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只死去的野兽，还是一个活着的好人。 ——埃蒂斯

走过向**葵地时，陆隼脑海闪过的第一念头是：他被人抓住了尾巴，他唯一的选择是做一只壁虎，自断其尾，如此才有生还可能。

这是他每天必经之地，成片的向**葵斜躺于玉米地中间，玉米花粉散在风中，笼罩了夜色。那一刻他觉得安居镇的夜色不再静谧，而成了一只巨兽，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不是个胆小的人，也没什么事值得胆战心惊。裤腰带上的钱包被攥紧，今天他再次见到了那个辫子长而乌黑的姑娘。

他鼓起勇气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他指着姑娘手中的钢笔，说这支笔是我先看上的！他想他的样子应该极为搞笑，说完正在找零钱的老板和站在柜台前的姑娘都笑了。

他急忙收住不安分的五官，仔细一看，这姑娘？不正是他刚来沉梓小学时带他们去宿舍的那位吗？显然她已不记得他。

“我没想买，只是看看！”姑**脸通红，脸上的笑意厚重了几分，不知是因刚才的笑还是因为害羞。她把笔递给他，他像揣着从人家那里抢来的东西付了账。

“刚才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他急于解释，反而弄巧成拙，舌头打结且难解开，姑娘看着在橱窗前徘徊的小伙，她看出他不是本地人。她说**的没事儿，你不用放在心上，看得出来你很喜欢那支笔。

他说我两个月前就已经看中这支笔了，因为——没有钱！唯诺的语气的缘故，说完他和姑娘都笑了。姑娘说我叫吴双，住在沉梓小学旁，有事情的话可以来找我！他笨拙地点头。她想起那个提着行李笨拙走在人群最后面的小伙，知他是学校的老师，便多了句嘴。

吴双走出几步又转身，他赶紧收回目光，落在鞋面参差的**口，“门前有葡萄架的房子就是！”在姑娘回身的时候，他低着头跑过去，红着脸吐出了他的名字。

美好的回忆就此打住，陆隼摸了摸钱袋，钢笔把他的体温都吸了去，他打定了主意，若是谋财的就乖乖奉上钱袋，若是害命的话便血拼到底。他不是没有打过架的人，虽然每次打架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这几年从未放弃练习，想来不会太差。

门前的黑影慢慢转身，**变的天气淅淅沥沥下起雨，泥土的腥气渐重，在确定了黑影为人影后，他放下心，眉峰闪过几丝冷峻。“我的儿子，”嗓音高亢，“从哪儿抱走的抱回原处！事情到此，我可以不再追究！”

“要你的儿子可以！两百万！”他踩着地面的积水走近黑影，檐上落雨轻点睫毛，遮挡了视线，看得虽不甚清楚，心中早明了这个人的身份。从哪儿抱走的抱回原处？可笑，那么睚眦必报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地留给他活路？

黑影嘴角渗出的笑意随雨水滴落，“要钱还是要命？”

他指了指破屋，又随手拍了拍沾满泥水的裤子，他曾经认为人活着就该有希望，他想起自己在无数个深夜醒来瞥见窗户外的一星亮光的情景，那刻他觉得可怕，似是鬼神在召唤。暗夜中的亮光让人想到死亡，及与死亡相关的一切。

“要钱！”坚定而洪亮的嗓音穿过雨帘，浮起的泥土腥气被撞得破碎，撒在地面渐成蒸汽。多年以后在同样的地方，面对不同的风貌以及那个嘴角带有死亡气息的年轻人的那刻，他想起暗香浮动的雨夜，仍然义无反顾扣下了扳机，他曾有成为活人的打算，可惜所有的人都不给他机会，那他宁愿成为一只死去的野兽，或者说，是他从未给过自己机会。

无数的脚步响，数不清的雨花开放，远处天际的闪电是唯一的一星亮光，他的心颤抖了。“就要你的命！”借着闪电亮光，他看见黑影皮夹克上成股流下的水，还有拉链发出的光，至檐下被遮住。

脚步声踏着雨声渐近，四周的人高矮胖瘦一应俱全，他的手砸在瘦子脸上，再一掌磕在骨头，小指和无名指关节吃痛，在他用右腿去踢胖子的肚子时，趁机甩了甩酸痛的右手。嘴角扩散出血腥味，挨了一拳，又一拳砸在鼻梁，一记闷棍打在膝盖，后背受了一脚，他双膝跪倒在地，他的父母也是这样跪着，而且是在**人高出半截的台上，遭受台下无数人的唾骂，他们成了所谓的“**”。那刻他忽然明白人一旦跪倒，便很难再站起，所有的闷棍、唾沫与拳脚相加足以让血泪流尽，任是内心的强大也无济于事。所谓孙子膑脚、韩信胯下受辱，如此青史留名的，少之又少。

“好了！”黑影从屋檐下走出，“得到你的命太容易！”

四周的人散去，他躺在泥水地上，没有力气，浑身酸痛，像把全身的骨头拆卸又装上。他想到吴双，那个辫子长而乌黑的姑娘，她说他有事的话可以去找她，她的家在沉梓小学旁，门前有葡萄架。雨水打在脸上，流进喉咙，他**的很想去看看。

脚步声渐远，雨水渐稀，天空漆黑，没有一丝亮光，如此，甚好。他想终究姜还是老的辣，多年前他为他的斩**不除根鄙夷过，多年以后再看，也不得不为他安排的大戏拍掌叫绝。他翻身在泥水里仰面躺了会儿后爬到屋檐下**墙坐着，水泥板墙咯得后背生疼，目前要做的就是摆脱眼前的困境，究竟该如何摆脱，他早有了办法，无论如何，他都该感谢今晚这个人的到来。

窗外闪电劈开耸立的舟山群峰，吴双从梦中惊醒，噩梦接连不断，梦中陆隼要么被人用枪指着太阳穴，要么闪亮的匕首滑过脖颈，鲜血喷洒，染红开得灿烂的向**葵。打开灯，灯光亮在逼仄的水泥墙壁，床的另一边还空着，梦里心中惦记着的人还没有回来。今天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告诉她她已经怀孕两个月。她想等他回来告诉他这一好消息，哪知**在床上竟沉沉睡了过去，也是，如今呼吸的，不再是她一人，想到此她面带微笑地摸了摸肚子。

大雨倾盆，檐水打在水泥地面溅起水花。陆隼披着雨水进门，听见门的咯吱声女人急忙起床，打开衣柜拿了两根毛巾出去。“又开什么会？做个普通职工就挺好，你看你，非要当什么副主任，早出晚归的，把自己累成了什么样子！”她看到他脸上疲倦的神色，想着孩子的事明天再说也不晚。

“以后你困了就睡吧！不要等我！”他接过毛巾擦头发，语声温柔，不敢看后面帮他擦衣服的女子。他再次同她说了谎，为了一个谎言需要再说成千上万个谎，他以为待不想说谎的那天，和盘托出生活就会恢复原样。可是他错了，他在努力向好人这条道路前进时，已经沦为一头凶猛的野兽。

没有开会，他拿着DNA报告单去找了宋勉，三个孩子的命运被玩弄于鼓掌，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没有意料中畅快。回来时太阳还荡在西天山头，徘徊着为世界增光添彩。他抬头眯缝着眼看软缎般的层霞，看到暗黑笼罩舟山群峰，看到月晕褪去大雨倾盆，**是漫长的一天。

当年他带走宋勉在庆安**医院刚出生的双胞胎儿子和阳明教育集团董事长唯一的孙子，后归还了哥哥宋征和半池，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把弟弟宋程留给了阳明教育集团。

现在又掀起一场因血缘带来的风波。只是他还未察觉，三个未涉世事的孩子的命运，自此发生惊天逆转，而他，也踏上了一条不归路。