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柴荣晓行夜住,约有几十日方到邺都。细细打听,果然是姑丈郭威做了此处元帅。迈步进城,来到帅府辕门。只见那巡风军卒一个个身强体大面目凶横,见柴荣身上褴褛,一齐高声喝道:“你这该死的囚徒!这里是什么去处,你敢探头探脑大胆胡行?想你活得不耐烦,要讨几记棒吃么?”柴荣心想:我千山万水讨饭寻茶来到此处,岂是容易。实指望投奔姑父得见一面,倘肯相留便好立业;谁知帅府规模这等威恐。他既不肯放我进去,且往衙门后面去看,若有后路便好进府。”
想定主意顺着右边而走。不多时忽见有座后门紧紧闭着,两边也有四个小军把守巡逻。柴荣看了正在无措,忽听得里边有人高叫:“开门。”那军校把门开了。只见里边走出两个丫鬟来,叫道:“军校,我奉太太之命,有三两银子在此,叫你送到万佛观中,交与当家的老师太,明日初一要在佛前供养,顶礼宝签的。快去快来,立等回话。”两个军校接了银子如飞的去了,剩下两个军校在此守门。柴荣紧步上前对两个丫鬟叫道:“姑娘,烦你通报太太一声,有个柴荣在此探望。”军校见他衣衫褴褛竟然敢跟丫鬟讲话,举起棍儿就打。丫鬟喝道:“住手!且问他一个明白然后定夺。”军校听了住手。那丫鬟问道:“你是哪里人?从何处而来?到此寻找何人?你须细细直说,我便与你做主。”柴荣道:“我姓柴名荣,表字君贵,祖贯徽州人氏。一向推车贩伞流落他乡。不幸本钱消折无计营生,因此不辞千里特来投奔姑姑,万望通报一声。”那丫鬟道:“原来你就是柴大官人,太太常常思想不能见面。今日天遣相逢来得凑巧。你且在此权等一回,我与你通报。”说罢转身进去。那两个军校见他是元帅的内侄,虽然身上不堪,那里还敢阻拦。
不多时,只见起先的两个丫鬟走将出来,笑容可掬叫道:“柴大官人,太太传你进去相见。”柴荣听了满心欢喜,跟着丫鬟来到后堂。丫头上前禀道:“柴大官人到了。”夫人听说往下一看,见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好似养济院乞丐一般。细看形容,依稀却还认得。便问道:“你果然是我的侄儿么?”柴荣道:“侄儿岂敢冒认?”夫人哭道:“可不苦杀我也!你父亲今在哪里?做甚生涯?为甚你孤身到此,这般形容?可细细说与我知道。”柴荣双膝跪下,两泪交流,叫声:“姑母大人,一言难尽。自从与姑母分别以来,至今一十二年,父亲在外贩伞营生,权为糊口。侄儿一身孤苦茕茕无依,也将父业经营,流落江湖已经八载,历尽了千辛万苦。前几天卖伞经过销金桥,不幸遇着收税的强人,侄儿不肯给他税银,与他厮打。不知哪个天杀的将我的伞车推走,盘缠都在车上。资本一空,无以谋生,投属旅店,差点病死。幸亏祖传金刀当了二两银子,特到姑母这里寻些事业。又打听得姑父做了元帅,不敢擅入,幸好遇着两位姐姐,蒙她引见,真乃天假之缘,不胜欣慰!”柴夫人听了泪如雨下,说道:“自从嫁与你姑夫,与父母兄长分别之后,我几次差人打听消息,都说你父亲身安家盛,谁知竟沦落到这步光景。待我与你姑父说知,务必为你找个差事“。说罢命小厮将柴荣领进书房,又送将一盆热水进来,还有一套新鲜衣服。柴荣就在书房里沐浴了身体,梳发戴巾,换上新衣。随后送进酒饭,甚是丰盛。小厮两边服侍,听从使唤。
晚上郭威回府,柴荣急忙上前鞠躬施礼,口称:“姑父大人在上、小侄柴荣不远千里而来,特叩尊座。”郭威见柴荣生来福相,楚楚人材,心中大加喜欢,即忙搀扶坐下。郭威分付备酒与柴荣接风,至亲三人依礼而坐,传杯递盏,欢饮闲谈。郭威举杯在手,谓柴荣道:“贤侄,你一向在外,可知近日朝内事情,兴废如何?各处民风可好?”柴荣道:“小侄近来相闻纷纷传说,新主登基以来,贪色好酒,终日与粉黛娇娥取乐,辄兴土木不理朝纲。以此民情大不能堪,四方干戈并起,只怕大汉天下难保安享,眼前必生事变,祸乱立至矣。”郭威听了把酒杯放下道:“贤侄,想当初刘志远与我同在东岳总兵麾下,建了许多功绩。后来晋祚倾亡,他便自立为君封我外镇。竖子荒淫,前不久诛杀杨邠、史弘肇、王章等大臣,我现在统兵在外,不知他如何处置我呢。
次日郭威升堂,封柴荣为天雄军牙内指挥使,命手下将弁参见。将校们见柴荣身披锦绣,如王孙公子模样,郭威又称他是内亲,也不敢轻觑。他们哪里知道这个指挥使就是前日到过辕门,曾被骂退的路人?正是:
世态惟趋豪富贵,
人情只附掌威权。
前回书说过,郭威攻打李守贞时,李守贞葬身火窟。守贞子崇训先杀家人,继欲手刃符氏,符氏走匿隐处,用帷自蔽,乃得脱身。其父符彦卿令符氏拜郭威为父,符氏一直留在军中与柴夫人为伴。
却说魏国公符彦卿膝下,共有三男三女:长男符昭信年已三十,随父任行内都指挥使;二男符昭愿,已经成人,随父在军中效力;符小姐乃是长女,现年二十五岁,其他一弟二妹尚未成人。符小姐嫁给李守贞的儿子李崇训仅有一年,遭变乱夫家全家丧命,只剩她一人,劫后余生拜郭威为父,一直住在郭府。
符小姐和李崇训结婚,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人之间并没有一点感情,那李崇训本是一介武夫,只知图谋天下在战场上争锋,哪里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加之性格粗暴,不把符小姐放在眼里,一不顺心便时常打骂,二人感情早已破裂,尤其是郭威大军攻破河中府那天,符小姐亲眼看见李崇训杀红了眼,竟把自家十多个弟妹亲手杀死,幸亏自己见机得早,才从李崇训魔爪下逃得性命。后来郭威把她送回青州,符夫人见她沉闷孤僻,便和符彦卿商议:“女儿自从回家以后,心中一直闷闷不乐,想必思念丈夫所致,不如再给她物色一个女婿,也许会使她快乐起来。”
符彦卿摇头叹道:“谈何容易?我已爵至魏国公,当朝一品,却把这个女儿误嫁给叛臣,如要再嫁,那些王公大臣顾虑名誉,谁家肯要这个叛臣儿媳?还有那些脑筋古板的人,以为女儿克死了夫家,又如何敢来娶这个扫帚星?”
符夫人沉思了一会后说道:“这女儿真真命苦,如果真的无人敢娶,我看不如削发为尼皈依佛门,修修来世也好。”
夫妇二人商议已定。次日符夫人把女儿叫来,给她讲了让她削发为尼的事。符小姐听了大怒,说道:“一个人生死有命,女儿岂能苟生偷安,整天逢头跣脚跪拜那些泥胎木偶!我还要嫁人!”
符夫人没法,只好安慰一番,让她回房去了。符小姐越想越气,后来又到澶州投靠义父义母。柴夫人身体欠佳疾病不断,符小姐如对亲生母亲一样细心照料,柴夫人十分高兴,病也好了几分。
如今柴荣来投,郭威见两人年龄相仿,便欲作伐让两人成婚,柴夫人一听自然赞成。
第二天夫妻起来。便叫丫鬟去请柴公子进来。丫鬟答应一声往外便走,去不多时,已把柴荣请了进来。柴荣先请了安,然后问道:“姑父呼唤侄儿有何分付?”郭威道:“我请你进来别无他事,因有一言与你商量,只是你要依的。”柴荣道:“姑父有甚话讲,侄儿无有不依。”郭威道:“贤侄,老夫有一义女,年方二十有五,急欲择婿了毕终身。无奈遍观世俗皆非德器。今观贤侄礼义素著豪杰性成,意欲屈招贤侄缔结姻亲,使小女所适得人,不知贤侄肯相许否?”柴荣道:“原来如此。只是侄儿有过亲事,姑父应该知道,怎敢再屈令爱?”郭威道:“你这孩子也是糊涂,你难道不晓得皇帝家有三宫六院,富贵家有三妻四妾?这是你姑母爱你,故把令爱相许。她倒肯了,你倒不肯?”柴荣道:“非是侄儿敢于违命,一则不得父母之命,二则军务在身,怎敢及于私事?但蒙姑父姑母错爱,且待禀过父母然后下聘。”郭威犹恐走脱了这个女婿,即便说道:“姑侄至亲,等什么父母之命?姑父做主,也不消甚么聘礼,你只消点头同意,便是无更无改的了。”遂叫丫鬟唤符氏进来,丫鬟答应一声,报知符氏去了。
彼此又谈论了几句。那丫鬟去不多时,只见内边走出一个美人来。柴荣举眼看时,但见:
体态娇柔,丰姿妖媚。不施脂粉,天然美貌花容;无假装修,却似轻杨弱柳。眉似远山翠黛,眼如秋水凝波。半启朱唇,皓齿诚堪羞白玉;时翘杏脸,金薇相衬激乌云。樱桃口竹韵丝音,玉手纤纤春笋;燕尾体凤翩鸳伫,金莲娜娜秋菱。正如月女降人间,好似天仙临凡世。
柴荣看了一遍,心下暗暗称赞。只见那美人轻启朱唇,款施莺语,低声说道:“适闻侍儿相报贵客临门。敢问仙乡何处,上姓尊名?愿乞明示。”柴荣笑道:“我乃邢州尧山人,唐太宗妹夫阁下玄孙,郭元帅内侄柴荣是也。以前卖伞为生,现充天雄军牙内指挥使。闻美人芳名冠郡,贤德超凡。今日相见,幸甚,幸甚!”柴荣唯恐对方不从,把十八代远祖都搬了出来,符氏闻言心中暗喜,即便倒身下拜道:“久闻公子英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尊颜,贱妾三生有幸【也是套话,柴荣卖伞的大名怎么会如雷贯耳?】!”柴荣慌忙扶起道:“美人何故行此重礼?”符氏起来重新见礼,彼此坐下,各饮了香茗。郭威叫小厮取历书过来,揭开一看,说道:“妙哉,妙哉!喜得今日正遇黄道吉期,正是天遂人愿,宿世奇缘也。”就吩咐收拾新房,整理床帐桌椅等物,打扫后堂,张灯结彩。一面着人置备喜筵,又与柴荣换了一套新鲜的吉服,整备结亲。当日诸事停当,急忙着人唤齐了傧相、鼓乐人等到府。等到吉时,就将符氏打扮了,请出后堂,一对新人参拜了天地神明,祠堂灶户,请着郭威夫妇当厅受礼,然后夫妻交拜,合卺花烛。礼数已毕,送入洞房成就了美事。彼此相敬相爱,甚是欢娱。正是:
一对新夫妻,
两位过来人。
柴荣安定以后,即命下人拿十两银子赎回祖传金刀。店主听说柴荣做了天雄军牙内指挥使,哪里还敢收钱?好酒好肉招待军人去讫。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