新婚时的喜悦并没有退去,每天的日子过得还是很开心的。
可是,秦晓雨并不是一个心智十分健全的人。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件小事或者不经意的一句话,都会影响到她的情绪,让她做出不一样的事情来。
如果没有在古河村里遇到那个“曹半疯”,没有“曹半疯”对晓雨说的几乎是**的刺激,估计秦晓雨也不会闹着要从婆家逃婚的。
秦晓雨结婚不到半年的时间,有一次,她一个人从婆家回二姐家串门,被村里一个疯婆子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这个疯婆子就是人送外号的“曹半疯”。
秦晓雨回家的时候正是春天花开的季节。
秦晓雨坐在家大门前老杏树底下的长条凳上,看着一群蜜蜂嗡嗡地在花朵上追逐着,采着花蜜。被风吹落的花瓣从半空中落下来,落在了晓雨头发上,衣服上,像给晓雨蒙上了一层淡粉色的薄纱,晓雨好看的面颊更加妩媚了。
这棵杏树是秦晓娥在晓雨出生那年栽上的,是从北山半山腰“剃头匠”家要的一棵小杏树苗。“剃头匠”家的春天就像一个大花园似的,秦晓娥特别喜欢他们家里种的那些果树和花朵。于是秦晓雨出生以后,她就向“剃头匠”的那个短命的老婆要了这棵小树苗。
那个时候,“剃头匠”的老婆还活得好好的。她因为自己不能生养,所以特别喜欢小孩子。秦晓娥向她讨杏树苗的时候,她立刻就挖了一棵又高又大的给了秦晓娥。
秦晓娥对她说:“等晓雨长大了,能吃东西了,杏树也就大长了,到时候你就可以跟晓雨一起来咱家摘杏子吃了。”
秦晓娥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做梦也想不到,“剃头匠”老婆没能等到这棵杏树长大,没有吃上这棵树上的杏子,就突然暴病身亡了。
秦晓雨知道这棵树的来历,秦晓娥已经给她讲过许多遍了。所以,秦晓雨认为这棵树就是她的树,对这棵也特别有感情。
每年到了花开的时候,她每天都会在这棵杏树底下坐着,闻一闻树上的花香,听一听嗡嗡的蜜蜂叫。如果哪一年杏树花不能够正常如期开放,晓雨就会气得拍打着杏树,哭闹不止。
正当秦晓雨坐在花香浓郁的杏树底下,沉浸在美好生活画面中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这声音与此时满树的花香极不和谐。
“哎呦,这不是晓雨吗?啧啧,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好看喽。”
晓雨一听声音马上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她不喜欢这个人,最看不起的也是这个人。
秦晓雨虽然心智上有点不太正常,但是对于区分善恶美丑这样的事情却很在行。这个声音沙哑的说话人,是古河村里一个地地道道的长舌妇,平时也不干啥正经事儿,有事没事的就喜欢传播一些小道消息,像什么张家长、李家短的小事,在她的描述中,就像长出翅膀的苍蝇,在喜欢这些消息的人群里飞来飞去。
“晓雨呀,你咋自己回来了?你那个踮脚丈夫咋没跟你一块回来呢?”
秦晓雨坐在杏树底下看着杏花往下飘落入了神,没听到“曹半疯”的脚步声,等看到“曹半疯”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秦晓雨的身旁了。秦晓雨想立刻从那个凳子上逃走,想避开这个长舌妇,可还是被她给堵在凳子上,一句又一句地问起话来。
“你那么挑剔,怎么嫁个瘸子呀?啧啧……”
“晚上睡觉的时候,你看见他的腿了吗?是不是一条腿粗一条腿细呀?”
“哎呦呦,晓雨,你可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哦。”
……
当这些带有讽刺性的语言不断地钻进秦晓雨的耳鼓,秦晓雨都要疯了。正在因为想家有些心绪不宁的她,因为听了“曹半疯”的话,心里便更加不是滋味了。
“我是不是嫁错人了?我怎么还能让这个疯婆子给笑话了呢?”“曹半疯”的话,像一场狂风吹动了原本没有一丝波纹的水面,让秦晓雨的内心产生了不小的波澜。
这个半疯的女人已经七十多岁了,细脚伶仃的,乱麻一样的头发披散着,脸上总是洗不干净的样子,在深深的皱纹里隐藏着一条又一条的黑线。一说话的时候,满嘴黄牙就会在突起的两片厚嘴唇里露出来。那满嘴黄牙中的门牙还少了一颗,仿佛给这些黄牙留了一个让空气流进流出的山洞。也不知道她几辈子没有刷过牙了,一说话嘴里就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烘烘的气味来。
“曹半疯”为啥会对秦晓雨说出如此恶毒的语言呢?原来是因为“曹半疯”有一个傻啦吧唧的儿子叫永利,看上了秦晓雨,想让晓雨做她的儿媳妇吃了闭门羹。
晓雨没结婚的时候,只要永利见到了晓雨,就会追着晓雨在古河村里跑,想娶秦晓雨当媳妇。这个二**永利不但啥也不会做,而且在“曹半疯”的熏陶下,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没一点像样的地方。别说晓雨不同意嫁给这个二**,二姐秦晓娥也不同意。
秦晓娥告诉妹妹:“晓雨,你一辈子都不出嫁,也不会嫁给他,姐姐养你,放心吧。”
这件事可惹恼了这个疯婆子,于是秦晓雨婚后每次回娘家,只要让她看见,她就会用这些难听的话来刻意刺激秦晓雨。
虽然秦晓雨的外表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甚至比正常人还有魅力,可毕竟秦晓雨的心智不是特别健全。
听了“曹半疯”这些刺耳的话以后,她就产生了逃婚的想法。不管姐姐怎样开导,也不管姐夫走了多远的路把她送回婆家,无论怎样,她的决心已定,都不可能再回去跟那个瘸腿的丈夫过日子了。
她的理由是:“自己不能让‘曹半疯’这样的人都瞧不起。”
有一次,就是刚刚在前几天,姐姐为了安抚秦晓雨,给晓雨做了新衣新裤新棉鞋,安大成为了送秦晓雨回婆家,翻山越岭,走了七十多里山路,把双脚都磨起了血泡。可是刚刚被送到婆家的小雨,并没有在婆家住下来。今天晚上,就在安大成刚刚去大山里扔掉了那个包裹和篮子以后,回来就看见了秦晓雨,已经早他一步先进了家门。
屋外的风雪又大了起来,秦晓雨逃婚的想法也越来越坚定,并没有因为屋外的风雪而动摇。
她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论姐姐和姐夫怎样劝说,她都不可能再回到七十里以外婆家的那个屋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