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狗听着宜昌方向的炮声,不像他的爷爷韩振武那么害怕。
韩大狗看到,当那几架像乌鸦一样的飞机从头上刮过去的时候,爷爷的大摆裤裆里,竟然涌出一团黑乎乎的成色。然后,他看见那墨汁一样的东西先湿着了爷爷的裤裆,然后再往下滴了起来,滴了一阵之后它们竟然就淌了起来,像叮咚叮咚的泉水,突然间就变成了潺潺的流水。除此之外,韩大狗还看见爷爷那两只麻杆儿腿在打哆嗦。韩大狗心想,爷爷就像一只落了水的土燕子,突然就没有了精气神。韩大狗走到爷爷跟前,低下头把爷爷的裤裆看了一会儿。韩大狗看完了,木木地看着爷爷。
爷爷说:“看什么看,我在为你担惊受怕呢。”
韩大狗说:“你不是老说我,黄豆芽才出土,正年纪轻着呢,不像你七老八十的,看我,裤裆里连一点儿潮气都没有。”
爷爷韩振武没接韩大狗的话,而是走过来,把韩大狗的左手一把抓在手上,往他手心里吐了一口口水。口水喷出爷爷那张老口时,竟然变成了一团雾。雾还喷到了韩大狗的脸上,让他觉得润滋滋的。爷爷是个烂眼瞎。爷爷还是个村长。爷爷可以说是个老村长了。韩大狗怕爷爷看不清,所以把手往上抬了抬。
爷爷说:“让我看看你的寿限。”
韩大狗说:“我还是根黄豆芽。要看就看你自己的。”
爷爷说:“天上飞铁鸟,折人的寿数哩。”
韩大狗说:“好吧,要看,你就快看。那不是过铁鸟,那是过飞机。”
“哎呀。”爷爷突然一声大叫,接着就嚎嚎大哭起来。爷爷的老泪比三岁的小儿还快。爷爷的口水也跟了出来,鼻尖上那老掉不下来的一滴泉,被爷爷的手背呼地一下子刮干净了,可是过一会儿又是一滴,而且还是那么晶莹透亮,老是挂在鼻尖上。
韩大狗说:“爷爷,你在哭什么呀?”
“哎呀...”爷爷不回答他的话,哭声更大了。
韩大狗想笑,可是他忍住了。他只好绷紧了脸看着爷爷。韩大狗想,爷爷平时不爱哭的,他除了老想着问题,顶多爱说几句无事话,再没事就坐在门口,哼那些没完没了的山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大声地哭过。就是爹被河水冲没了,妈被飞机上的机枪扫死了,爷爷也没像今天这么用劲儿地哭过。就是刚才天上过飞机,爷爷也顶多只是眯缝着眼睛在屋后的山头跑上跑下,一脸大难当头的劲儿,虽然吓得尿了裤子,却也没像这样嚎嚎大哭呀。
韩大狗说:“爷爷,你在哭什么嘛?”
爷爷说:“我的乖孙儿哩,我在哭你哩。”
韩大狗说:“爷爷,你真老胡涂了,我还是根黄豆芽哩。”
爷爷说:“你看看,你手上的寿线,这里横了一条夺命纹!”
韩大狗顺着爷爷像老树枝的手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那儿确实横着一条黑纹。不过,那是他和望水芳在伍相庙里玩,被枪刺划破的。
韩大狗说:“爷爷,那不是黑纹,那是庙里罗汉的枪刺划的,是伤。”
爷爷一听,马上破啼为笑,说:“是伤?是伤就好,是伤就好。”
爷爷一边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解开裤子,往里面塞草纸,还一边哼起了那首土情歌:
郎在高山薅高梁,
姐在河里洗衣裳。
薅一下高梁望一下姐,
洗一下衣裳望一下郎,
下下捶在石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