娲娘以自身的肉体作筹码,换得了白痴在白虎庄得以生存的空间。因此,白痴在经历了五次死亡之后,没过几天平静的日子,又开始遭受来自自身肉体的溃败。
从肉体欲望的深渊里游上来的娲娘,肌白肤红,鲜活如初。可是面对白痴一天天溃败的身体,她感到无力回天。于是,死神又一步一步向他的儿子白痴走来。
白痴最初的症状,就是他吃食物时,总是爱用右手抓。每当他把食物送进嘴里时,他会把食物连着自己的一二个指头咬进嘴里,然后津津有味地嚼碎,吞进那幅并不旺盛的胃里,并且他却无从知晓。假如此时娲娘不在他身边,他开始吃指头时,娲**手指就开始跳跳地疼痛起来,像火烧一样,弄得娲娘浑身不舒服。每当这个时候,娲娘心里再明白不过,白痴肯定又出事了,于是便飞跑着往回赶。而且这时候,她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儿子身上特有的那股血腥气。
娲娘飞跑回来,一爬上楼,就看到白痴耷垂着头,撒开着那双苍白的小手,那只右手的一根食指几乎被啃光了。白痴整个人因失血过多陷入了深度昏迷。
娲娘刚刚为白痴止住血口,他就从昏迷中醒过来,对娲娘说:“让巴色到森林里第五十五棵大树下,把那只猿猴的手指给我弄回来。”
娲娘便出门找到巴色,让他背上猎枪出门去了。巴色在夜里回到娲**楼堂时,果真用桐叶包着一截猿猴的断指。白痴接过来,栽到食指断裂的位置上,把两条肥肥的蚂蝗放到伤口处,让它们**血,蚂蝗吸饱了,变成圆球,从他的手指上滚下来,白痴又放两条上去。如此反复,不出两个周,白痴的食指又长复原了。不同的是,那右手上的半截食指始终是毛绒绒的。
从此,每当白痴吃食物时,娲娘再也不敢离开他半步。每当她要出去,她就把所有的食物藏起来,或是收到白痴够不着的地方。结果导致白痴直接把右手全部吃掉了。巴色再次不得不按娲**旨意,到森林里割来一只猴手,让白痴如法炮制,新植了一只猴手。
至此,白痴再也没吃过自己的手指了。
可是不久,他又迷上吃树根和泥土,还有石头。
发现了两次之后,娲娘就把那两扇专门为他装的矮门子上了锁。可是白痴仍然有他的办法,他把头够到矮门子的上方,那头就像长在两扇矮门上的人头,于是,很快就引来了许多村庄里的孩子,在楼下远远观望这颗长在矮门子上的人头。趁着这个机会,白痴就用语言诱惑他们为自己做事。他用二十个美丽的预言,比如预言一位为他效力的孩子会做一个美梦,预言一位女孩会成和娲娘一样美丽的姑娘,等等,换得了九块石子、七根树根树皮和四小捧泥土。
换回了这些之后,等娲娘下地去了,白痴就贪婪地吃起来。他吃一块石子,再吞一小撮泥土,再咽一截树根树皮,有时这些东西把他梗得眼睛都凸了出来,泪珠子从眼球缝里往外直滚,但他也没曾停下来过。他发誓要将这二十件东西全部吃进了肚子里去。
当娲娘傍晚从地里回来时,白痴的胃痛得在地上打滚。他的脸和手脚,肿得像水桶一样粗。
白痴见娲娘回来了,连忙对她说:“快去叫巴色,让他担两桶大粪来,灌进我的肚子里去。”
娲娘照办了。
巴色把两桶大粪全部灌进了白痴的胃里。大粪灌进了白痴的肚子里之后,他吐了三天三夜,才把吃进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整个白虎庄一时间到处都充满了大粪的臭味,就连那片原始森林和森林旁宽阔的湖泊里,也都弥漫满了大粪的气味。这些都是白痴的功劳。
奄奄一息的白痴被两桶大粪的臭味拽回人间。长得高大雄伟的死神依然披着一张黑披风,在他身前身后绯徊着。娲娘见白痴让死神折磨得痛不欲生,决定到村外去请巫师为白痴来驱赶死神。娲娘走下吊脚楼,走过石板村道,走进那片茂密的森林。娲**嘴里,一直不停地在诅咒着那位只有白痴看得见,身着黑色披风的死神。在美丽的娲**诅咒声里,那位高大的死神紧随其后,默默地倾听着她的诅咒。他是听惯了世人的诅咒的,然而,他从来没有听到像娲娘这么美丽动听的诅咒声。以至他听着听着,竟面红耳赤,两颊发烧。甚至有一刻,死神让自己的灵魂飘离了这袈黑披风内的身体,变得十分恍惚和迷离。
死神紧跟着娲娘在森林里穿行,被森林深处一只叫莲的怪兽窥见了。莲兽随着树叶的陆离律动,也听到了娲娘诅咒死神的所有内容。它知道了在这个村庄里有一位叫白痴的男孩子,正在遭受死神的胁迫。看样子,那个孩子的苦难全因他的母亲而起,因为它看见死神那副情感迷醉的样子,很显然是爱上了她。然后,莲兽甚至看到死神在密林深处,对娲娘做出了更为亲密的举动。他用自己高大的身体,偎依着毫不知情的娲娘。然后,他张开他的双臂,把娲娘拢进怀里。它看见她一扑进他的怀里,就陷入昏迷状态。就在那片青青的草地上,高大的死神把娲娘放在自己的双膝上,为她宽衣解带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极乐的境界。
莲兽自言自语:“让死神爱上了,真是一场苦难啊。”
三天之后,娲娘从草地上醒来,在她脚前,站立着四位术士,他们依次是阴阳先生、高僧和巫师。
娲娘问他们:“你们能够祛除我儿子白痴的疾苦吗?”
四位术士答道:“能够。”
娲娘说:“我可被上当受骗弄怕了。先前就请过很多神算给白痴算命治病。那些浪迹江湖的骗子,除了一派胡言乱语之外,根本就不会干出一点儿有新意的东西。他们眼睛里只有混吃混喝和几文小钱。我只好把他们打发了,他们便又到别处去盅惑新的无知者。我希望你们不要令我失望。”
四位术士答道:“我们不再会令您失望!”
于是,娲娘带着四位怪头怪脑的术士回到白虎庄,引得白虎庄的村民纷纷跑出各自的楼房出来观望。白虎庄里从来没产生过术士或巫师。只有遇到大吉大凶,他们才偶尔从村外请一些穿青布长衫的术士,然后,全村人都汇到那家请术士的人家,像看傩戏一样,把术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饱一顿眼福。
今天,娲娘出去三天三夜之后,一下子清来了四位术士,在村庄里引得人们头脑里一遍炸响。这回人们纷纷赶到娲娘家的楼台前看热闹。大多数人在猜测:白痴这回可能在劫难逃了。
四位术士来到白痴的房间里。奄奄一息的白痴连抬眼皮的气力都没有了。整个房间笼罩着大粪的气味。待四位术士坐定之后,白痴蓄够了力气,抬眼看了他们一下,只是一下,他又盖上眼皮,进入自我静静的修养之中。他的手在床沿上轻轻动了一下,娲娘以最快的速度,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把他扶着坐了起来。当他坐正了身体之后,那四位术士站起身,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站立着,准备施出各自的魔法,挽救这个微弱的生命。
他们四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一种满足之后的自信。这种自信的神情里不乏盲目与愚弄了神明的因素。他们扮出一副接受过神灵提升的角色,即使这么静静地站着,也都显露着一种虚伪和做作。不同的是,比起那些三流的占卜者,他们的伪装要巧妙得多。他们用世人难以觉察的沉静和缄默,看待这位一生下来就带着某种神秘色彩的白痴。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对白痴、疯子和任何有生现缺陷的人,都是抱着一种敬畏心情的。这一点,他们不同于那些三流占卜者。他们的理由是,正因为他们在身体或精神上关闭一扇世俗的大门,同时,神灵也为他们开启了另一片心智的天空。而且在这片纯净的天空之下,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从原来浮躁、功利、表面化的层面上,沉坠入最宁静纯粹的境地。因而,他们比作为混迹于凡尘与仙境之间的术士都要纯净得多,专业得多。无欲则刚,是他们处世的基本态度。
就在四位术士怀揣着因叛变神明,而在各自的心里暗自忏悔时,白痴说话了:
“请你们看着我的眼睛。”
白痴仍然微垂着双眼,可刚进门时的倦怠似乎减轻了许多。他的声音比先前有力量多了。
四位术士看着白痴的眼睛。
它就像一泓清亮的泉眼,在白痴那双白净的眼皮收缩到眼折里之后,灿烂地呈现在三位术士的眼前。就连簇拥着白痴的娲娘,都感觉到了那两道目光空前的明朗。“它来源于大便。”娲娘情不自禁地说道。
在白痴的目光里,三位术士突然变得茫然不知所措。他们的心智顿时全部乱了分寸。不一会儿,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开白痴的房屋,走出娲**吊脚楼,灰溜溜地走了。娲娘跟着他们的脚步,任凭她怎样追问,他们都不作答,生怕走慢了,耽搁了他们离开村庄的时间。
娲娘只得回到白痴的身边,抱着他痛哭流涕。面对娲**眼泪,白痴却对娲娘说:“我会挺过去的,我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